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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龙女

蓝水晶

A

我在这里住了四百八十年。

四百八十年,仿佛一直在恹恹地沉睡。睁开眼来,永远是黑蓝绸缎样无声无息的海水,让人窒息。空间无穷无尽。时光无穷无尽,怅惘……无穷无尽。

辨不出,醒和睡的差别。

嗟婆婆说,我的样貌同人世间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相仿。如此地纤巧,如此地玲珑与绝美,纵是踏遍四海九天,也莫想再找到第二个……

她年纪大了,每天唠唠叨叨地讲许多重复的话。然而我只执着于她不经意间提到的人世。

人世……究竟是怎样的?他们的孩子,也会如我这般寂寞么?

嗟婆婆说得起劲,而我独个茫然于我的思索。突然地,我问她,我的母亲是谁?她是什么样子?

她吃了一惊,厚重惨白的嘴唇微微颤动,忧伤的神色瞬间白千年不闭的圆眼中弥漫出来,又倏地没入脸上千褶万皱的沟纹里消逝不见。——你母亲……她当然是一条龙,海里曾有过的最美丽的龙女。你外公太宠溺这个女儿,不知拿什么名字来给她才好,只觉得能得到的,尽是俗物,最后只好叫她龙儿……

那,她在哪里?为什么三妹和大哥有母亲,而我没有?龙的寿命至少可有三千年……我的母亲,她究竟在哪里?

父王遣了龟使传我过去。

我心里有些奇怪,自从一百年前那最后一次见面,父王再没有召唤过我。光阴荏苒,我几乎记不起他的模样,偶尔听三妹提起他时,于他的形象便起了淡淡的疑惑。每次西海南海的王子公主们来我们这里玩,三妹就有了许多趣闻来同我讲,会说起父王,说他赐了贵客多少稀罕宝物。

又想起三十年前某天,我在偏殿火红枝蔓的海树下面午睡醒来,见到一个白袍绶带的陌生男子正瞧着我。我敛起衣袂从珊瑚床上翩然而起。那人却似不知扰了我的安宁,一旋身坐到床尾。我恼了,低头便走。不提防他一把扯住我腰间缀着的碧丝拧珠串儿。这一扯可扯出了我的火气,我恨恨地瞪他,他倒温文自在地对着我笑。我便也是冷冷一笑,一用力,由着腰里的明珠儿散开来悠悠荡荡铺了一地流光,我自顾去了。

那家伙想必便是自别处海界到这边玩耍的吧?我一面梳起平日随意披散于背上的长发,一面漫无边际地想。

B

王殿中列立着父王的一众臣子,高高低低,银鳞彩甲。夜明珠照得大殿光明璀璨。那么多的目光,齐齐地注在我身上。

我孤零零地站着,喧哗处,更觉孤单。或者,这孤单本无关于喧哗,无关于任何。于深海中出生的我,有着命定的寂寞和惆怅在灵魂中纠结不去。

我向着无上的龙颜叩伏下去,说道:“父王。”

父亲摆一摆手,一道华光便自我的头顶扫过。那光彩是龙骨蕴有的,当王者做出威仪的动作时,自然而然地会从身体里流出。他又向身边的蚌女稍稍颔首,蚌女便娉娉婷婷地飘向我,执了我的手将我引到父王座前。

父王端详我,那目光仿佛是怜爱,又仿佛……是厌恶?我陷入他无底的黑眸,“翩儿,这是你的未婚夫婿。”

我的夫婿?我不明所以地看着父亲陌生的容颜。忽而想起,原在我诞世时父亲就将我许给了南海的小太子,这事我早已知晓。只是几百年间一直不曾想起,不曾记挂心上。

略偏过头,看坐在父亲身侧的那个男子。生的是龙族世代承袭的好模样。银袍逶地,鲛纱环腰,乌发如檀,白肤胜玉,棱角分明。他的名是舆,昔日的太子,今朝的南海之王。

他温和地看我,嘴角扬起一道完美的弧。不说话,伸手自腰间扯了一串物事以两指轻拈着示与我。纷纷缀缀,碧丝环绕。正是三十年前我失落的珠串儿。那日依稀,他也是这般地微笑。

脑中有恍惚的迷离——这就是我将与之共度一生的男子么?

“怎的见了我便跟个木鱼似的发呆?还在恼我抢夺了你的珠儿?”他低声轻笑,一长身,把我的手握在掌中。

嗟婆婆小心地将我平日里玩的各色玩意包好了,收到一只大螺壳里。现在很多海里的王族都制了一种方方的有盖壳子,叫做箱儿的,来装东西。但嗟婆婆还是喜欢用大螺壳。自从那次见到舆是如此风光的一个人物,她于是心满意足,这些天出出进进脸上总泛着笑意。

我倚着阑杆,默不作声地遥望远处飞着的大大小小五色斑斓的鸟儿——嗟婆婆说,我该叫它们鱼。可我见到有一本书上把这些身侧有小翅儿扇动,可以在人头顶上自在来去的东西叫做“鸟”。不知道为什么我更喜欢这种叫法。

我站了一会,回过身来对嗟婆婆说:“嗟婆婆,别弄了,我现在要去见父王,你来侍候我梳妆。”——三百年了,我从未自己主动去见过他,没想到今日竟会有这样的决定。

嗟婆婆听了我的话,佝偻着的脊背猛然突地一跳:“二公主?”

