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江文玉一直想问问这个飞行员的名字。虽然他明明知道是谁他也不可能认识的，但是，从老赵在路上的介绍和刚才飞行员们的争论中，他无形中生出了一种对这个飞行员的好奇，和对他的命运的同情和关心。
刘荣山回答道：“昨天才到的一个新飞行员，名字叫高骏涛。”
“是当过骑兵的高骏涛吗？”尉迟恒这时突然关心地问了一句。
刘荣山点点头，望着尉迟恒问：“你认识他？”
尉迟恒两眼闪着喜悦的光芒道：“认识。怪不得刚才空中的动作那么泼辣，是他做的！”
尉迟恒的语气里，充满了对高骏涛的了解和信任。江文玉也感到有些奇怪，在他们到前线的一路上，他头一次看到尉迟恒表现出这么兴奋热烈的感情。
刘荣山也点点头道：“是啊，他是个好飞行员材料。可就是飞的时间太短了。 ”
这时，站在跑道旁边的人们中间又起了一阵紧张的骚动，他们的目光也都向跑道尽头的上空望去，只见从那里远远地出现了一架降落下来的飞机，银色的机身越来越大，轮廓越来越清晰，带着疾猛的呼啸声向着跑道冲下来。
刘荣山望着冲下来的飞机，皱着眉头说道：“速度还这么大，简直像野马一样。 ”
尉迟恒也望着飞机说道：“他当骑兵的时候，跑起来也像长着翅膀一样。”
刘荣山摇摇头道：“刚才起飞也是，刚滑到跑道头上就加满了油门，一下就飞上天去了！”
这时，跑道旁边站立的人们中间一片寂静。只有从指挥车上的扩音器里，传来指挥员的有些紧张的声音：
“对正跑道！注意速度，速度！不要用力过猛；柔和点，柔和点柔和点！”
但是，江文玉看得出来，飞机并没有完全按照指挥员指挥的那样变得驯服。它就像一个在田径场上处于竞赛状态的运动员，仍然情绪饱满，精力充沛，即使在到达终点时也丝毫没有疲惫和松弛的样子。飞机的速度还是过大，气势很猛，看样子油门收得太急，机身有些摆动，就像不愿放慢速度的烈马一样。江文玉这时也和机场上所有的人一样，一方面钦佩这个飞行员的沉着、勇猛和大胆，同时也有些为飞机降落时的速度过大感到担心；他不觉回头看了看旁边的尉迟恒，见他的脸色显得仍很平静，只是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下来的飞机，似乎在用心地思索着什么问题。
这时，飞机已经从跑道尽头的上空降落下来。看着离地面越来越近了当它眼看就要降落到跑道上的时候，随着跑道旁边升起的一发红色信号弹，响起了指挥员的紧张而严厉的声音：
“拉起来！拉起来！复飞！”
于是俯冲下来的飞机又猛烈地向上冲起来，昂着机头，带着一阵尖锐的呼啸声，从跑道旁边人们的面前一掠而过，冲上天空去了。江文玉看见那巨大的银色机身上，正是刚才在路上看到的那四个熟悉的红色阿拉伯字机号：“0019”。
大队长刘荣山望着又向空中升去的飞机，看着塔台那边，遗憾地说了一句：“怎么搞的！”
尉迟恒深思地皱着眉头，这时平静地说了一句：“动作虽猛一点，落下来不会有问题。”
江文玉信任地看了尉迟恒一眼；他听到旁边的飞行员们也在争论刚才到底该不该让高骏涛复飞的问题，不觉担心地回头问：“油量还够吗？”
刘荣山顺手看了看表，不安地低声道：“恐怕只够这一次的了。”他望着指挥车那边，不觉又兴奋又忧虑地说道：“看，副团长亲自上塔台指挥了！”
江文玉和尉迟恒都朝指挥车顶上望去，只见刚才担任指挥员的那个大队长已经下去了，在他的位置上，站着一个身穿棕褐色皮飞行服、头戴皮军帽、脸色英俊、身材挺直的指挥员；这就是副团长孟胜刚。江文玉从他那熟悉亲切的身影上，顿时感到有一种沉着和镇定的力量。他手里拿着送话器，两眼望着空中，声音不高，但却沉着有力地说道：
“十九号，不要慌。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接着，指挥车上的扩音器里就传出了一个让人想不到的自信有力的声音：“泰山一号，十九号感觉很好！”停了一下，又是那个声音叫道，“泰山一号，十几号请求落地！”
不知为什么，江文玉惊奇地感到，这个声音跟他此刻在空中的处境多么不协调啊！他的声音是那样乐观，那样开朗，仿佛面临困难的不是他自己，倒是在地面上观看他着陆的某一个为他担心的人似的。
