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得相当周全。”
突然布罗德卡定睛朝一个刚刚走进酒吧的客人看去,这人像在找人的样子,后来没有找到,他就落座在靠窗的位置上,无所事事地瞧着外面。
布罗德卡立马认出这人是谁:提图斯。
布罗德卡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朝提图斯坐了过去,不一会儿,他们两个开始争吵起来。
史都跟随着布罗德卡的目光也注意到窗前的那两人。他摇晃着脑袋笑着说:“您知道那人是谁吗?我是说那个年龄大的。”
“不认识,不过您会告诉我的。”
“就在几天前他的照片还被刊登在大小报纸上。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他名叫布鲁诺·梅拿迪,在梵蒂冈博物馆的拉斐尔展厅工作了四十年,而在这四十年里他每天都注视着同一些画作。他声称,画作上出现任何蛛丝马迹的变化他都能发觉。前几天他信誓旦旦地说,拉斐尔的油画《圣家族》跟以前不一样了,在圣母玛利亚的手指甲上突然出现一小丁点黑斑。竟然会有这种事!这个可怜的人。四十年来他眼中只有画面,长年累月沉迷于此,显然让他的大脑不太正常。”
“很有趣。”
史都看了看布罗德卡,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开他的玩笑。
可是布罗德卡的表情很严肃。“您认识旁边的那个人吗?”他问。
“不认识,从未见过,您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他的名字叫提图斯,并不是他的真名,但这无伤大碍。
更让人感兴趣的是他曾做过史莫雷斯基的秘书,后来两人发生不和。或者是史莫雷斯基将他赶走,或者是提图斯偷偷溜之大吉。反正史莫雷斯基派人跟踪他到他藏身的维也纳,因为他害怕……”布罗德卡停下来,“哎,您快看!”
此时提图斯塞给另一个人——被史都认出是布鲁诺·梅拿迪的那个老者——一个信封。梅拿迪撕开信封,数里面的钞票,这让提图斯很不自在,他紧张地瞧了瞧四周围,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们。
梅拿迪数完钱之后,满意地点点头,把钱塞进外套兜里,然后站起身和提图斯握了握手。他们一起走出酒吧。
“我们走!”史都把咖啡钱撂在餐桌上,“您盯着那个提图斯,我跟着梅拿迪,一个小时后我们再到这个酒吧会合。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他交给布罗德卡一张名片。
“就这样办。”
布罗德卡很喜欢史都这种果敢麻利的行事作风,充分显示出他是一名优秀的记者。两人的信息交合在一起衍生出一个有趣的推论,从而得出一种可能。史都和布罗德卡同时想到,提图斯迫于某种原因:来收买梅拿迪的沉默。
在尼尼奥餐馆口提图斯和梅拿迪分开。提图斯匆忙赶往科尔索大街,:然后坐上一辆出租车,布罗德卡随即也招来出租车,追了上去。梅拿迪沿着狮子口大街向北走,史都紧紧跟在后面。
要想不被提图斯甩下,对布罗德卡来说可不容易。在他向司机承诺丰厚的小费之后,司机闯了好几个红灯。布罗德卡就这样跟着提图斯到了圣心银行大街,最后亲眼看见他走进法索利诺家的房子。
而梅拿迪似乎有用不完的时间。他吃了一客冰淇淋,又进一家高级店铺为自己买了双鞋,最后拐进圣贾科莫大街,消失在一栋出租楼里,一层底铺在中午这个时段通常不开门。
跟在他后面的史都也到了楼前,楼洞里冷飕飕的,气味还很浑浊。门禁上有五十个门铃按钮,上面的名字大都被小广告糊住,有的还被抠下来,在最上面那排史都找到了“B.梅拿迪”的名牌。
于是他满意地返回波哥诺那大道的尼尼奥餐馆。
布罗德卡已经在等着他。
他们叫了佛罗伦萨牛排,彼此交换跟踪的结果。
“您对此怎么看?”布罗德卡问。
“事情一日了然,”封?史都说,“梅拿迪应该就此闭上嘴巴,或者继续装疯卖傻。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的发现是正确的!梵蒂冈里的拉斐尔的圣母玛利亚是一张赝品。”
布罗德卡皱起双眉,说道:“假设您说得没错,那您能接着向我解释,拉斐尔的那张真迹去哪里了呢?我以为,这种众人皆知的画作在黑市上没有可能被卖掉。”