我看到她圆睁的眼里浮起对未知之事的惊疑和恐惧。

黑夜了,海水沉黯,墨一样漆黑。循着琉璃灯灰黄的灯光一路行去,心压抑得仿佛在棉絮中挣脱不出,更似陷在噩梦里——一场我已做了四百八十年浑浑噩噩不见天日的梦。

我让龟公公给我通报,那奴才惊异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不动声色地去了,稍顷还出,示意我入内。

父王的寝殿阴冷空阔。暗淡的光线中他的龙鳞荧荧生光。他现了原身,独个儿盘卧在一张巨榻上。身旁并无一人随侍。

他微微抬头:“何事?”“我不想嫁给舆。”

父亲身子一动:“那样的俊彦,你还不满足么?……哼,你愿也好,不愿也好,这婚约是不能改的。”

“我不会嫁给你为我安排的任何一位夫婿。”我一字一吐,说到“你”时语气尤重。

沉默。猛然间,龙首“呼”一下冲向我,又贴住我面门,硬生生顿住来势,长须在怒火中张扬飞舞,尖利的牙齿闪着森森寒光:

“为何?”

就因为你!你不爱我,那么就彻底地恨我。我想这么对他说,但没有,只静静地与他喷出怒火的眼漠然相抗,一言不发。

“滚——”一声地震海摇,整座龙宫都仿佛惊恐得抖颤了。那夜的东海,起了海啸。

嗟婆婆听说我做了什么时,哭了:“二公主,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我不答她,依旧倚着阑杆望我的鸟儿。随她不住地低泣,要来的,终会来的。

门口“呛啷啷”一声响,听得虾统领嘶声唤道:“二公主。”

我转过身走到他身前莞尔微笑,柔声道:“这就去罢。”

他低头不敢看我,哆嗦着将海碗粗的锁链套住我。

将踏出门槛时,嗟婆婆放声急叫:“二公主!”我回头去看她,却先看到了自己在妆镜中的模样,那样粗的链子套住那样娇小的身骨,看起来很滑稽。眼睛不知怎样就模糊了。

我,我这么折磨自己,究竟是为的什么?

婚是父亲许的,是玉帝准的,我犯了天威。

“呼——啪——”刓龙鞭刺耳的声音回旋呼啸。那仿佛要割断人肠的声音在我周围的海水里催出了朵朵粉红的桃花——从我洁白的皮肤中飞出的凄艳花朵,就和我书房里挂着的那幅人间的画儿一样地美。

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微笑,僵直着颈子,双手紧握着虚无。

嗟婆婆哭喊的声音很吵,又渐渐地轻下去,细若游丝,只隐隐约约能听到她仍然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啊。

我讨厌舆?不,我不讨厌他,但也不爱他。他于我是陌生的,是在另一世界的,是遥远的。

我恨父王不疼惜我?或许吧,但我需要为这怨恨去承受如此的屈辱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看不清。四百八十年偌大的空间只我一个,死一样快教人发疯的空虚……我活着么?我活过么?……生与死,有什么分别?

我安详如婴儿般地睡去。

周围,终于静了。

C

我似乎看见一场厮杀,老迈的嗟婆婆背负着我奋力地挥舞着她的三戈索魂戟,挡、刺、再挡、再刺,无止无休。

她喘息着自语:“公主,我们会出去的,老奴会带你出去。”

我心中隐隐作痛,想对她说:嗟婆婆,歇会罢,你忘了你的年纪么?张开嘴来却发不出声音。然后又依稀看到了舆,但看不到他在做什么,他的影子越来越模糊,渐渐地沉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来,睁开双眼时,脑中尽是空白。

附近某个地方有人声断续传来。

“娘!那条鱼该归咱们家!我先看到的!那么大!……村长凭什么……”

“狗子!扒拉你的饭!鱼是村长想法子弄回来的……也只能听他。娘给你拣了个媳妇回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呵呵……她……呵呵……”我巍巍地自床上起来,这身子似不是自己的,很轻,如在飘浮。

到得门外。隔屋有个干皱的老太和两个健壮黑丑的男人低头就着昏暗的小灯吃东西。屋外是条小路,淡淡的黄色光线从路边房舍的窗户中透出来。隔不多远,可以看得到撑在架子上的渔网,以及成片铺在大石块上令人作呕的鱼的干尸。我飘飘摇摇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模糊的意识里惊愕越来越甚,压迫着精神几至虚脱。周围是空的,没有水。

那么,我是在陆地上!

我到了人间。

远远地,我望见嗟婆婆静静地躺在前方的空地上。我早知道她一定在附近的,自我出世她就在我身边,从没有离开过我,是如此地形影相随,以至于我常常忘记她的存在。

我走过去,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嗟婆婆,别睡啦,我现下要去见父王,你来侍候我梳妆罢。”

嗟,我身上脏了,去弄些水来好么?

我说过我不喜欢这件衣服,你怎么就是给我换这件呢?

好罢,好罢,我知道你年纪大了,会忘记……

我絮絮地像嗟婆婆从前那样唠叨,禁不住眼睛里大滴大滴的泪潮水般涌出,落到眼前苍白的嗟婆婆身上,落人几道可怕的纵横交错的伤口。她的嘴边、身上,全是暗黑的血迹!

嗟婆婆!起来啊!不要丢下我一个啊!