指挥车上，副团长转脸看着正在转弯进入跑道上空的飞机，一面沉静地回答道：“十九号，可以落地。注意收好油门，动作不要过猛！”
“十九号明白！”空中简短地回答。
人们都紧盯着已经转向了跑道尽头的飞机。刘荣山和尉迟恒都一动不动地看着跑道尽头的上空；江文玉也望着那里，心情不禁有些为他感到紧张，不觉低声说出来道：“这一回再落不下来就糟了。”
“不，他能够落下来的。”尉迟恒突然用坚定的声音说了一句。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同样使江文玉感到奇怪，但从他的语气和感情里，使人可以感到他同空中这个人的友谊决不是一般的。
在跑道尽头的上空，那架降落下来的飞机又变得越来越大了。机场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离跑道越来越低的飞机上。人群中没有一点声息，指挥车上的扩音器里也肃静着，只有副团长时而发出的简短的声音：“十九号，注意收油门！对正方向，带住！轻一点，轻一点。好，好。保持住好，好，好！”
紧张难耐的几秒钟过去了。副团长虽然还是皱着眉头看着降落到跑道上的飞机，明明是对高骏涛的动作还有些过猛感到不大满意，但飞机毕竟还是准确地按照规定落在了混凝土铺成的平整的跑道上，仍然带着过大的速度，轮胎在跑道上由于剧烈的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嗤嗤”地冒出一股股青烟；机身就像一匹不得不在倔强的骑者手里驯服的烈马一般，在跑道上跳动了几下，才带着逐渐减低的余速向着跑道那头冲去了。
刘荣山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喜悦地看着他们两人说了句：“这家伙，目测和方向感都不错，就是动作太猛了一点。”
尉迟恒也放心地露出了微笑。尽管经过了刚才那一场紧张的局面，刘荣山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欢喜和赞叹，他低声向他们说道：“这家伙也真够沉着的。你们还不知道，他在这种新飞机上，总共才飞了十来个起落。”
“十来个起落？”江文玉不禁惊讶地问。他简直不能相信，刚才从空中看到的那些剧烈而大胆的特技动作，会是一个刚刚上这种飞机的飞行员做出来的。
刘荣山点点头道：“可不是。他们在航校学习的时间本来就短；可是他在改换机种时的飞行训练中，因为机械事故，他为了保存飞机，自己受了伤。出院后别的学员都在这种新飞机上飞过十几个小时了，他为了赶着跟大家一起毕业，能早日到抗美援朝的前线来参加战斗，就请求让他突击训练这种新飞机，并且保证跟上大家。从现在看，他确实掌握了这种飞机的性能，就是动作还太猛一些，要是再多飞几个训练课目，那可就一点没说的了！”
“那你看，他能不能马上参加战斗值班？”江文玉关心地问。
刘荣山似乎一下不好发表意见；他思索地说道：“副团长对基础课目的把关非常严格。能不能马上让他参加战斗值班，恐怕不容易那么简单地作出结论。”
江文玉带着钦佩的心情说道：“他刚才在空中做的那些动作，确实大胆泼辣，连我们也不一定做得出来。到天上肯定会是好样的！”
“是啊，”刘荣山也不无喜爱地说道，“他对飞行的适应力是特别强，论勇敢和空战动作都是没说的；到天上肯定不会让敌人占到便宜。不过，副团长对越是这样敢干的飞行员，要求越是特别严格，刚才他在落地的时候动作又那样猛，副团长从安全角度考虑可能会不放心的。”
江文玉虽然并不认识高骏涛，但从刚才那些空中动作上，他已经非常钦佩和热爱这个大胆泼辣的飞行员了；这时热烈地辩护道：“不过，从他要求参战的迫切心情上看，那种钻研精神也真够感人的了！”
“当然，像他这样的钻研精神，进步肯定会很快的。”刘荣山的语气里，听得出他和江文玉的看法有同感；停了一瞬，他又带着一种有些惋惜和遗憾的声音说道：“不过，副团长强调的问题也有充分道理：我们面对的敌人是号称世界第一流的美国空军，他们的飞行员大都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飞行时间有的都有几千小时以上：如果我们在技术上不严格把关，那不仅会造成许多无谓的损失和牺牲，而且还会带来很坏的政治影响。”