“那是您这样想!我本来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艺术品市场就是疯子们的游乐园。为了能占有一幅杰作,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为此丧了性命。有一些艺术品的价格高得离谱,已经和它们实际的艺术价值毫无关系了。这是世人的虚荣心在作怪。当一个收藏家站在他的拉斐尔或者伦布朗面前,朗声说道,你属于我,我是这世上六十亿人当中唯一可以这么声称的人。他的内心是会获得多大的满足啊。”
“看来您在这方面很有研究啊,史都。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像拉斐尔的圣母玛利亚这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画作被易主一定要很保密,一般来说不会有几个人知道。这就意味着,像这样一个癫狂的收藏者必须要用一生的时问向外界隐藏他这种狂热的占有欲。”
“那是一定的。世上就有这样的人,而这点正是刺激他们的地方。”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世界上存在有这样的造假者,他们的临摹技艺高超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有这样的人,我亲爱的朋友,有这样的人,这世上有这样的天才。最近几年,造假者在技术上也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他仍利用x光和紫外线作画,还借助化学手段把画面做旧,使其看上去有上百年的历史。从x光射线透视屏幕上他们甚至可以归纳艺术家运用笔触的个性特征。至于如何搞到那些必要的材料,造假者通常偏爱从拍卖市场买到同时代的二流乃至三流画家的作品,然后用那些原始画布、木板或者铜板作为复制品的材质,并将上面的颜料刮掉,碾磨之后掺入新的颜料,用这种方式创造出令人信服的色泽效果。”
“了不起啊了不起。如果真是这样,我会有所联想,在卢浮宫、普拉多博物馆(1)或者慕尼黑古绘画陈列馆里展示的画作有可能一半以上都是复制品,而真迹挂在某个收藏家的秘密储藏室。”
“有这种可能,但是绝不可信。”
“为什么呢?”
“但凡世界上的大博物馆都会受到国家政府的保护。它们隶属于部委,博物馆的馆长是由部长任命,而这些部长反过来又受到某些委员会的牵制。换句话说,有太多的主管机构、太多的知情者在关注这些画作,而且常常是某个研究院助理发表于某份报纸上的学术论文就可以导致对一张画作进行全方位检测,验明真伪,而此画有可能在同一位置已经挂了十几年甚或是上百年。”
“这我倒是听懂了,”布罗德卡说,“可史莫雷斯基是怎么干的呢?”
“我了解梵蒂冈里面的情况。据说梵蒂冈博物馆本来有一个馆长,但是没人知道他是谁,因为在重大事件上起决定作用的只有一人:教廷国务卿。”
侍者热情地送过来牛排,两个人暂时都不作声。
“从这方面来说,”后来史都接着说道,“有一些事情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意义来。梵蒂冈每年都会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对外公布它的年度资产结算表,每年都是一串滑稽可笑的数字。他们只会用唯一一个象征性数目来体现梵蒂冈内所有艺术品的货币价值。我曾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即这些艺术品实际上值多少钱以及它们是否曾真的被估过价,他们的回答闪烁其词,避而不谈。赛伯主教甚至还反问我,我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难道不知道梵蒂冈里的艺术品终究是不会卖的吗。而一个智利来的记者进一步问道,如果梵蒂冈用出售这些无价之宝所得来的钱去资助世界上的穷人不是要比虔诚的祈祷来得更直接吗,这时史莫雷斯基督那位哑口无言的主教应对说,梵蒂冈受托管理全人类的文化遗产,所以不会卖任何一件艺术品。”
布罗德卡饥肠辘辘地看着盘子里那块外焦里嫩的牛排。当他用一把钝刀费劲地去切牛排时,他脸上的表情转瞬起了变化。但是他很怀疑,侍者听了他的抱怨之后依…会微笑着给他拿过来一把同样钝的刀,于是他继续不懈地与蕊中的牛排较着劲。
“史莫雷斯基似乎忘记了,”布罗德卡说,“他的罗马天主教会大托拉斯只是囊括人类的百分之二十。不过还是说正题吧,现在您既然已经知道我的一些事情……您还打算帮我吗?”