“小姑娘,天晚了,快些回家去吧。”

我回过头去,有两个男人从远处走过来,一个握着刀子,一个挑着盏灯。我不答话。

“这样大的鱼是不多见哪——你是谁家的?快回家吧,别在那里。”男人转头对同伴,“你快点,再不把这鱼剥开去了肚肠,鱼肉就不能吃了。”

我慢慢躺下,贴着嗟婆婆冰冷的尸体,手臂环到她身上。嗟婆婆,莫要害怕,再没人能伤你了。

他们惊奇地看我。我也睁大了双眼,望住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

两人迟疑着向我和嗟婆婆走来。忽地凭空一团白烟笼起,罩住了我和嗟婆婆。烟雾越来越盛,又忽然一下如逃逸的冤魂四方飘散。我站在白烟仓皇逃散的中心,右手托定一颗乌光的珠子,耳边听得那两个男人如遇鬼魅的骇叫声不绝响起,尖锥般刺破了这薄薄寂夜。

他们落荒而逃。

我低头看手中的乌珠。嗟已在这世上永远消失,我用自己体内的真火化去了她,只剩下这颗珠子。

渔村里起了骚动。

男人们大声呼喝的声音间杂着恶狗的吠声,小孩的啼哭声隐隐传来。一簇,两簇……越来越多的火光,逐渐融成一条扭曲狰狞的火蛇蜿蜒逼近。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是水妖——!烧死她!”

啊,他们是来取我性命的,我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却不觉得害怕。

忽地一个人影自黑暗中奔出,距我丈许便停住,大叫:“你!

快、快跑吧!”——依稀是我在陆上醒来时所见的两个黑丑男人中的一个。他不敢靠近,似乎很惧怕我。

我笑了笑,仍然在原处站着——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好,甚至不知道第一步可以向哪个方向跨去。他叫我跑到哪里去呢?他知道我该去的方向吗?

我想问问他,嘴一张,喷得胸前一片殷红——我在失血过后动了真火去化嗟婆婆伤到自己啦……不过这又有什么打紧呢?我什么都不在乎。

天地在摇晃,我就随着天地晃啊,晃啊。是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轻松。

大地呼地迎面向我扑来,一双臂膀恰恰接住了我,将我稳稳抱起。

我下意识地挣扎,失去知觉前,听到他自言自语:“根土和四叔是天黑眼花看错了吧?这样轻软的一个小人儿,小猫都弄不死。”

再苏醒时,猛瞧见两只眼睛,瞪大着,布满血丝,凝神盯住我。

——却又是黑夜。方桌上一盏白纸罩的小灯发出噼啪轻响,柔和的光线仿佛织女一双素手织就的鹅黄轻纱。一个湖蓝衫子的女郎在桌边支着肘子,清清冷冷问道:“禾叔,你刚刚说这丫头怎么来的?”

眼睛仍然仔细瞧了我一阵,不甘心地缓缓往后退去。只见一个黄面黑须的中年人,正皱着眉,脸上布满苦苦的思索。“今儿清早我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啪啪地敲得着急。我想这么早谁来看病呢?

开了门,就看这姑娘躺在外面。还瞧见有个小伙子慌慌张张头也不回地跑了。那年青人光着脚,像是打渔的。最近的渔村离这儿也有四五个时辰路呢。”“这不奇怪么?”“我开始也觉着怪。现在琢磨着倒不怪了。”“怎么?”“她病得古怪,不好治,寻常百姓家也治不起。不扔这儿,说不定三天五天也就……”

“怎么不请你师父来瞧瞧?”

“师父正忙着课业,我怎敢扰他。”

门吱呀一响,一个小丫环托着碗汤水进来。禾叔取来小勺喂我。我闻到那气味有些不妥,味道也苦得厉害,仍然皱着眉全喝了下去。

听得那女郎似乎冷笑了一声:“哼,好好的世代相传的医术,别人求也求不来,却偏要去赶考。若说别人奇怪,再怪也没有他怪。”

我冷冷听他们言语,不防备胸腹中刹那痛如刀割。一侧身,把药全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尽是血色的沫子。禾叔手忙脚乱地给我接污秽,搭脉息,擦嘴边和唇下的血迹,一脸沮丧。我倒有些乐趣了。

便眼看着他满头的汗水,无可奈何,苦着脸在房里来回地踱步,终于摇一摇头走了出去,但不多会又回来了。我提起了精神,兴致盎然,准备看这傻乎乎的半老头儿又想出了什么蠢法子来拾掇我。却见他站在门口,指着我对着门外恭恭敬敬道:“师父,就在这里。”

呵,原来是搬了救兵来,我合了眼,人又冷到没精打采。

老头儿话音才落,凉风乍起,一人已来到床边,弯下腰瞧了我一会,便轻轻抽出了我的右手,按了两个手指上来。我闭着眼,觉到那人温暖坚定的手指,一丝陌生莫名的感觉从那里滋生出来。

他放了我的手腕,大手拂上我眉,拇指轻轻来挑我眼皮。我索性顺势睁大了眼,四目相对。

于是望入一双海洋般幽深的眸子,刹那间万籁俱寂,又似有海啸潮涌。他眸子中星光点点,似万里晴空下海面起起落落的飞鱼。

相对无言。

他一袭竹青布衣,容貌清爽,不是好看,却也不老。

他怔了一下,即刻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表情倒像是对一个刚使了诈的任性孩子的包容。开口问道:“你几岁了?”嗓音如行云流水,明净从容。

“四百八十一。”我望着他喃喃地答。

他又微笑。那蓝衫女郎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年纪可真够大的——敢情这丫头脑筋也不灵光。”

禾叔置一鼓凳于他身后。他坐下,两只手指重新搭到我手腕上,眉尖微蹙:“这脉相竞与常人有异……想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阿禾,这等病患,原非你能力所及,凡事当知须量力而为。

倘有差池,岂非平白误了人家性命!”禾叔冷汗涔涔,在旁惶恐称诺。

他低了头沉思半晌,对我道:“近日受过伤么?可曾因了什么缘由大量失血?过后怎的又大大损耗了元气?”

