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每个星期二,除非在圣周或者这一天是个重要的宗教节日,阿尔贝托·法索利诺走出他在圣心银行大街的豪宅,前往附近的圣乔瓦尼教堂,参加那里的唱诗班排练。法索利诺并不是一个天才的歌唱家,他每个星期参加这种活动是出于一个现实理由。罗马人绝对不是天生就是虔诚的信徒,会自觉自愿地投入到唱诗班的排练。法索利诺这样做多半是为了满足他的太太安纳斯塔希亚的愿望。而她的理由也很充分,足以让阿尔贝托在星期二的时候不留在家里。
法索利诺刚刚离开家门,一辆黑色的沃尔沃轿车载着枢机主教史莫雷斯基从科索维克托一埃马努埃莱大道方向过来,枢机主教亲自开车。史莫雷斯基穿的是便装——黑色西服,那些只能靠他那华贵的紫颜色的教职长袍认出他的人——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就算此时从他身边经过也不会留意到他。
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让这位罗马教廷国务卿愿意自己开这样的一辆大轿车,而此车产于那个天主教徒比松露还要稀罕的国家,这是他的秘密。史莫雷斯基把他那辆出自新教国家的轿车停放在一个街区之遥,以免引起怀疑。他左手拎着公文包步行往回,直到在法索利诺家的房门前站住,摁三下门铃。
这时候不管是谁看到史莫雷斯基,都有可能把他当成任何别的什么人,而绝不会是教廷国务卿——梵蒂冈的第二号人物。史莫雷斯基是个有着两副面的人,严格地讲他甚至有三个,而每副面孔之下他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被一堵沉默的高墙所保护。
没有人能从这个此时立在门前、不起眼的男人身上看出他竞拥有无上的权力。史莫雷斯基也就一米六零高,很像是故事中常常被比作成丑陋怪物的侏儒。他脸上通常的表情类似于猛禽,但是他能将这种相貌在转瞬之间进行变换,洋溢出慈善、和蔼的神态,就好像他是圣彼得广场柱廊上那一百四十座圣徒像中的一个。
周遭的人对他脑瓜顶上几缕稀疏头发的本来颜色只能是暗自猜度,因为史莫雷斯基把他的所有毛发——包括眉毛——都染成乌鸦般漆黑,那几根发丝被平平整整地梳向脑后,突显他的额头更高一些,使得他——如同他所期望的——具有某种学者风范。他的黑眼珠射出凛厉的寒光,令他的对手不寒而栗。
史莫雷斯基习惯抽拇指粗的廉价雪茄,并常常整天将未点燃的雪茄咬在嘴里。说到他个人的习性,史莫雷斯基的节俭近乎于病态,他总是随身携带一个公文包,里面装了一小袋子不同尺寸大小的金属圆片,这位教廷国务卿的癖好就是将这些小铁片投进停车场的咪表、电话亭以及其他自动服务机的投币口,而每次这样干,都会给他带来深深的满足感。
看外表,史莫雷斯基身上最奢侈的东西莫过于他右手无名指上那个硕大无比的枢机主教戒指,而镶嵌在戒指上的红宝石,只不过是索斯比拍卖行在九十年代拍到二十五万英镑的宝石的仿制品。
维克多?史莫雷斯基出生在1920年的圣烛节那天(二月二日),是偏僻穷困的小村子里的一个农民家的第九个孩子,或许这就是养成他病态般节俭的原因。这个小村子惟一的财产是一座教堂和一匹耕地的马,谁都不知道后者是怎样在战争中存活下来,所以被村民视为一个奇迹。
史莫雷斯基的父亲突然于某天在村子里销声匿迹,而他母亲只有一种可能才能养活她的孩子们,她把七个儿子分别送进了七所神学院,另外两个女孩她自己勉强拉扯大。
就像后来证实的,史莫雷斯基的父亲并没有死掉,他为了摆脱这个多口之家,找机会离家出走。如果他不是在1933年闹出个头条新闻,他的这些事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杀掉一个和他同居多年的妓女,并将肢解的尸体抛进河里。
年轻时的史莫雷斯基从没有在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对上帝的笃信中也没有在偶尔的放纵生活里获得过身心的餍足。现在,他日渐老朽,却在每星期二的法索利诺家真正感受到心满意足。
他前来看望的当然不是法索利诺先生,而是他的太太安纳斯塔希亚,她和他在这一天将共同完成一次罕见的仪式。
安纳斯塔希亚在房子三楼的一问屋里接待史莫雷斯基,这个房间她的丈夫阿尔贝托从未得到允许踏进去半步,他十分清楚,他不在家的时候里面会发生什么。同每个星期二一样,安纳斯塔希亚身披一件长长的下摆飘垂的黑色丝绸睡衣,露出半遮半掩的乳房。阿尔贝托的太太虽算不上年轻,可她丰满的肉体和骨子里的风骚狐媚却让某些男人极为痴迷。
