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苏日辰一个纵身掠上房梁。进来的乃是一个短衣打扮的郎君,他在门口住脚,笑眯眯喊道:“众位娘子可曾装扮好了,阿娘让奴来唤各位。”
“好了好了——”只听莺歌燕语一片,几个如掉落凡尘的佳人从内室列队而出。
苏日辰跃下房梁,看着那几个美人笑嘻嘻朝三楼而去。
十二个负责端酒菜的奴婢从一楼而来,六男六女。苏日辰生了好玩之心,偷偷溜到那些奴婢的换衣之所,换了一身奴仆的短装打扮。
恰逢两个短装奴仆撞见她,喝道:“新来的,你怎么还在这里,快随奴等去奉酒!”此楼本是平康里有名的温柔乡,是以人潮汹涌,奴仆为众,常有外来的新人入内。
苏日辰便随着那两人端了玉壶美酒,上了三楼。
三楼有殿,当真奢华。殿顶挑高数丈,串串八角琉璃宫灯垂吊,衬得殿堂亮如白皙。粉橙两色的轻柔帷幕挂在半空,遥如天边的彩云。鎏金的殿柱需双人合抱,十二扇的仕女汤沐屏风奢华雍容。锃亮的红木地板上,放着几座扁扁矮矮的撇脚案,和架空的四角方台。台上铺着金银双绣的碎花棉褥。棉褥上坐着几个衣冠华丽的郎君。
殿中是九个妙龄娘子,襦裙相似,正翩翩起舞。
舞的是颛国有名的《赏月舞》。殿的东西各有垂帘,帘后摆放凤首箜篌,琵琶、五弦,贝,绋等物,各有乐师弹奏。
舞妓们垂手旋转,嫣然纵送,斜曳裙裾,如花似云。曲调由慢而速,她们旋转的越来越快,洁白脚踝上的铃铛声越发地激昂热烈。
在这热闹之中,领舞的舞妓滑出场中,翩然独舞。她旋转跳跃,如一只小鹿在森林中欢呼雀跃,又如一尾游鱼在莲叶下戏耍。时而如仙鹤啄羽,时而似蝴蝶蹁跹。引来阵阵掌声欢呼。
座下的郎君们纷纷送上绫绢和钱物。
在颛国,人们不能直接用银子买货物,但数额大的可用金子。最经常用的还是铜钱和绢帛。是以皇帝赏赐,常以绫罗绸缎代替等值的金银铜钱。
颛人的端庄坐姿乃是双膝跪下,屁股压住自己小腿肚和脚踝的正襟危坐,一般在尊长面前谨守恪礼才会这般跽坐。这些郎君却分明坐的比较松散,有盘腿打坐,也有趺坐。看来他们关系都不错。
苏日辰四下扫了一眼,顿时怔了,那主座上坐着的,分明是上午所见车舆中,头戴远游三梁冠的皇家六郎寿王,无怪乎那苏黎着急着赶来。
寿王已换了一身衣装,眉目如画,身穿一件青布直身的宽袖长袍,慵懒且闲散。他舒展着浓黑整齐的剑眉,唇角微微勾起:“秦七,这里酒美,人却更美,莫不是你不喜欢身旁的佳人?”他的声音清醇,尾音上翘,似有似无地散发着勾人的魅惑。
苏日辰偷偷看向那秦七,居然是早上包子铺遇见的金吾卫将军。
只见那秦将军寒着一张脸,骇得身畔身着紫裙的紫月小娘子,丝毫不敢靠近他,当然也不敢远离。苏日辰环视一圈,发现座下还有两张熟面孔,是上午骑马的面白之人,与面黑之人。
苏日辰接着寻找那美貌的苏黎。
咦?苏黎竟然靠在一个白袍郎君的身上,看似眉眼含情。苏日辰心头疑虑,难道这白袍郎君才是她心心念念之人?
秦七放下单环柄的多瓣银杯,立刻有婢女用勺从樽中酌酒给他。他擎着杯子,笑意很淡:“若说佳人,这里哪位能比得上陈十二身侧的美人?”
陈十二就是那位获取苏黎芳心的白袍郎君。
闻听秦七之言语,白袍郎君笑呵呵道:“只要秦将军多笑一笑,岂不也能跟凌安一样金屋藏娇?”说着,他搂紧苏黎,苏黎则娇羞地缩入他怀中。
秦七心中微晒:陈十二说得轻巧,他也未必真的能金屋藏娇。
在颛国,对于“良贱制度”十分重视,贵族、平民之类的“良人”,和奴婢乐户之类的“贱人”,两个阶层之间绝对不准通婚(指明媒正娶)。且律法定,若我家郎君立自家隶属“贱籍”的婢女为正妻,那官府要出面干涉,判此人服苦役两年,婢女则打回原阶层,继续当婢女,绝对不能享受正室待遇。但此婢女若生有子,可经官府批一道“放良”文书,可作高婢女一级的“侍妾”。若不经放良,直接提为妾,此郎君须服一年半苦役。
陈——凌安!苏日辰眼睛一亮,坟典肆里被卖到十万钱一册的书籍,原来是他写的。
秦七拱手:“六郎即将远行,此酒敬六郎,望一帆风顺!”