我呆住。龙宫里父王的暴怒,舆煞白的容颜,海底的责罚,我的嗟婆婆,一一自眼前掠过。我想到我的任性让我失去了这世上惟一全心爱我的人,心中痛悔凄楚,闭了眼睛,再不言语。

他候了一刻,不得我回答,竟也不再问我,就让禾叔伺候了笔墨写了方子,扶着床沿又陷入沉思,许是累了。四下里寂静无声。

不多会,听得那女郎柔声唤他:“哥哥……”

他“啊”地一声,道:“都歇息罢。”

一阵风儿拂过,我睁开眼来,他已不在屋里。

方桌上的白纸小灯仍在如水凉夜中噼啪轻响。桌上几方有了字迹的淡黄色薄纸随着窗棂透过的风儿蝶翅般翩翩而舞。东窗渐渐白了。

D

我默默地躺在小床上,日复一日。很多人来到我这里,又走开。大家同我说话,我不怎么回答,于是得名“痴儿”。他们说,我是美丽的姑娘,可惜有些呆傻。

他也常来,每过两三天,便用金针在我身上扎一遍。其实我可以疗治自己,或许还能快些痊愈,但是我不愿意。我就愿意这么躺着。

窗户开着的时候,可以望到外面,可总也看不到天,有棵大树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一日,他又来。窗外的枝叶间叽叽喳喳一阵欢鸣。我仔细听着,不知不觉抓住了他的衣袖。他俯身问:“哪里不舒服了?”

我问他:“什么虫子叫得这么好听?”——我在海底,看过人间无数的书本,很多物事我都知道。比如,树上长着绿叶,枝叶间生着会呜叫的虫子。

他大笑。“痴儿,那是鸟,小鸟,知道吗?”

“那么我要瞧瞧天,还有天上飞的鸟儿。”

“你快些养好了身子,爱瞧什么都随你意。”

我知他是拒绝我了,闷闷地不说话,松开了他的衣袖,去抓他衣摆。他小心收起了金针,给我掖好凉被,待得要走,却仍给我抓着不放。

他说:“我得走啦。”

我听着,不放手。

他无奈站了一会,转头朝着窗外喊:“林妈!林妈!”林妈是这里的厨娘,力气很大,想来他是要喊林妈来抱我,但是林妈不知到哪儿去了。

他低头瞧着我攥得发白的指节,叹了口气,将针盒儿放下,俯身把我抱起。

这样我们就来到天的下面了。

呵,是第一次看见天啊!那样淡淡透明的蓝色,自由飘荡的绵绵云彩,还有悠悠划过天宇的鸟儿,一切是无可言喻地美妙。就在这阔大飘渺的天空下,那缠绵在我血液里的根深蒂固的忧伤正在一点一滴地蒸发。

秋日将尽时,我已行动如常。

我长时间地坐在房门槛上,看各式人从前院后院左右跨院之间往来穿梭。谁来谁往都不在我心上,我只是想看他。我说不出这么做的缘由。只要看到他,我心里就觉得舒服。可是要看他一眼,总要等很久。

大家经过我时,笑着唤我:“痴儿。痴儿。”我不在意,他们当然不懂我在做什么。

后来我不愿意再这么等了。我四处找他,然后在他身边安静地呆着。好在我依旧寡言,于众人眼中亦只是个痴儿,做什么都没人理会得,便如是不存在的。他在前院的药铺里验看药材,我便立于铺门边看街上的风景。

他有三个学生,年纪最大的是禾叔,都从他学医。他一面给人治病,一面教学生。我看得熟了,知道他要用什么器具便悄悄取来递于他,换他一霎浅笑。

他常常在书房里读书。我便一人游来荡去地瞧他的书架,玩弄书房里的摆设,也给他添茶。有一回,我把茶洒到他袍子上了,还弄湿了他的书,然而他依旧微笑着赞我:“痴儿很乖。”又有一回我倚着他脚旁的香炉睡着,把头发烧焦了些,丫环们把这个当作笑谈。可我不觉得很好笑,在海底,我们不用火,不会烧到什么。

我从不知道时间可以过得这么快,一日时光仿佛只得他两眼一次开合。

他的妹妹不时地来看他,两人牵着手到书房外花园中的凉亭内叙话。我独自留在他书房里,我猜他们大约是喜欢两个人说话的。

只是有一次,他回到书房时面色有异,纹丝不动地坐了很久。我觉到他心里有很多话梗着,便默然倚着书架候他。

“痴儿,你觉得我读这么多书是无用的么?”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这么问,但我相信他做的每一件事,便答:

“当然是有用的。”

“我家世代行医,我却偏要为官。做一县良官,救一县百姓:

做一省良官,救一省百姓。若能聚贤集能,修水利辟荒蛮,更可福被数代。我若只是行医,一世又能救得几人?”

我自他身后望着窗边一扇小小的铜镜,望住他镜中发着光辉的脸庞,听到他心里的言语。忽然,想要他像牵着涘湄的手那样牵着我的手。

E

他终究是拒绝我了,世界一夜间失重。我茫然,毫无依托。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是无处可去,总不能再去跟随他,便到药铺门外瞧街上的摊儿打发时光。走走停停,青石板路于脚下不知不觉延伸成了杂草丛生的小径。待到想起回家,却忘记了回去的路。

天渐渐黑了。

“砰砰……嘭嘭……”前面有火光,有人在舞蹈。敲锣,打鼓。

我走到人圈边呆呆看着。

“水妖——”一声凄厉的尖叫蓦地划过夜色,穿过人群,若一支对准我的利箭破空而来。

人群惊疑骚动着缓缓后退。那几个舞蹈的人原地不动,离他们不远,一个人正簌簌发抖摇摇欲坠。我认得他,他就是要把嗟婆婆剥洗了吃的人。

为首的舞者将手中木剑抡一个大圈,高声道:“兀那村民,把话讲清楚了!这美貌女娃如何成了水妖?”

