赤城原本是个小驿站,宣德五年六月(1430年),阳武侯薛禄与守备李贤率师筑城,命名为赤城堡。城周三里一百八十四步,高三丈,底三丈,顶宽一丈五。有角楼四座,城门两座,东称崇宁,南称大定。
景泰二年(1451年),宣府总兵杨洪重修甃砖,后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又重新包砖。天启元年(1621年),开东南隅内墙,因原东墙为外城,周一里余,高宽与内城等同,再添小门一座。
城堡北面依松树梁,南边有汤泉河流过,白河又经其东面,二水汇于城东南。因紧挨着长城独石口之故,也有不少天南地北的商人经过此地去往塞外和蒙古部落进行贸易。
现在城门已经关闭,一队原守备营的军士在大定门的城楼内,围着条形长桌三五成群的喝酒胡侃,不时传出一阵阵的哄笑声。
上任守备郑承祚病疫之后,他麾下的家丁就已经各自散去,营内只剩下六百多名普通营兵,多数都是当地卫所的军户正丁,也有少部分从民户中招募的。
一个满脸横肉的营兵咕咚灌下一口酒,他看向坐在上首的把总官张时杰,大大咧咧道:“张头,这鸟日子没法过了,朝廷已经三个月没发钱粮下来,让兄弟们咋办?”
正喝酒打闹的其他营兵顿时一阵附和声,七嘴八舌道,“就是,就是,要不是把刀卖给那路过的行商,今日哪有酒喝。”“上头再不发钱粮,婆娘娃儿一窝,如何养得活?”
一个带陕地榆林口音的汉子起身拿起刀鞘往木桌上重重一砸,粗声骂道:“他妈妈的毛,道标营的龟孙们有兵宪大人照应,活得有滋有味,老子们连黑窝窝头都吃不饱,同是为朝廷卖命,不公。”
张时杰狠狠瞪了首先起哄的营兵一眼,又冷眼扫视了其他人一番,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出声。
赤城堡除守备之外,还有操守,屯田官等等,丁口不过万,卫所机构却是庞杂众多。
按朝廷以文制武的惯例,赤城守备,马营守备,龙门守御千户所,等等,加上驻扎在独石口的北路分守参将都由北路兵备副使节制。
这些守备营的营兵平日就跟驻扎在赤城堡的道标营一部多有争端,而且与前任守备郑承祚的家丁也时有不和。郑承祚活着时,他们还能勉强吃饱饭。克扣虽然是免不了的,但总不至于饥一顿饱一顿。
自从郑承祚病疫之后,没了上官去争取,朝廷发下来的钱粮就算经过层层克扣也没他们的一份,几乎都被兵备副使周致祥扣留在自己的营中。
很多营兵偷偷跑去帮人做工甚至行窃,今晚当值就少了二十来人。只要不是明抢,他平日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皇帝都还不差饿兵,他张时杰作为营中唯一的把总官,找兵宪索要钱粮被狠狠呵斥之后就再也不敢去,真是两头受气。
张时杰喝了一口闷酒,看着手底下的这些兄弟们,重重叹了口气,出声道:“都不要着急,新任的守备很快就要到了,说不定他老人家来了之后钱粮的事就有着落。”
“那又怎样,守备大人肯定带着自己的家丁,就算他能要到钱粮,肯定也是先给自己的家丁,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们?”
“就是,哼,周致祥这厮老奸巨猾,贪婪成性,守备大人初来乍到,敢跟他争抢吗。”这营兵居然连兵宪都敢骂,看来也真是恨之入骨才会这样出言不逊。
突然有个营兵伏在条形木桌上放声大哭,让骂骂咧咧的其他人面面相觑,顿时就停止了争论。正满肚子心事的张时杰被他哭得心中烦躁,问道:“蔡可升,赖大人今夜真会去抢夺你家的祖屋?”
其他营兵一听,狠狠骂道:“欺人太甚,抢了田亩不说,还要夺人房舍。”“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狗娘养的。”
还有人坏笑着唆使道:“小升儿,你他娘的真是无用,反正也没活路,要是换了老子,早跟那姓赖的拼了。”
蔡可升家世代为军户,祖上曾经混的还算不错,传到他这一代已露败象。他入了守备营做营兵,但还算军户。
在卫所传下来的职田,早被各级将官侵占,家中在兴仁堡本来还有几十亩私田,也被防守官赖世贵硬生生夺去。
赖世贵充任赤城堡管辖下的兴仁堡防守官,胞兄是马营守备,姐姐嫁给北路分守参将廖再兴为正妻。
因此赖家大肆强夺军户购置的私田无人敢管,又看上了蔡可升家在赤城堡临街的房舍,贱价强买不成,于是在前日放话要硬抢。
城楼内一片吵闹,张时杰有心想管这事,也不敢插手。北路分守参将是什么人,自己得罪的起吗?
