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虽然没有回答,但他眼中对自己剑术的自傲,根本不需要多言。沈艾跟在他身后,一路畅通,很快就到了擂台边上。
擂台不过是个土台上高出一个台阶的又一个土台,周边用麻绳粗糙围着,将里面的空间与外面的人隔开。
一路上沈艾见到了好几个这样的擂台,但都空落落的,人们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今天这一场约斗上,越往中心,人越多。
擂台上站着两个剑士——
一个头缚葛巾,鼻如鹰勾,褐色的头发束成一把,身着背心短打的中年大汉;一个目露三白,身材细长,腰饰毛裙,手拄石剑的年轻男子。
他们对视少顷,随即竹楼上大鼓一响,比斗开始!
中年大汉剑如雷闪,一招劈成,气势压人,仿佛无人可挡!他所使乃三尺青锋,身法迅捷。
年轻男子揉身一闪,腰如绵柳,剑法轻灵,不过简单几式挑抹勾劈,硬是给使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沈艾甚至从中隐隐看出了天竺瑜伽的影子。
听盛说起,这大汉和年轻男子都是临近部落的杰出武者。那大汉成名已久,从招式中也可以看出迅猛而不失圆通的痕迹。年轻男子是有男氏的新起之秀,对于剑术有自己独特的领悟,盛也看得津津有味,墨蓝色的眼睛时不时泛起波澜。但每到精彩处,还是不忘给沈艾讲解一二。
盛的点评精确到位,像迷雾里射出的一支箭。沈艾本来对剑术还有些云里雾里,往往听得他所言,都不禁恍然大悟,这使沈艾对盛的剑术造诣,有了更深的认识。
台上两人走的都是轻灵敏捷的进攻路线,一旦出手,招式一叠扣一叠,不出半个时辰,两人身上均已负伤,肩臂胸膛鲜血淋漓。但观其脸色红润,理应都是轻伤,要真正分出胜负,恐怕至少还要一两个时辰。
围观者大多是热血男儿,一见鲜血喷涌,情绪激动,涨红了脸扯着胳膊大喊,纷纷出声相助自己看好的对象,碧波台上顿时人声鼎沸,热闹喧天。
这个时代其实还没有什么剑法可言,只是很直接地用剑进行攻击。但是剑法虽然拙劣,略有名气的剑士人人都几乎是从争斗里摸爬滚打出的人,每一招每一式所应用的地方都非常到位。配合呼吸吐纳,提气轻身,纵横行走,肌肉的力量都运用到了极致,即使没有后世文典中高来高去的飞檐走壁,威力也很是惊人。
沈艾看了一会儿,似也若有所悟,她下意识地模仿那个中年大汉的呼吸吐纳,不知不觉陷入了他的节奏中。她仿佛能感觉到一股热气从体内升起,转了一圈,又消失不见。当这股热气出现,她只觉得心里一阵欢快,精神一爽,当热气消失,又有说不出的遗憾。
沈艾不断追逐着那一触即逝的感觉,她牢牢盯着那个大汉,乃至于他的一折腰,一蹙眉,鼻翼翕动,一不自主越来越着迷。
晋应付得也很是吃力,他的招式以迅猛为主,讲究如鹰破长空,势不可当。怎奈被青死死缠住,青的剑法轻灵绵长,像块猪油一样滑不留手。他每每一剑劈出,下一剑就无以为继,像吃饭吃了半口,怎么都咽不下去,堵得他发慌。
心情越发烦躁,剑法就开始凌乱。在剑又一次从青的身畔险险滑过时,晋身经百战的神经突然一紧,心道不好!
但已经来不及了,他被一剑刺中了左胸,胸口一凉,便带着漫天喷涌的鲜血倒在了地上!
晋在台上喷血,沈艾在台下喷血——
在晋不幸身败的那一刻,沈艾只感觉一股血气也随着晋剑招凝滞的那一刻停顿住,随之待她警觉不好,只见台上漫天血花出现时,她喉咙一甜,一口心头血也不知不觉喷了出来!