又一人上前,颤声道:“禀天师,我和四叔亲眼见到这女子将一条足有三百斤的大鱼吸入腹中,要不是妖精,怎能、怎能……”“真有此事?”“是啊是啊,一条大鱼确是平空消失了!”村民纷纷附和。

天师犀利的目光倏地直向我刺来,口中呼道:“徒儿!取锁妖符困她!若是常人,必不为所困。若是妖怪,哼,且看我等除邪灭妖!”

徒弟们齐声呼喝,疾步奔走,远远地围着我成一个大圈,再翻滚着上前,在我脚边钉下一圈黄色符咒。

我的眼空空地望着这一切。

恍惚听得那天师喊道:“咄!若不是妖精,快快从符圈中走出!”候了一刻,见我毫无举动,又断喝一声:“灭妖!”便有许多人在指挥下搬来无数干柴树枝团团堆在我周围。

我抬头看漆黑的天,它一反白日的轻灵空渺,变得那么低压沉重,直要把我碾碎。

火焰升腾,袅袅青烟变幻出诡异的图案。火蛇妖异地吞吐着信子,于地面匍匐着自四周向我逼近。

我漠然端立于火光摇曳之中,看围观的人们交织着惊恐、兴奋与迷恋的神情。

嗟婆婆对我说过,我是海里最美的公主。而现在,我在表演水族中最美的逝去。

“痴儿——!”恍惚中忽然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霎时巨震,神清智明,疼痛仿佛落在地面的瓷坚硬地粉碎四散,扎入了身内各处。

淡淡望去,是他,正是他。自马背上滚落,疯一般向我奔来,却被很多人拽住,拼了命挣扎不脱,大叫:“你们!你们!竟敢于朗朗乾坤下当众杀人!快放了她,否则我去告官!”

“她是妖精!”天师的一名徒弟朗声说道,“天师布了符她便不敢跨出,这许多人都是见证!你只管去告官,我师父还能得些赏钱!”

他急得无可奈何,悲呼一声,拿眼望住我,望住我,那样地狂乱和悲恸。嘴唇呢喃地着魔般反复念着几个字,我听见,是“痴儿,回来”。

眼看着火焰升起,慢慢将视线阻隔。

一切终将结束。

我转头仰天,试图遥望来世:看生死封印可是已为我开启。天低坠,无迹可寻。厚重的乌云自远方以奇异的速度迷离诡秘地飞流而来。重重障障之间,我看见南海之王那苍白消瘦的脸悲哀地在云层中浮沉隐现。

他痛苦地,以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如嗟婆婆生前一般问我:

“为……什……么……呢?”叹息声回旋着绵绵远去。

刹那间,惊雷滚滚,闪电撕开了天宇,大雨滂沱。四周的火焰不甘愿地挣扎嘶叫,辗转躲避,终于熄灭。大雨瞬即收起,无影无踪。剩下呆立的人群。

抓住他的人早已张大嘴松开了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蓦地欣喜若狂,喊着:“天意哪!痴儿,过来,过来啊!”

“呵,看来不是妖精,老天爷都不让她枉死。”惊魂稍定的人们望向天师。天师的脸一阵青白,狠狠盯了四叔一眼,率了徒弟们急步离去。

我立于原地,注视着那个人间的男子飞奔而来,心中布满酸楚的甜蜜。

他奔跑到我眼前立定,与我相对凝望,目光疼痛宛转地在我眸中流连,良久无言。

远远有海浪声隐约传来,呼应着彼此胸中的潮水,一赴一退,奔流翻涌。

他说:“随我回家。”看看我,又看看地下用来锁我的黄符,犹豫片刻,弯腰去捡。我按住他手,一抬脚,轻轻巧巧自那符圈中跨出。周围的人更是无趣,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他看着我,皱眉道:“痴儿,我的傻孩子,为何如此从容赴死?”

我凄然而笑,看见他的目光刹那间破碎,忽然他伸出了双臂。

月儿高高地挂在天上,静静地照着我们的拥抱。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

他缓缓放开了我——呵,我的身上,我的心里,忽然间变得这么地冷啊。

“我是有妻子的。涣湄……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那话语仿似一块坚冰投入了我的身体,冻得我心神俱裂,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

他抽动嘴角,似乎想笑一下。“痴儿……别这样看着我,你……你叫我怎么……舍得你……”说到最后,声音哽噎了。

我慢慢蹲下身子,团曲着身体,将脸埋在手掌中。

“涘湄是我父母收养的孩子,很受宠爱。我娘临终时,要我答应娶了涘湄,一生一世照顾她。涘湄是个好姑娘,我们兄妹感情也好,我那时又哪里想得到,会遇着你。”

寂静里,仿佛听到他体内某个地方裂开了,在挣扎呻呤。他舍不得我,我又怎舍得他——如此痛苦?

“你便去娶涘湄吧。”我轻声说,“若是我娘活着,哪怕只是听一听她的声音,她无论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终于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声音却仍静如止水:“我现在明白了你对我的心意,这也就足够啦。”

我仰面去看他,在泪水中绽出了如花的笑容:“我只求今夜,求你今夜就在此处陪伴我。要知等到日出,便是咫尺天涯。”

他在我的目光里,慢慢地以一种悲哀的仿佛诀别的姿势坐到地上。我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字,再小心地依到他身旁。他自胸中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翩?”他念地上的那个字,“是……你的名字?”