这时，指挥车那边有人向这里喊：
“刘大队长，下一个准备！”
刘荣山答应了一声，望着旁边那些正在热烈谈笑着的飞行员们喊道：“程双虎，下一个该你啦！”
“是！”随着一个兴奋的、乐呵呵的回答声，从那些谈笑着的飞行员们中间跑出了欢眉笑眼的程双虎。他大约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点他的名。他穿着一身酱紫色的皮飞行服，长筒飞行皮靴，手里提着飞行帽和装地图的飞行图囊。他一面跑，一面还在跟后面的那些飞行员们笑闹着打趣。江文玉认得出来，在刚才人们关于“隔着锅台上炕”的激烈争论中，他的嗓门最大，他正是这种思想的热烈维护者。
此刻，他跑到刘荣山跟前，敬了个礼，笑眯眯的，显出迫不及待的神情望着指挥车那边，问：“大队长，就上飞机呀？”
“怎么样？”刘荣山似乎也受他的情绪所感染，微笑地望着他问，“看了刚才的情况，紧不紧张？”
“紧张啥？”程双虎仍然乐呵呵地笑着，满不在乎地回答。他又快乐地说道：“嘿，大姑娘坐花轿，迟早得有那么一回！”他那浑厚而纯粹的河北口音听来特别亲切悦耳，又带着十分乐观而幽默的感情。
他的话把刘荣山和江文玉他们两个都逗笑了。江文玉看着他，那胖胖的红扑扑的圆脸，充满着热情和朝气；他的身体壮实，短而粗的脖子，显出了一个未来要发胖的人的早年的象征。他的样子也真长得有些虎头虎脑，蒜头鼻，短而宽的浓眉，那双明朗乐观的大眼睛里，永远不会出现忧愁的阴影。他的一切，给人一种充满着生命活力的印象。看着他那宽厚结实的背，就会叫人想起愣冲冲的、时刻不能安静的小水牛来。
这时，他压低嗓门显得有些神秘地向刘荣山问：“大队长，你看老高能参加战斗值班吗？”
刘荣山故意反问：“你看呢？”
程双虎挺起胸脯认真地大声说道：“我看肯定能！有人说基础课目不过关就不能上天打仗，我就不同意！再说老高也就是动作猛一点，根本没违犯规定呀！他在航校比我们进步都快！要不是那次飞行事故，他会比我们强多了。只要留他在这儿，我敢打保票，他一定会赶上来！肯定比我们都行！”从他那急于表达的深厚感情里，可以看出他对高骏涛的非同寻常的关心和钦敬。
“这个问题上级会决定的。”刘荣山关心地问：“你看，刚才高骏涛落地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主要的，主要的”程双虎笑嘻嘻地搔搔自己的平头，似乎一下子说不清楚，只是笼统地说道，“主要的是他太恨敌人，使劲使过头了。”接着又补充道：“他用力太猛。在航校就是这样，他总嫌那些教练机太慢，速度不过瘾。‘还不如我那匹大白马！’他常常这样说。这回一上这种新飞机，他就恨不得把全身的劲都使出来了。”
“你还欣赏他！”刘荣山忍住笑，向他严肃地说道，“你可不能像他那样，听到了吧？副团长没让他作难度那么大的动作，下来要受批评的！”
“哪能呢！”程双虎仍然乐呵呵地肯定地说，“坚决听指挥，叫我做啥，我就做啥！”
“这就好。”刘荣山高兴地点了点头，一面从飞行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飞机模型，望着程双虎道，“来，等会儿恐怕首先要考核起落课目，你先做两个落地的动作给我看看。”
程双虎一面从口袋里拿出个小飞机模型，一面挺认真地笑者说道，“要是能让我带够了汽油，我真情愿一辈子都在天上打仗，老也不落下地来。落地真比上天难得多，落一回就憋得人一头大汗！”
他的话又把人都逗笑了。他说是说，可是真正钻研起来倒是很细心认真的。
江文玉正有趣地注视着程双虎的动作，从指挥车那边跑过来一个通讯员，向刘荣山敬礼道：“刘大队长，副团长现在有空了，请两位新来的同志过去一下。”
“好。”刘荣山正同程双虎研究飞机的动作，一面点头答应道。他转身向旁边的江文玉和尉迟恒道：“我不陪你们去了，等会儿把这边忙完了我再去找你们。”
“是。”江文玉和尉迟恒向他敬了个礼，便跟着通讯员向指挥车那边走去。后面还传来程双虎那高亢的、乐呵呵的声音：“泰山一号，起落架放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