城楼外的垛子墙内侧,六个火盆噼噼啪啪地燃烧着。申勇扬起马鞭指着灯火通明的城楼,还能隐约听到城楼内的吵闹声,对身旁的姚凤道:“垛口怎么没人值守,姚兄弟,你去叫门。”
姚凤对守备大人称自己为兄弟在路上就已经习惯。起先也是受宠若惊,转念一想,或许守备大人都是这么称呼营中家丁的。对自己能够得守备大人的另眼相待,一路上心里都是热乎乎的。
他一拱手,快速向城门跑去,没一会便到了护城河旁边,他鼓足了气对着城楼大声喊道:“新任守备大人到,快快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他歇了口气又连续高喊了几声。本来城门关闭之后,如果没有上官的命令,绝不会轻易开启,但申勇在赤城堡就是一把手,没有不开的道理。
城楼内正吵闹的营兵们听到城下的叫喊声,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张时杰闻声感到诧异,他连忙从城楼中走出来,其他人回过神来后也是推推搡搡跟着出来。
申勇已经策马来到护城河边,紧随其后的营兵们将松明火把全部打起。借着火光看清楚城下这大队的骑兵,值守的张时杰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申勇等人脸上都是一片疲惫之色,但人人有马,身上那甲胄,那骑枪,绝不是地方卫所那种粗制滥造的。还有,新来的守备大人怎么这么年轻,家丁又多,难道自己又要被排挤了?
看着城墙上发愣的值守营兵,姚凤着急了,他大喊道:“你们还不放下吊桥,守备大人等着进城。”
张时杰抛去心中杂念,来回扫视了一番,对着被簇拥在中间的申勇高声道:“卑职是赤城守备营把总官张时杰,军令在身,还请大人先出示署职文书和腰牌。”
簇拥在他身旁的营兵一听,都暗自嘀咕道你大字不识一个,如何看得懂文书,验下腰牌不就是了。
这是朝廷的规定,申勇暗道这把总官还算是尽职,他将腰牌解下,又掏出署职文书,递给刘二。
垛子墙上传来绞盘转动放吊桥的声音,没一会,又从垛口晃晃悠悠地放下一具吊篓。刘二快步跑过吊桥,将腰牌和署职文书放入吊篓中,城墙上的营兵连忙拉了上去。
过了一会,吱呀一声城门缓缓打开,守备营骑兵缓缓进入堡城。所有值守的营兵跪拜在门内的两侧,齐声高呼:“我等拜见守备大人。”多数人的神色都是欢喜的,有领头的总比没有来得好,没想到守备大人来得这么快。
从张时杰高举的手中接过文书和腰牌,申勇朝还跪在地上的营兵们肃声道:“诸位起身。”又咦了一声。
原来今夜那祖屋被夺的蔡可升悲伤过度,忘记跟其他人下来,听见城墙下的高呼声,才急急忙忙从城墙上跑下来。
他刚下城墙,就见一个年轻的将官正打量着自己,他怔怔停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时杰看向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沉吟了一下对申勇拱手解释道:“大人,这兔崽子因家中遭遇大变,以至于脑子不太灵光,还请大人饶恕他这一回。”
蔡可升摸了一把鼻涕,踉踉跄跄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以头磕地,泣声道:“还请大人替小的做主。”
说完又连连磕头,等申勇出声制止他时,额头上已经是一片淤青还渗着鲜血。
申勇翻身下马,其他人也纷纷下马,他上前亲手将蔡可升扶起,温声道:“将详情与本官细细讲来。”
原守备营的营兵都暗道说了也没用,难不成新来的守备大人敢跟参将大人做对?
张时杰为人忠厚,手底下都是一帮兵油子,就蔡可升老实听话,见他被欺压成这样早就看不过眼。但也是抱着死马且当活马医的态度,并没抱多大的期望,毕竟北路参将那么大的权势,以前的守备大人还不是不敢插手。
等蔡可升将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吴章义立即破口大骂道:“岂有此理,这狗官,欺人太甚。”他一把抄起手中的骑枪,申勇瞪了他一眼,他恨恨地哼了一声,手中的骑枪无力垂下。
其他人也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但没出声。军棍可不是开玩笑的,打上十棍几天都隐隐作痛。
见吴章义的乙总人马一片哗然,本以为有戏的蔡可升还心下振奋,见申勇这种神色,又心如死灰。张时杰暗道,新来的守备怕是指望不上了,唉。如此惧怕廖参将,还敢去周兵宪那里争取钱粮吗?
申勇沉着脸,问道:“此辈目无法纪,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前任守备就不管吗?”