安德里阿斯·封·史都用餐巾擦了擦嘴巴,喝下一口水,然后他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心满意足地说:“如果我对您说不的活,我就算不上是一名记者了。我有种感觉,这后面一定隐藏着一个大事情。假画掉包案、德国墓地的神秘墓碑、您母亲之死以及可疑的不动产公司……这一切都和史莫雷斯基有关。这个人似乎无处不在,好像他就是亲爱的上帝。”
“或者是上帝的敌人。”
史都点点头,“正是。”
接下来两人达成协议,史都拥有此事的独家报道权,而布罗德卡只对解开这个谜一般的、自己身不由己卷进来的事件感兴趣。他们商定好以后儿天要做的事情。
首先耍找到布鲁诺·梅拿迪。
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太阳火辣辣的。一般来说罗马人不会在这个时间出门,布罗德卡和史都认为,现在过去就能把梅拿迪堵在家里。
他们打车到了圣贾科莫大街,从车上一下来,一股燥热扑面而来,楼梯间里倒还凉爽,多少弥补了爬上七楼的辛苦。
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后院鸟儿的呜啾声从窄窗子里传进来。
史鄙确信,必须得对这位被无理辞退的博物馆管理员采取点策略才能让他说出实话。史都能说一口纯正流利的意大利语,于是他请布罗德卡一——只要布罗德卡一开口,随便哪个罗马人都会立马猜出他是一个外国佬——先不要说话,以免梅拿迪有所顾忌。史都按响门铃。
等了一会儿,梅拿迪前来开门。他穿了一件洗得褪色的T恤衫和一条大短裤,露出两条苍白的细腿。他疑惑地打量门前的这两个人,怏怏地问他们有什么事情。
史都自我介绍了一番,没有提到布罗德卡的名字,他解释说他和他的同事是信使报的记者,能否与他简短地聊一聊。
这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的老人表现出很气愤的样子。他叱责他们,不要再烦他了,这些天来他一直被一些“讨厌的家伙”一一他是这么形容的——所纠缠,只为一件事,而这件事现在已经彻底解决了。
史都已经在记者这一行当里摸爬滚打太多年,这儿句话是不会让身经百战的他有所气馁甚而退缩。他表示接受梅拿迪的批评,并声称,这就是他们前来的目的,他们之所以登门拜访就是要澄清一些事情,那老人故意稍作思索,然后问他们是否真的是信使报的人。史都掏出证件给他看,并请问他是否可以让他们进去,说话问一只脚已经迈进房门。
梅拿迪神色紧张地朝楼道左右看了看,把史都和布罗德卡让进屋内,一边结结巴巴地抱歉说屋里很乱,没有收拾,但他也没想到会来客人。
这套居室有一个没有照明的长条过道,右侧足三扇漆成棕色的门。最里面的那个小房间摆放着几种旧家具,没有一件是成套的。
房问里只有两扇低矮的临街圆窗,就像是轮船上的舷窗。墙壁上贴着无数张印刷品,上面大多是拉斐尔的画,也有一些梵蒂冈的其他收藏海报。
为了给客人腾出坐的地方,梅拿迪把儿个木头小桌子、箱子和乐谱架归置到一边,然后请史都和布罗德卡坐到一张磨破边的无靠背矮沙发上。
“您刚才泌,”在梅拿迪忙着给自己找椅子时,史都说,“那件事情在这期间已经解决好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为了拖延自己考虑的时间,梅拿迪磨磨蹭蹭地找来一把高靠背的黑漆木椅子,然后缓缓地坐下来,吞吞吐吐地回答说:“是这样的,先生,我该怎么对你们说好呢?这的确是件很令人不愉快的事情,给我带来了相当大的麻烦,我本来不想再谈这事。”
“您不会是想说,”布罗德卡开口说道,“您承认,您之前对拉斐尔那张画的削断是一个误会?”
“正是如此,我很遗憾。”
布罗德卡环顾房间四壁,望着墙上数不清的梵蒂冈馆藏艺术品的海报,末了他说:“一个无比珍爱这些画作并将其视为他生命巾惟一慰藉的人,足不会出错的,先生,您比任何一名艺术史教授都要更懂拉斐尔。”
布罗德卡的这番话说到老人心坎里去了,这点可以从他此时此刻的神情中清楚地看出来,但旧时他脸上也分明流露出内心的挣扎。史都和布罗德卡在一旁察看他脸色的变化,一边苦苦期待着他的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梅拿迪有难为情地说:“有这个可能。
四十年来每天盯着同一些画,这是一段漫长的岁月。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画面上这儿那儿的微小细节是不是一直就是如此,你们也看到,我老了,眼神儿不济,更别提我呆的那个小格子间里有多昏暗。这就有可能让人产生幻觉,事后又后悔不已。”
“可是先生,”史都说,“您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您只是把您观察的结果告诉给了公众。”
“是的,但是我错了,并由这个错误招致了,不幸的结局。”
“您怎么会这样认为?”
“我被迫提前退休,而_几.报纸上说,我在跟拉斐尔面对面地相处了四十个年头后心智不再正常。我甚至还听到有人说,我该被当作精神病关进疯人院里。”
“是谁这样说的?”布罗德卡问。
梅拿迪强忍着克制住自已力没有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我的上司,告诉你们。不,你们就不要再逼我说什么了,我的精神接近崩溃,血压状况也不太妙,我真该找个医生看看,您就写,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准备去接受医生的治疗。”
“先生!”史都叫道,“您没意识到这游戏有多危险。一您去看精神病医生,他一定会断言您精神错乱,这意味着什么,就不需要我再跟您说了。您必须矢志不渝地坚持真相,我认为这才是您惟一的出路。”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