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娃。王翠云给她取名叫“小米”。
在小米半岁多的时候,她爷爷三杆子死了,守山去了。
四杆子赶回去狗背村,料理了后事。他想叫母亲出来帮着照顾孩子,可母亲不愿。她说,那边太热,我受不了的。
四杆子回到佛山后,也曾想让岳母过来带孩子。可是王翠云说,我娘老了,身体不太好,莫指望她了。
经济压力越来越大。四杆子深深感受到了打工养家的艰辛。房租费、水电费、小米的奶粉、一家三口的口粮,几样一算下来,他的工资不够开销。
王翠云对他说,这样吧,再艰苦半年多,待小米会说话会走路了,我们把她送托儿所去,我去找份工作做,靠你一个人的工资,这日子过得太难了。
四杆子说,也行也行,到时候再作打算吧。
日子过得磕磕碰碰的。王翠云在家里带孩子,一天到晚围着娃儿转,有时候闷不住了,也抱着小米到院子里走走。
这个小区的房子,是城郊的农民盖的。他们盖了房子,自己不住,大多租给了外地人。
这里面住着的人,大多是像王翠云他们这种进城打工成了家的。
院子里也有像她那样带孩子下来玩的人。一样的背景,一样的生活,几天见面之后,彼此就搭上话了。
女人们先说着孩子的事。后来就说自己老家,再后来说起了老公来。
有个女人抱怨说,现在的男人呀,玩性大,经常半夜三更才回来,还喝得醉醺醺的。
王翠云对那女的说,恐怕是上班太累了。有些厂子的活,农村里来的强劳力也吃不消的。
那女的说,累是有些累,但也不至于这样。以前恋爱的时候,他下班就往我那儿跑,没见他那么累呀。再说,他那个厂子,我去看过,干的活没这么重。
有个女人说,妹子,那就得盯紧了,莫要让他在外边吃野食了。
那女的说,他敢!他要那样,我不跟他过了!
旁边的又一位女人说,妹子,你不跟他过,难不着他呢。你有了孩子,好多事情就只能让着男人了。
王翠云知道了那女的姓刘。她说,刘姐,我想是这样吧,我们都闲着了,男人们可能为了多苦些钱,要求加班什么的。哎,一家三口靠男人一双手,男人们也够累的了。
刘姐说,这外边复杂得很,王妹。男人有坏的,女人也有坏的。有些女人呀,专门盯着男人的腰包,吃男人的软饭。好多男人的钱也就是这样不明不白花出去的。
王翠云说,那得多个心眼了,不然我们都会成冤大头的。我就听说,深圳那边就有二奶村什么的。香港那边的老板,就是这样养野婆娘的。他们隔三岔五过来,呆上一个晚上又回去了。
刘姐说,这就是人家说的,家中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你别以为我们这儿就好了。我们呆在这里,不知情的人见了我们,也还是认为我们是男人们养着的二奶三奶什么的。哎,这个世道,有些女人也怪了,只要给钱,当什么都不在乎。
两人又谈了未来的打算。刘姐说,我们差不多就回老家去了,等娃儿大一些,可以放心交给老人带了,我们再出来。不然,在这里生活的话,娃儿也管不好,班也上不好。
王翠云说,我们暂时不能回去。等到娃儿路走得稳,话也说得清楚,我就找个托儿所,把娃儿交给托儿所,我自己再找份工作做。
刘姐说,这样倒好,只是太辛苦了。
王翠云说,我看过城里人了,他们也是这种样子的,她们过得了,我们也过得了。
刘姐说,从表面上看,城里人也是这样带娃儿,这样子上班,也是这样子过日子的。可细细一想,差别就大了。人家的娃儿上托儿所,上的是公立的,交个几百块就可以了。我们的娃儿想读公立的,就得多交十几倍的钱。私立的托儿所和幼儿园,有的是天价,是大富人家上的,有的钱也便宜,可条件太差了。到了读小学,那就不敢想了。还有,人家的住房什么的,也没有我们这么难。人家的工资听起来也不算高,可是人家好多地方花钱少,而我们要花好多钱才行。哎,我们这些人,是泥脚杆进城,钱本来就少,还要来个鸡脚杆上刮油,有几个人受得了。
王翠云一听,感到吃惊。多花一些钱的事她是听说了。但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小米睡着了,她抱着她回家。时间差不多了,她得做晚饭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王翠云就说起以后小米入托的事。四杆子说,这事嘛不要太着急。我问过一些人,只要你也去上班,我们还是能支撑下去的。如果你现在回老家去,那我也只能回去了。去我家那边吧,家里那些活你也干不了。我不回去,你母女俩在狗背村也呆不住。
听了四杆子这么一说,王翠云的心有些踏实了。
这以后的路子果然也是朝他们俩想的方向走。小米入了托儿所,王翠云上了班。两人上班跟一人上班比起来,忙是忙了点,经济上就不那么紧巴了。两人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一家三口日子也还过得顺心。
时间过得飞快。那些不想面对的日子还是来了。小米已经五岁多,要到读小学的时候了。王翠云想让娃儿在城里读小学。四杆子想回老家去。
四杆子前几年就曾听人家说,老家那边读小学,费用全免,还给伙食补助和寒衣补贴呢。
王翠云说,我们这几年省吃俭用的,也攒了些钱,让小米读小学没问题,就让她在城里读算了。
四杆子却说,这事儿吧,细细算算,比较比较,还是回狗背村去好。那点钱,我们拿回去盖栋房子。我们迟早要回去的,叶落归根嘛。以后老了,我们也有个落脚处。
王翠云说,只是我们一回去,收入就减少了,以后怕会更困难的。
四杆子说,还是得下决心回去。下个月就是清明节了,就着回去给我爹上坟,回狗背村去了。这一去,也许就不来了。我们还是回去当农民吧。
四杆子一家三口真就回到狗背村了。他母亲唐兰英见了小米,激动得捧着她的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刷刷刷地往下流。小米怯生生地说,奶奶,你这是怎么了?