我看着他,微微笑着将他的手掌举起,偏过头用脸颊贴住他的手心。他闭上了眼睛,过得片刻,抽出手,欠身在地下写了两个字:涘涯。

于是我们便注视着那两个相依相偎的名字,在渐起的晨曦中,越来越明晰。注视着,我们薄薄的姻缘,如何随第一道曙光,灰飞烟灭。

F

红日自天边冉冉升起,霞光万道,灼痛了我的眼睛。晨风拂过涘涯雕塑般凝然的侧面,又柔柔掠起他长长乌黑的发。他低下头,似乎沉到了某种思绪里,又似乎只是发呆。

而后他站起,牵过来时所骑的马匹,扶我坐上去,自己牵着缰绳走在前面。我们都没有说话。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孩童于街中嬉闹,小贩在摊后吆喝,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来来往往。我们安静地由他们身旁经过,如银河中的微尘,无声无息。

马儿驮着我进了他家前院。忽一人脆声唤道:“哥哥!”急步自正屋中走出,“怎么弄了这一身灰啊?”一面不住地前后拍打他的衣衫。

林妈颠颠地跑来,笑着道:“少爷,你可把痴儿找回来了。我还想着她脑筋糊涂,迷了路不知会走到哪里去呢。”便扶了我下马,仔细端详,突然惊叫:“衣服怎么烧焦了?可烧着身上没有?”说着慌慌张张地检视我。

我站着任由她摆布,木木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j我的眼中,只有涘涯。

自我骑上马,他始终只给我他的背影。然而,随着林妈的叫声,他回过头来了。

“还好么?”他望着我问,依然是那般柔和明净的声音。我的眼里,忽然起了温润的雾气。……涯,你教教我,怎样可以勇敢?

林妈上下看我,道:“怪了,衣服烧焦了,身上倒好像一点没烧到,真是傻人有傻福。”

他大约是放了心,略点一点头,被涘湄挽着手臂往里去,走了几步站住,却不回头,就对着前方淡淡说道:“林妈,记住了,以后改唤痴儿作小姐,不得再有侮慢之辞。”说完再不停留,和涘湄进去了。

林妈一呆,应了一声。

于是各自回屋歇息。第二日,我整日没见着涘涯,第三日又没见,到得第四日上听见丫环在窗外闲话,说少爷这次往京里博功名去,也不知会怎样。我心中层层荒凉——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时光单调冗长地缓缓流逝,空寂的生活重把我淹没。我忘记了昏晓之割,忘记了光阴短长,忘记了他离于何日。心里,有一只虫子在慢慢地咬啮……咬啮——终成千疮百孔。

我趴在东窗边的方桌旁看天。天那么亮,云朵儿那么美,刺得我两眼酸涩。早春的风呼啦啦地吹过,吹得去冬的残叶儿飘飘乱舞,吹得我心寒下去,冷到打颤了,身体里却猛地起了一股狠劲。

我穿窗而出,腾身到了天上,仿若流星,划过重重云雾,飞奔向感觉指引的方向。黑丝缎一样的长发轻逸地飞扬于空中,随着我形貌的改变迅速扭曲融化。

狂风在耳边凄厉呼啸。我掠过湖泊,看见自己黄金般的龙鳞于水面激起妖矫炫目的反光,湖面随即不安宁地汹涌翻滚,湖底腾起了水族窃窃的惊嘘声。

我奔过一个在云上骑着火红糜鹿的白发老头,气流将他高高抛起,他急叫:“呀呀!哪里来的莽撞小龙啊!”我只将身形稍滞,重又不顾一切拼死狂奔,疾风如刀割得我生疼。

我的心哀伤甜蜜。我以为这是可以寻到他的方向,这究竟是什么?风云变幻,我自何处来,要往何处去?苍茫天下,神鬼众生,哪里才是我的归宿?

心忽而空落落一无凭藉,气泄去,我收了龙形,立于云层之上,呆若木鸡。

又一个黄昏了。

我在屋内看书,看书页上的字迹随着光线变弱,渐而晦暗不明。

我知道,是他回来了

依然一如往常摆放好书本。而后窗外渐有丫环婆子带着欢喜奔忙嘈乱,偶尔夹杂着涘湄一两声冷脆的指挥若定的声音——她俨然已是这个家庭的主妇。

然而那些声音很快便沉静了,好像发生了什么。我有种感觉,涘涯似乎很不快乐。这让我隐约地痛楚。

我长久地立于阴暗中倾听。直到院子里各处都静了,仍然听不到他的声音。

我便出了房门,沿着回廊,于昏暗中踩着斑斑点点的树影踽踽独行。

屋里的人大多睡了。

经过涘湄房外时,里面还有声音。依稀听得涘湄道:“哥哥那个脾气,怎肯同其他门生一般,向老师行方便之财?”