那主坐的寿王端起案上的鎏金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一仰而尽。
忽听“啪啪啪”三声,那陈十二笑眯眯道:“此间阿娘知晓六郎要来,特准备了礼物请六郎享用。我等也想开一开眼界!”
他话音一落,殿门被推开,四个端庄清秀的奴仆抬着一个小型的平台床进来,床上睡着一位锦衣华服之人。
众人屏住呼吸,朝那床榻看去,当真是容貌绝伦的小郎君啊!
苏日辰瞬间呆然。
那是——是漠烟,是换了身名贵华服的漠烟。人靠衣裳马靠鞍,此言果真不虚,如此一看,漠烟当真是阴柔至美。
座上已有人欲笑,却隐忍不敢。
颛国诏男十五、女十三以上可嫁娶。几年前,帝六子寿王至婚龄,盛昀帝下旨为他赐婚,对方是大理寺卿的女儿萧舂。圣旨刚下,那萧舂便染上重疾,不过三五日竟撒手人寰。一年后,盛昀帝再次下旨,选了礼部尚书的女儿李筱。谁知大婚前三日,李筱也染疾过世。两次赐婚皆无果而终,这位英姿不凡的寿王从此便被招婿的王公贵族们,看成了洪水猛兽。不熄的流言一遍遍在京都流传,说他命格凶煞,克妻克子,更有流传说他喜好男风。
这间楼坊的阿娘,许是真的认为寿王有龙阳之好,才会巴巴将漠烟灌醉给送了来。颛国没有官员不准嫖妓的规定,但风俗上众人还是极难接受男风。
陈十二脸憋的通红。
仔细看秦七的脸,他虽然没笑,唇角却不断上牵,下扯——上牵,下扯——
景六郎紧紧攥着手中银杯,脸上却波澜不惊,轻描淡写道:“芮詹,齐枫,将此人给我从窗口扔出去——”
“是!”那个面白之人齐枫,和面黑之人芮詹,忍着笑起身去拖那倒霉的漠烟。
苏日辰还在纠结,漠烟好端端怎么成了这副摸样,那年长娘子拿来的吃食定然有问题。她恨铁不成钢地瞅着漠烟,让你贪吃,活该!但见那二人行动,她心头一紧。漠烟还在昏睡,若从三楼扔下,肯定非死即伤。
苏日辰慨然一叹,只得如射出的箭,飞掠而去。
芮詹和齐枫倏忽一惊,手上已空无一人。景六郎却看得清楚,那侍立在西南角的奴仆如一道光影,将那少年郎劫掠后从窗口而去。
芮詹和齐枫扳住窗台,但见一个短装奴抱着那小郎君,缓缓落地,轻功不凡。他二人对视一眼,正待追下,只听景六郎懒洋洋道:“罢了——”
耳畔风声呼啸,两人瞬间已落至楼后大街。
鼻端嗅到漠烟身上缭绕的甜甜酒香。苏日辰用力拍着漠烟的脸,心骂:你若还不醒来,就将你丢在此处,生死自理。
许是听到了她心底的责骂,漠烟幽幽醒转,笑嘻嘻道:“阿姊,喝一杯!”
苏日辰一掌揍在他脑门上,怒道:“谁是你阿姊?且看看月亮,若在夜禁前找不到邸舍,小心金吾卫打你的板子!”
她话音未落,只听暗处一声呼喝:“谁?”
苏日辰朝来声望去,但见是一个轻甲持戟的卫士。不妙,撞上暗访的武侯了。
苏日辰无奈之下,只得单手擎起漠烟,飞檐走壁又回了楼坊之二楼。
那两个武侯面面相觑。一人道:“冯七,追不追?”
那冯七如牙疼般,龇牙咧嘴:“你看清楚了,他们是从三楼掉下来,又飞回去的。那里人多嘴杂,贵人许多,还是罢了罢了——走走走,去那边瞧瞧——”
苏日辰他们跳回的房间里,红烛微颤,床幕乱晃。气喘吁吁地声音从床幕后溢出。
苏日辰绷红了脸,急急拖着漠烟朝门外走去。她回来可不止为了躲武侯们,更是为了拿回给书生的那几本典籍,就算找不到典籍,她也要去那骗人的年长娘子那里捞些补偿回来。那些账目可不是白做的。
“阿姊,阿姊——我热!”被苏日辰扶着的漠烟半眯星眸,脸蛋酡红,笑嘻嘻道,“阿姊,阿姊,我好渴!”
楼里来往的客人中喝醉的不少,是以他二人并不显眼。
苏日辰一面假意和对面穿同样短装服饰的奴们打招呼,一面想着去何处找水喝。
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宽阔的园中。各色奇异的花儿争相开放,一池色彩斑斓的鱼儿自在遨游。池畔有高约数人的花丛,丛中有席,席上跪坐一个小娘子,正伸手搅动着池中倒月,道:“日落水月生,素手拨洪钟,心为我佛愿,鸡鸣伴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