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11点，我醒来的时候，敏思和Crystal已经继续在工作了。我洗了个脸，把早餐放到微波炉里面热了吃，跟她们两人核对了一下彼此进度，又投入了工作。当所有的统计和策划工作都全部完结时，已经是周日的凌晨。Crystal欢呼了一声，直奔房间去了，只听得床垫被重重地压着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动静。敏思和她的助理睡一间房，把另外一间房腾给我。我也不再客套，快速洗了一下脸，扑上床去很快就沉沉睡着了。
理性之声的内部评估会议在10点钟开始。我重新过了一遍投资方案，在关键数字上细细地推敲。Piers是专业会计出身，对数字有着天然的敏感，任何一个有微小偏差或者放大的数值都难逃他的眼睛，而成为他在会议上对我发起攻击的机会。我必须每一个细节都天衣无缝。
我望着墙上的时钟，看着秒针不停地转动，心跳不自觉变得急促起来。在这个项目上，我介入的深度，已经远远超出一个投资经理的执行范畴。我从接触理性之声项目开始，就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情感驱使着，这种情感既包含了对拿下这个项目的渴望，还掺杂着极为复杂的私人感情。只是我还没有时间停下来好好梳理这份感情的根源和欲求，第一次这么被动地被牵着走。
王曼的脸浮现在墙上，温婉而坚定的目光向我投来。她张开嘴一字一字地说：“萧，因为是你，我接受。”我想要逃避她的目光，她那纯净透亮的目光。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破开了一个黑暗的深渊，阵阵失落在盘旋呼啸。“Sean，还有半个小时就开始了，演示文件全都检查好了。”Crystal突然蹦了进来，她身上穿的是第一天上班时的黄色衬衫，如同一抹温暖的阳光闯进了我的深渊。我收回思绪，笑着说：“黄色很适合你。”“Bingo，黄色是我的幸运色。还记得我第一天上班舌战群雄吗，今天我准备好了！”她终于恢复了往常的那种嬉皮。穿上黄色，她就是一个精灵，褪去黄色，她只是一个冷漠的职场女性。
“你一定行，待会看你的。”嘴上这么说，我心里却毫不轻松。Piers真要在这个项目发难，光靠Crystal的机智是不足以周旋的。自媒体平台本身是新兴的业务，行业内还没有统一的估值参照模型，大多数时候只能靠个人的眼光和勇气去估量，要说服投资人投资，唯一的理由就是投资经理个人自身的资历。最糟糕的情况，是我不得不以自身的信誉向Cole担保，来增加公司对这个项目投资的信心。这意味着，我要欠下很重的人情债。而在这一行，人情比现金要珍贵得多。“王曼那边人心已经浮动，如果投资被拖延整个公司可能就垮了。再要重整团队，花费的代价就不止两三倍。”Crystal说。“好像你对王曼的项目很投入，这让我很意外。”我说的是实话。“这很正常啊，大学生创业赛曼姐不也帮了我不少忙嘛，这叫‘投之以桃，报之以李’。”Crystal说的不露声色，我无法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OK，你去准备吧。”我抚摸着办公桌上那四只张牙舞爪的陶狼，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甩开杂念，杀气渐渐在身体里燃烧。
两边人马分左右坐定。Aline今天请假缺席，左边只有Crystal和我两个人，Piers那边4个人。大家都默不作声，Crystal和Avril这对老冤家都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会议室里杀气腾腾，每个人都感觉了到空气中的紧张感。“开始吧。”Cole一声令下，把快让人窒息的空气撕开了一个口子。Crystal流利地演示了项目的现状和用户报表。“截至2014年11月10日，理性之声APP的安装数是600万次，活跃用户290万，APP卸载率仅为2%，平均在线时长达到33分钟。最近6个月用户平均月度增长率为38%。”Crystal自豪地念着每一个数字，越说越大声。Piers和Avril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接下来，是财务报告。”Crystal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一截。财务报告永远都是创业公司的痛，理性之声这样的媒体型项目的财报更加不如人意。Crystal毕竟资历尚浅，喜怒都形于色，光从声音就能被对手听出破绽了。果然Avril敏感地抬起头，嘴角抹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2013年，项目整体收入60万元，支出120万元，亏损60万元；2014年项目整体收入230万元，支出680万元，亏损450万元。项目收入来源比例为……”Crystal越说越没底气，再没有了之前激情饱满、抑扬顿挫的音调。Avril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灿烂，其他两名分析师也在摇头。Piers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没什么变化，而Cole只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Crystal介绍完了项目的基本情况，向我投来一个致歉的目光。我拍了拍她肩膀，跟她说没关系。