“仕途无望,……我倒觉得也没什么……”她的随身丫头于一旁乖巧地应承着。

我走到涘涯的书房、卧室,先前婆子们收拾了屋子把门窗敞开着通气,现下望去房内空无一人。

前院的大堂里黑沉沉的,我正要穿过大堂往药铺看看,猛然定住。大堂的木椅上,隐约浮出了一个人孤寂的黑色侧影。那是涘涯!他在这里坐了多久呢?我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涘涯……

我的眸,凝结了毕生的情意遥望着他,然而他并不知晓。

我踏着昏沉的夜色到他面前,他仿若冻僵一般纹丝不动。

我蹲下,如那晚一般举起他凉凉的手掌,把脸贴住了他的手心,再仰起脸,轻声唤地他:“涯……”

他微微震动,终于低下头来看我。黑暗中,我们难以看清彼此……

听人说,朝廷不知怎么忽然委任于涘涯,他将往南方任县官去。

不几日,诸事打点妥当,车马齐备,便要出发。涘湄自然是跟了涘涯去,林妈也去,另带了两名丫环,一名僮儿。禾叔留在家中主持药铺医馆。

没有人叫我留下或跟去,没有人在意我。我自己挽着个小包袱,装着我在尘世中仅有的几件衣裳,步步跟在丫环僮儿后面。涘涯的目光掠过我,没有言语,扶着涘湄上马车。

涘湄在将坐入车内时瞧见了我,微蹙眉道:“痴儿也跟了去么?

我看不用吧。”

涣涯这时回过头来,望着我,眼神那么宁静安详,教人捕捉不到他眼里蕴藏着的东西。

“那便不用去了,留在此处也好。”他看着我的眼睛道。

他那样着意地看我,像要把我的形貌印刻在某处。而后,他一低头,道:“阿禾,请你照顾着小姐。”转身上马车。

随着那一转身,仿佛有一根弦,在他和我之间断了。痛得我倏地一滴泪掉下,坠到地上,击起微小如雾的尘埃。

我在这世上是全然地孤苦了,再没人来陪我走这漫长无尽的路途。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那么地淡,全都无所谓了。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涘涯,从他那日启程,我便隐去身形跟他到这里。

他当的这官几乎没多少日子要穿官服的,真稀奇呢。

这地方至少已半年未雨,裂得狰狞的地上颗粒不收、寸草不发,干结的河床上死着的蚌类团团黑污腥臭。一眼望去,只见枯树灰墙在热气里摇晃浮动。

涘涯日日四处奔走,遣人赴北方筹粮、运水,率着当地的百姓和为数可怜的士卒在地下打井。他又黑又瘦,真让人心疼。

前日我化作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以瞬间苍老斑驳的皮相,遮着我的檀发娇颜。拿着笸箕去装挖井时清出来堆在他脚前的土石。在他的眼前我故意跌了一跤,他匆忙地来扶我,目光沉痛,还说了什么,我看不清也听不清了,我的脑中,天昏地暗。我怎么还能听得到声音呢?他的手,扶着我的手臂和肩膀,我,我又在他怀里了呵!

涘涯……亲爱的人,你一点不知你扶着的是谁。

我一直跟着涘涯,跟着他。

G

南海,碧波万里,天上不见一丝云彩,骄阳肆无忌惮地将刺目的光线充斥了整个空间,涂得周遭荒漠似的惨白晃眼。

我踏在平静得如若冰冻的海面上。皮肤炙得火热,衣袂飘浮几欲燃烧,脚底却传来悲凉得教人发颤的寒意。真教我困惑。

舆,你在做什么?为何你辖的地界经年未雨生灵涂炭?我低声询问。

随着我低沉的声音,海水开始在我的脚下缓缓地挣扎喘息,随即一道波涛涌现,惊喘着进裂了,向两边翻滚涌动,渐渐陷落成一带万仞长壑——这是南海龙王于我的邀约。我踏着水梯步向壑底,海水迅即在头顶合拢,重又波平如镜。

熟悉又陌生的海底。那些不生羽毛的鳞光闪闪的鸟儿无声而悲哀地于我身旁回翔。

我穿过宫门长趋直入。一路上御道两旁的侍卫无言地依次向我拜伏,又起身,默默注视着我过去,毫不拦阻。

眼前宫苑高低错落,正踌躇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循着水波漾漾而至:“翩,到这里来……”

他对我始终那样温和。他不怪我么?

我循声入了一所寝殿。

柔细的波流拂过时,带起寝殿中垂下的雪白轻纱,露出了隐在重重纱幔之后的一角青玉龙床。龙床上隐约有人躺着。

“翩儿,我的小公主,你终究还是来了——却是为了区区一个凡间男子,不知我是当喜还是当悲?”他叹息着,又轻声苦笑了。

我听着,不知怎样回答他,身体深处隐隐温软地痛楚。

忽地两股巨流自他那青玉床上分左右侧冲出,将纱幔冲起掀得老高,拂到了殿顶,而后巨流在我身后合并了倒卷回来,猛地托起了我的身体。我不由自主地向前,直往前,无法停止。眨眼之间,已站到舆的床边。

但见他依旧容颜绝世,好似经历了一场大病,形销骨立,触目惊心,与当日在父王殿中那翩然不群的模样,真是判若两人。

他瞧着我惊愕的神情,淡淡一笑,慵慵然随手往床边抹去,掏出面铜镜来照,跟着眉头便是一紧,道:“呵,又丑了几分啦,难怪会吓到翩儿呢。”他自顾言语,那弧浅笑一经眷恋于唇齿间,便不曾褪去,好似他说的是个笑话。

他放下镜子,笑容隐没了,眸子深深地望住我道:“我并非故意不雨。我是龙王,是南海的王,施雨自是我的本分。可是翩儿……”他话音停顿,紧紧闭上了眼,手指痉挛地攥牢了锦被,整张脸霎时熬得煞白。

便于我全无防备时,他一扬手掀开了覆在身上的薄被。

他的下身,竟是一条盘曲的龙尾!

我们龙族,从不会变成半人半龙的模样,那是极大的耻辱,只有妖精才会成那般形状。而现今他竟然,就是这般形状。

他在我惊骇的目光里竭力地控制着自己,却仍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无奈的笑容:“我连维持人形的法力都不够了,怎还会有力气布雨?”