看着沈艾的身子往后软倒,盛一把伸手把她捞住。
与遗君淡淡的檀木香气不同,盛身上几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只有皂角浆洗过衣服,阳光熨烫的气息。就像他整个人一样,光明坦荡,片尘不染。
正应了那么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深蓝色的眸子里盈着一捧担忧与懊恼,盛的身上独属于成熟男子的气息使沈艾微微一眩,有一霎那恍惚。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后,一下把他推开,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
“抱歉,方才看得太入神,没注意你的情况。小儿你果然很有天赋,你对剑术的触觉非常灵敏。但这又好也有不好,每个人的战斗节奏不同,随便被别人的呼吸节奏牵制,是很危险的事。我相信,刚刚你已经深有体会了。”
沈艾脸色有些发红地点了点头,看着她难得乖巧的样子,平素锐利傲气的眼神尽皆被收敛,仿佛一只温驯的小猫,盛不由地轻轻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回去吧。”
沈艾意气风发地出门,灰头土脸地回到府中。
正准备快走几步,回到房中把身上的血渍清理干净的时候,经过内院,迎面袅袅婷婷走来了一群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香气。
莺声燕语,映着这春日和光,分外有些醉人。
为首是一个柳眉杏目,身材丰腴的女子。她身着一身淡紫长裙,手挽缎带,腰饰兔毛,倒显得有几分脉脉含情,明艳可爱。
后面跟着的一群女子,个个皆珠圆玉润,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挑眉剔眼,朱唇半掩,个个在打闹嬉笑,正正挡在了路当中。
虽从没见过,但观其穿衣打扮,估摸着应该是遗君府里的一众姬妾。这个时代没有太多的男女之防,但陌生男女,又是主公姬妾,相处太久终是不妥。沈艾规规矩矩见过一礼,便待离去,却冷不防被人叫住了。
“小儿且慢。”
那女子柳腰轻摆,款款走了过来。
“可见过公主?”
沈艾有些迟疑,恭谨地反问了句,“哪位公主?”
“还有哪位公主,不就是灯公主么,她近日经常来侯府,你在内院做事,大致应见过?”
见沈艾点了点头,那女子犹豫片刻,杏目一转,柳眉一扬,素手轻挥把一个锦囊甩在了沈艾眼前。
“说说,这灯公主到底是个如何人物,长相如何,性情如何,你知道什么通通给我道来。如有半句不实,回头就把你拖去马房骟了。”
沈艾有些踌躇,说说灯是什么人固然不是难事,她与她接触也不是一两回了。问题是,不论说得好还是说得坏,灯生性高傲素善嫉恨,仅凭她的脾性,若被她知道她在背后与遗君这一干姬妾说道她的是是非非,保不准会落得什么下场。
见沈艾没有回应,一众姬妾似乎都隐隐感觉到了什么,猜疑的声音渐起。那女子不禁感觉大失面子,没想到灯还没进府,就把府里的人收服得服服帖帖。明明是遗君府中的下人,如今却讷讷不敢言,看着沈艾畏缩瘦弱的样子,她心中大气,扬手一挥,便准备把沈艾这个不听话的小子拿来出气——
一只玉臂从旁伸了出来,拦住了她的手。
那是个凤目英眉的女子,她身着鲜红半臂,两条玉手白生生地露了出来,簪起飞仙髻,美艳不可方物。她目光隐含戏谑地从沈艾身上滑过,似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哟!御长的大女也不过如此,心知斗不过公主,便拿仆奴撒气。龙有龙穴,鼠有鼠洞,劝某人早些认命,也别肖想那永远得不到的位置了。”
“嗟!菱你这个卑贱的愚妇,你以为灯若进府,你的下场会比我好多少么,不愧是庶民家的野种,难怪会与这些肮脏的仆奴志趣相投。”
沈艾火冒三丈,不过是看她是遗君的姬妾,有半分恭敬,方才她一掌挥来的时候,若菱没有阻挡,她已经一剑劈到她脸上了。
“姬言过矣,小人身为二等食客,受侯府供养。面对官职低微的小吏,尚且可以只执半礼。姬也无爵位在身,小人一礼不过是敬主公耳,姬却凭甚咄咄逼人,口吐秽言。”
众姬妾一惊,议论纷纷。遗君爱贤,若沈艾此言属实,那此间所为可就大大不妥了。
杏眼女子脸色也是一青,但转瞬又恢复过来,“小儿休得信口雌黄,二等以下食客居南苑,一等食客居东苑,何曾有人尝居内院的惯例。小小年纪,惯会虚言巧语,须得好好教训才是。”
听得那女子让她自去管家处领罚,沈艾有些无语了,她掏出胸前的石牌,在她面前晃了晃。
那石牌由一块油润的鹅黄色石头打磨而成,上面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古文字,是沈艾身为侯府食客的身份证明,能晋为三等以上食客,便有资格领取这个腰牌。
虽然不识字,但一看这腰牌,沈艾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众女也顾不得追问他为什么身居内院的门门道道,匆匆一礼,便落荒而逃。
沈艾松了口气,她们还算知情识趣就好,她自然也不会傻得向遗君追究他姬妾的行为端正与否。
她站起来,拍了拍衣袍正打算离去,却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