按照惯例，会议间歇10分钟。Piers那边的人低声地议论。Avril故意较为大声地说：“现在的创业者真是幸福，亏损也能理直气壮地要更多的钱。”听得Crystal脸上立马变色。我在露台抽了根烟，回会议室时候碰上出来泡咖啡的Piers，我们相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接着Crystal的陈述进行投资总结。从表面的数据上看，理性之声似乎是个赔钱的项目，外行的人都不会对这样的项目进行投资。但如果换个角度去分析，所呈现出来的门道却完全是另一种局势。数据是死的，而投资经理最大的价值之一是让数据活起来。“投资理性之声的理由，有三点。第一：它是同类项目里面忠诚用户最多的。根据互联网的法则，在任何一个行业群雄崛起时期，能够坐上头号交椅的项目，成功的概率超过80%。第二：它是同类项目中用户获取成本最低的。平均一个活跃用户的获取成本不足1元钱。这是个很恐怖的数字，说明它的用户更多是靠内容吸引、靠口碑传播，这样的平台是最具有竞争力和生命力的……”我故意顿了一下，接着说：“第三：理性之声用户的自然增长率，是所有同类平台中最高的。自然的增长率才是衡量一个初创期企业价值的指标，才是判断一个企业未来潜力的指标。在没有大规模广告投入催高增长，依然能够保持38%的月度自然增长率，这也是非常恐怖的一个数字！”
我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挽回了Crystal之前的心虚失势。“好，现在进入Refute Time。”Cole大声宣布。Refute Time，顾名思义就是反向辩论的时间，是由另一个项目组的成员对参与评估的项目进行反驳和质疑，从而达到检验项目的可靠性的目的。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气氛凝重得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我拍了拍Crystal的肩膀，示意她不用紧张。她朝我干涩地笑了笑。Avril正要发言，Piers刚好坐直了似乎有话说，Avril又缩了回去，等待Piers的提问。“理性之声项目，刚才Sean分析得非常到位。在互联网新兴的产业中，这个项目属于优质，项目潜力非常大，前景应该是乐观的。”Piers语速很平缓，保持着理性和克制。但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这只是一句铺垫，一定还有转折的话语会汹涌而来。
Piers迟迟没有说出那个已经哽在我们喉咙里的词——但是。没有但是！Avril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Piers今天的表态令人难以置信，不光是他团队的人觉得反常，连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根据Aline的情报，Piers此时应该唇枪舌弹向我和Crystal无情地扫射。而我们已经做好了防御的架势，各种反击的对策就像饥饿的秃鹰盘旋着蓄势待发。会议室里沉默了好几分钟，大家终于接受了刚才Piers投的是毫无疑义的赞同票。战斗还没开始，就毫无痕迹地结束了，已经握紧拳头的我们不免怅然若失。所以当Cole宣布启动对理性之声的投资时，并没有过多的欣喜。Piers向我庆贺，我跟他击了个掌表示感谢，这一刻我们似乎成为了朋友。他透过会议室的玻璃窗，望着远方什么东西，这神情很是熟悉。那天在校园推广创业大赛，王曼在台上演讲的时候，Piers在那边就是这么望着她的。他们也相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却有些心慌。
但我无暇细究，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和王曼以及她的创始团队进行估值谈判。估值谈判对于投资经理来说就是收割成果的时候，也是利益最触手可及的时候。一个项目作价300万还是作价1000万，全由双方博弈的杠杆和投资经理的谈判技能决定。每每这个时候最能让我热血沸腾，而我总能像那只踩在被扑倒的猎物身上长嚎的头狼斯特鲁，为最终的胜利欢呼。然而所有的一切在今天都变味了。本该兴奋的时候，我却倍感疲惫。明天要面对的王曼，我怎么也没法把她跟猎物挂上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