史莫雷斯基就是其中的一个。两个人还没有交谈几句暖气氛的话呢,他已把自己的黑西装和紫色内衣裤扒了个一干二净,光溜溜地站在屋当中一块花团锦簇的波斯地毯上,细细的双腿撑着肥脑腌的肚子,他有些难为情。厚重的巴洛克式五斗橱上的一支烛台燃着九根蜡烛,使得这间充斥着丝绒装饰的屋子笼罩着柔和的光晕。
可能以为史莫雷斯基浑身抖动是因为冷,实际上他太兴奋了,以至于他的整个躯干筛糠般簌簌发颤。安纳斯塔希亚向他走来,同时把脱下的丝绸睡衣扔在地上,史莫雷斯基跪趴在地上就像个哈巴狗蜷伏在女主人的脚下,把她当作圣母玛利亚一般。
安纳斯塔希亚脚蹬黑靴的足跟又高又尖。两条长腿套着黑丝袜,宽边的吊袜带由两条饰带固定在紧身胸衣上,勾勒出蜂腰****。她的皮肤是奶白色的,脸上耀眼的浓妆宛如一幅表现主义油画。
安纳斯塔希亚在一把已有些磨损的圈背椅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姿态像是一个低贱的****,史莫雷斯基朝她匍匐爬去,亲吻她的靴子。这样一番动作更让教廷国务卿大为刺激,蠢蠢欲动。他嘴里发出咕噜咕噜声响,好像是头饲料槽前的猪猡,安纳斯塔希亚也乐在其中。满足之后的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像一堆软绵绵的肉团。
直到这时两个人都没说过什么话,这种延续多年一成不变的程序并不需要额外的要求和提醒。这就像是一场弥撒,从始至终贯穿着仪式感,只不过不是由史莫雷斯基主持,而是安纳斯塔希亚。
“要尽快把那个德国****解决掉!”安纳斯塔希亚突然叫嚷,“她来过这里。这个女人很危险——她的脑瓜很管用。”
光身子的教廷国务卿手托下巴,眼睛盯着角落里的一个獠牙暴龇的陶瓷豹子,“你相信我,”他说,“她不会再烦你多长时间。目前我还需要她,她可是我这盘棋中一个重要的棋子。没想到这个女人会主动来罗马,简直就像是自己走进了狮子洞。”
史莫雷斯基哈哈笑着站起身。他极其细致地把衣服一一穿戴好,然后他问安纳斯塔希亚:“有没有你侄子的新消息?”
安纳斯塔希亚轻蔑地挥了挥手,将暴露在外的乳房收进紧身衣里,“有人在慕尼黑见过他。他曾给我打过电话,向我要钱。”
“什么?你给他了吗?”
“没有,一个子都没有。你还知道些什么?”
“据我所知,他还没有完成任务,他是个笨蛋,不过或许他还能帮我们一次。他开起枪来真是******准。”
圣乔瓦尼教堂的大钟响起。
安纳斯塔希亚慌忙披上睡衣。“九点了,”她说,“你该走了,如果你不想在路上碰见我的歌唱家的话。”
史莫雷斯基点点头,他将他的银灰色领带系好,抻直抚平,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捆已数好的钞票,双手托着放在烛台旁。
像每个星期二一样,安纳斯塔希亚向史莫雷斯基走上前一步,屈膝,拉起他的右手,亲吻上面的枢机主教戒指。
史莫雷斯基满心欢喜地接受敬意。
当朱丽埃特一觉醒来,一道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滑铁卢公寓的这问小客房。昨天她和布罗德卡商议到后半夜,分析形势,研究对策,最后决定,他们眼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布罗德卡的母亲被安葬在圣彼得大教堂旁边的德国墓地,这种假设令人难以置信,但是证据确凿,那位老家仆一定知道些什么。
朱丽埃特伸手去够布罗德卡,这才发觉,她旁边的床上是空着的。随即她就明白,她一定能在哪里找到他。她穿好衣服,去餐厅喝了杯咖啡,然后赶往梵蒂冈。
这个时间圣彼得广场还很安静,空旷的场地上只零星地听到几声回响,几位行色匆匆的修女穿过铺石的路面。
那片德国墓地孤零零地躺在高墙的阴影之中,偶尔有鸟儿在啾啾欢鸣。
朱丽埃特没有猜错,布罗德卡坐在墓地最后端的角落里,他仿佛入定似的目光直直地朝向天空,听到朱丽埃特的脚步声,他把身子转向她。
“我一想就能在这里找到你。”朱丽埃特说。
布罗德卡点点头说:“睡不着,脑袋里总有太多问题,天一亮我就到这里来了。抱歉,我没有给你留下口信。”
“你不需要为此道歉。快告诉我,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布罗德卡看看表,站起身来说:“你跟我来。”他拉起她的手。
两人走出墓地的石柱大门。“这里肯定有教堂差役,”布罗德卡说,“或者别的什么人负责管理德国墓地。”
在柱廊南边的问讯处他们获知,墓地不属于梵蒂冈的管理范围之内,而是直属于德国修士团。他俩又折回原处,在一个四白落地、无任何装饰的房间他们找到一名方济各会的托钵修士。他穿着褐色带帽修士服,坐在木桌子后面,这是房间里唯一的陈设。