唐兰英说,小米,奶这是高兴呀,我终于把你盼来了!
小米说,奶奶,那你就不要流泪嘛。我以为你碰上了什么伤心事了呢。
四杆子回到家,没觉得什么不适应,毕竟从小在这里长大。王翠云过了几天就不习惯。这村里风一吹过,就有灰尘落下。小米的头发一两天就脏了。她得烧水给她洗头。地里的活倒不用她去干。四杆子扛着锄头出去,也是一两小时就回来了。
农活一干完,四杆子就没事干,晚上就这家转转,那家玩玩。他本来也想着跟张老打他们去找点活干的。可张老打说,现在活少了,一个月也就只有那么七八天有活干,钱越来越难找了。
这样几个月下来,王翠云觉得这个家没法呆。她先是抱怨这房子老朽了,不好在。后又埋怨说,狗背村这村子真是太难在了,这样子呆下去,这个家只会越来越困难。
四杆子对她说,房子嘛,年底重新盖一栋洋房,房子好了,自然就好在了。
财顺大叔一个人住着一栋洋房。四杆子知道了就想去把它买下。财顺大叔却说什么也不肯卖,说这房子是上头来扶贫盖的,我把它卖了,那我得受雷打火烧的!
不过,财顺大叔还是开了口,说,四杆子,要是你真看得上,借给你家住是可以的。我去住老房子就行。租金你们随便给一点就行了。
这事也仅仅是说说而已。这个礼拜天,王翠云说要去沙河街赶集,给娃儿买点东西。四杆子这天正好有事,没跟她一起去。
天黑了,一家人不见王翠云回来,着急了。
四杆子打电话,可王翠云的手机关了。
等了一大晚上,也没有动静。四杆子急得直骂:这个背时婆娘,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他娘说,你赶快去找呀!先在村里问问,看有没有人见过她。没有的话,打着电筒一路找着去。到乡街子还找不着的话,去派出所报案去,要是出了事就麻烦了!
四杆子在村里问了,人家说,见她出门后,就没见着她了。
他一路往沙河街找去。到了沙河街上,他的手机响了,是她打过来的。
她说,我已经在昆明,在昆明开往广州的火车上。狗背村那里,不能呆下去了。这样子呆下去,只会更加穷。我要到佛山去打工。你在家里呆一段时间,到了小米上了学,你也出来吧!小米就交给她奶,周末管一管就行了,也不要紧。
四杆子心里有气,说,我不想出来了,我总不能不管娃儿吧!
那你就在狗背村呆着吧!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四杆子只好回到家里。
过了几天,勾山小学李老师来到他家,说是来搞入学情况调查的。
四杆子问:这娃儿住校成吧?
李老师说,都是住校的。往几年都这样。今年据我们调查了解,也就只有你家娃儿了。这就是说,勾山小学只有一个学生了。上边有规定,只要还有一个学生,学校就得办下去。老师也只剩我一个了。以前学生多的时候,我们有炊事员给学生煮饭。现在不行了。如果你家有办法,出一个人晚上去陪她,白天给她煮煮饭。
四杆子说,看来只有让我娘跟着去住校了,星期六回来家里住。
李老师说,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子。再过两个星期就开学了,到时候把娃儿领来吧。
四杆子说,这么说来,我家小米成了勾山小学的独苗子了。
李老师说,是啊,独苗子,我也是一个人,得把全部课程全包了。
那一天,四杆子送了小米和他娘来到勾山小学。
李老师说,开学了,要搞个升旗仪式。
国歌响起,李老师拉动旗绳,国旗缓缓升起。
小米举手行礼,四杆子和他娘行注目礼。
过后,李老师和小米进了教室,开始上课。
四杆子走出校门。他娘送他出来,对他说,你放心去吧,好好上班,过年再回来看小米!
四杆子说,娘,你保重身体啊!我走了!
四杆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还得去找王翠云,一起过打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