“前任守备郑大人重病缠身,不知此事。”张时杰是个心思灵巧之人,要不也做不了把总,在没摸清楚申勇的态度之前,他不敢多言。
申勇淡淡瞧了他一眼低首沉思着。刚入城诸事都还没一点头绪,就要得罪人。这种地方上的世袭将官都是同气连枝的,当真是棘手。
赤城堡并不算大,南门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在外城小偏门值守的道标营一部。道标营是宣府北路兵备副使直属的营伍,一部驻扎在独石口,一部驻扎赤城堡。
他们的把总带着人马过来巡视,远远便看见几百顶盔披甲的新守备营将士,这把总吃惊地停下了脚步看着这边,暗道:这新来的守备来头不小啊,看来以后要收敛点。
他对标下的营兵道:“走,回去值守,别多管闲事。”有些被惊动的街坊邻里和勾栏里的嫖客也纷纷披上了衣服打开窗户在探头探脑。
申勇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厉色一闪,对在场众人厉声道:“本官岂能坐视麾下受辱,上马。”众人轰然应诺。
张时杰见申勇表态,心下振奋,骑马在前头带路,数百马蹄击打在青石板街道上,噔噔作响,吓得那些探头探脑的人立即关上了窗户。勾栏内一个打量这边许久的男子,他阴笑着幸灾乐祸道:“嘿嘿,姓赖的这回怕是要认栽了。”
依偎在他身旁的窑姐是他的老相好,她半裸着白皙丰满的身子,拉着他的手往床边走去,软语腻声道:“哎呀,有什么好瞧的,管那贼囚做啥,你都好久没来看奴家了。”
“哈哈,堡内诸事多了些,等过了这段时日就好。”
守备营很快就来到了东南外城的小偏门前。张时杰高声道:“打开城门,新任的守备大人要去外城巡视。”见他们气势汹汹而来,道标营把总没敢多问,赶紧吩咐标下的营兵打开了小偏门。
在前头带路的张时杰感觉真是痛快,从来没这样扬眉吐气过,心道,你周开泰也有今日,哈哈。
外城这片地多数是商户的铺子,来到一处临街的四合院前,张时杰跳下马匹,喊道:“大人,就是这里。”
此时四合院外堆积着一些杂物,黑漆漆的锅碗瓢盆被扔的满地都是,院内十多个年轻力壮的家丁正在清理杂物。听到院外的马蹄声,家丁头子骂骂咧咧出了院门。
他还没看清来人,脸上就挨了一鞭,正要破口大骂。看着满街的骑兵,他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硬生生将已经窜到嗓子眼的粗话咽了回去。
这家丁头目是赖世贵的旁系子侄赖昌根,平日仗着赖家的势力,在赤城一带也是嚣张惯了的。上次抢夺蔡家的田地出了大力,还把蔡母生生气病身亡。看蔡可升的性子懦弱,今日他向赖世贵自告奋勇前来强占这四合院。
高翔抽完这一鞭退到申勇的身后,冷冷地瞪着他。他想开口说话,吴章义上前挥手又是一鞭。不明不白挨了两鞭,他满肚子火,凶性发作壮起胆打量着眼前的来人。
只见刚才鞭打自己的两个人簇拥在一个年轻的将官身边,这将官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他心中一凛,又瞧见申勇身后的张时杰,忍着怒火出声问道:“张兄,你这是要干什么?”院内的家丁们闻声将手中的活停了下来,互视一眼拥到门边。
张时杰大声道:“干什么?你先问问自己在干什么,这是我们新来的守备大人,还不拜见。”赖昌根怔怔站在原地,“守备大人?”
申勇翻身下马,也不理他,用鞭子轻轻敲打着手心,径自走进四合院内。门边的家丁纷纷避开,申勇扫了他们一眼,轻声道:“滚。”
家丁们见赖昌根不说话,连忙快步走了出去簇拥到他的身旁。平日大家一起欺压军户惯了,何时受过这种气,面子上都是搁不下。
赖昌根也一样,尤其是张时杰一副讥讽的表情看着自己,更是让他怒火中烧。硬是没对申勇行拜见礼,梗着脖子对院内的申勇高声道:“这院子是我们赖家要定了的,哼,我们先走。”见这赖昌根不知天高地厚还如此嚣张,张时杰心中一阵冷笑。
“拦住他们。”听到申勇下达的命令,守备营将士齐刷刷地持起骑枪对准了赖昌根一干人。刘二上来又是抽了一鞭,骂道:“你妈妈的毛,敢对我家大人不敬。”
申勇走出院门,将手一抬,愤怒的守备营将士又平息了下来。他走到赖昌根的身前,定定地盯着他。
赖昌根心中上下打鼓,半响终于朝着申勇跪了下去行了拜见礼,没有说话。
申勇俯下身躯,一字一顿道:“下次再让本官在赤城堡看见你,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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