他说话带有南德口音,他说他来自巴伐利亚州阿尔特廷的圣康拉德修道院,他还无不惋惜地补充,他在那里曾负责一个图书馆。然后他才问,他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布罗德卡说,他想打听有关德国墓地那座新墓穴的事,墓碑上刻有“C.B.”,他想知道是谁葬在里面。
就在才刚还说个不停的修士突然合上嘴巴,接着又说他不管这类事情,他还抱怨,自从上回头撞过车门之后他的脑袋不太好用,医生——修士用手指节敲敲脑瓜——往他的颅盖里放进去一块小银片,但也没什么效用,他的记忆力明显地减退,他们应该去问讯处再打听打听。
布罗德卡长叹口气,向修士解释,就是问讯处让他们到这里问问看的,他一定知道最近葬在德国墓地里的那人是谁。
这位修士,像所有的布道者一样演技拙劣,他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然后说他确实想不起来了。最好的办法是,布罗德卡给德国修士团写份书面材料,不过他得耐心等待答复。
朱丽埃特看到布罗德卡被心里的气憋得脸通红。她扯着他的胳膊,轻轻地将他拉出这个空荡冷清的房间,拽着他来到阳光暖融融照着的罗马广场。
去往圣灵医院的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布罗德卡忧郁地看着车窗外。
颇费周章,他们才打听出阿尔诺发·卡拉奇被送进了哪个科室。
这里的楼道和走廊像迷宫一样曲折迂回,让布罗德卡想起维也纳的那家精神病院。
负责卡拉奇的住院医师是个上了年纪、表情严峻的医生,恐怕早已过了退休年龄。他冷淡地将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带进一间光线暗淡的会诊室,他先是问他俩和阿尔诺发·卡拉奇是否是亲属关系。
布罗德卡解释说,他并不是卡拉奇的亲戚,当时他发现这个老人状况危机,就叫来救护车将其送人医院。医生扶了扶他的无边眼镜,用一种例行公事的口吻说,病人于今天凌晨去世——是心脏病。他很遗憾,必须把这个令人难过的消息告诉给他们。
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万分惊讶。
住院医生接着问他还能为他们做什么,还没等对方开口,他又说,他有事情不得不告辞。
离开医院,布罗德卡真想破口大骂,老人的意外辞世让他再一次措手不及,他本来确信,在卡拉奇的帮助下他至少能从这种混乱局面中走出一步,单从见面地点选在德国墓地就显示出卡拉奇对这里面不为人所知的关联是略知一二的。
朱丽埃特捅捅布罗德卡,医院前面的街道上停着一辆小菲亚特,车身喷有“巴尔塔萨比萨外卖”的标识。车要不是停在人行道的中央,他们肯定不会留意它。
“他一定是去医院看他叔叔,我们要不要等在这里直到他出来?”朱丽埃特问。
布罗德卡点点头。
静静等了十分钟,巴尔塔萨出来了,他看上去很疲倦。
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朝他走去,向他致哀,并说他们和阿尔诺发本来约好见面的。
显然巴尔塔萨知道此事,因为他仅仅听着,没问任何问题,就连布罗德卡提到卡拉奇原打算要卖给他们一些情报时,他也只是点头,眼睛盯着脚上的鞋。
最后他抬起头说:“或许我能帮你们,阿尔诺发叔叔跟我很亲近,想必你们也知道。他跟我讲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对于他来说也不单单为了钱。”
“那您知道您叔叔向我们要求多少钱吗?”布罗德卡问。
巴尔塔萨点点头,“他说过。”
“那么他也一定对您说起他准备告诉我们什么吧?您的叔叔曾经暗示过我太太,对他的情报我们绝对会感兴趣。只要您把他告诉您的那些话说给我们,我们将很乐意给您相应的谢礼。”
同所有的意大利人一样,巴尔塔萨爱钱,也同所有的意大利人一样,他耻于承认。因此即便跟他心里的想法相反,他嘴上还是说:“先生,如果我真的能帮到你们,钱不是那么重要,况且这也是阿尔诺发叔叔的意思,愿上帝保佑他安息。”
布罗德卡和巴尔塔萨约好隔日见面,而朱丽埃特则不能同去,一张慕尼黑法院的传票正等着她。
从机场出来,朱丽埃特径直去了位于包根豪镇高级住宅区的考林的别墅,取她的衣物和重要文件。她还有些担忧,唯恐会遇上她的丈夫,幸好是上午,这个时间她的丈夫铁定在医院。
她推开房门,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房子似乎有几个礼拜没有通过风。客厅里堆着两大摞衣物,过了一会儿,朱丽埃特才醒悟那全是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