那依旧温存如水的声音似一把利斧劈入了我的身体。他没有说,然而我确切无疑地察觉了。眼前如此凄惨的模样,全是因了我。可是,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

忽然发觉,他凝视我的目光,与涘涯看我时那么地相似。痛楚、纠结、缠绵、深挚,更多一分无所怨尤。

我惶然躲避着他的目光,昏昏沉沉步步倒退出去。

海水,冰凉刺骨的海水包围住我,拉扯着我,凉意直透到我心底——我心底满是无助的茫然的悲痛。

我的身体由海底向海面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衣袂在强大的漩涡中渐渐融化了,而后身上斑斑点点地闪出了迷离的金光。在我出水的刹那,巨浪滔天将我托到半空。我在天上遥遥望见自己落于碧波中的倒影,已是一条天矫的金龙。

我心底的疼痛于一刹那找到了些微宣泄的缝隙,一滴泪水自脸颊滚落,穿云破雾,直直坠向大海。

海面立时轰隆隆一道裂响,汹涌的浪潮涌起直奔向天,一条白玉般莹润炫目的巨龙迅即穿出扶摇直上,是舆来了。

“龙女翩!你于南海地界现出原身意欲何为?要犯天条么?”舆稳稳定身于风云猎猎之中,那恍若天神的模样更胜过了父王的凛凛威严。他是第一次以王者的身份同我说话啊,也是第一次,对我这么严厉。

我在云层上卑微地俯下身去,口称:“陛下。”抬起头来却再也无言以对,我确是正欲越龙王之权私自行雨啊。

他凝望着我,容色惨淡,冰冻的眼神终于融化:“你便是这样一点不顾惜自己么?……竞全是为他?”

“舆,我不怕犯天条,不管怎样,我是该受罚的。”我回答,语声不由得苦涩。

“为谁?为谁受罚?”他忽地逼近身来,双眼炯炯地盯住我。然而他是冰雪聪明的,旋即目光一凛便冻得似把刀子,嘴角抽出一丝冷笑:“为我么?我是这么可怜?”

他仰天发出悲怆的笑声,再不看我一眼,背转身去自顾于云层间穿行。

风驰电掣,千百里过眼云烟。眼见着所过之处,黑云密密堆起。舆振首一声龙吟,雷公电母急急现身,便是一场绵延千里的瓢泼大雨。地面上百姓的欢呼声隐隐直上云霄。

我随于舆身后,经过涘涯的那个小县,不由得暗自念想:涯,你高兴么?下雨了啊!

眨眼问重回到南海之上,舆刹住身形,回头似要说什么,忽然身子一挣便掉下了云层,无知无觉直朝着苍茫海面坠去。他的元神,缓缓脱出了龙体。

我在云层上遥见舆的元神浮起,惊骇到无可言喻,全凭着本能凌空一掌将那元神击回。自己瞬时化作人形,飞扑而下,抱住了他。盘旋下落中,我张开口,一粒光华璀璨的乌珠轻飘飘滚出——嗟婆婆聚了两千五百年天地精华才修成了它。

看着乌珠柔光四射于眼前浮沉翻滚,我心痛如刀绞,再忍不住泪水扑簌簌滚落。

嗟婆婆,原谅我!这辈子,我已负了多少人!

狠下心闭住眼,在舆胸前轻击一掌,将他牙关震开了,乌珠滴溜溜滚入他腹中。又于他腰腹间再击一掌,迫得那珠子全然化开。

这时我们已到了海底。舆在我怀里双目紧闭,身上鳞甲却正缓缓褪去。龙须、龙角次第化为檀黑的发,泼墨般顺着我的手臂铺到地下,煞白的颜面渐渐眉眼分明,修鼻、薄唇,绝世的容颜。

他容色灰败,眉头紧锁,额上冷汗涔涔。那乌珠灵气十足阴阳相克,吃了它必定不太好受。

我怀抱着舆的身体,在冰凉的海水中呆呆地坐着。

不知多久,听得怀里一声呛咳。

我惊跳起来,他便从我的怀中滚落了,翻了两下,撞到身后的珊瑚礁上,沉沉地闷响。他索性慢慢倚着珊瑚礁坐起,左手懒洋洋挂于礁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恍恍惚惚,过去种种若浮光掠过。火红海树下,白袍绶带的男子,任性的午睡醒来的公主,扯断的珠串儿,一地的流光,男人温情的微笑。

顿时醒悟,我一直暗地以为的他的轻薄,原都是冤枉了他!他当日那般举止对我,全是缘了对我的钟爱。他早知我是他的未婚妻子!

念及他为我所受的种种苦楚,我不禁哀哀地向他伸出手去,仿佛乞求。和他之间,那么短的矩离,却似有千世万生的隔阻。

舆风流倜傥的模样忽地雪融冰销。他直起上身,眼里闪出了热切的光芒:“翩,留下来做我的妻!我必怜你,千年万年。”

海水在耳边呼啸起来,卷得我的长发和衣上的飘带猎猎飞扬。

水中满溢着舆的声音:留下来,留下来……

我茫然地张开嘴,想说:好的,我留下来。

眼前却刹那黑暗了,黑暗中有个熟悉亲切的人,他的视线温暖地抚过我的面庞,我看不见他,但我确切知晓,那陷在黑暗中的眸子,深如海洋。他对我说:痴儿,我的傻孩子……

待得黑暗褪去,光线重人我眼帘时,珊瑚礁前空空如也,舆已无影无踪。

H

我从海中升起,缓步行向海岸,两三只美丽的海鸟恋恋地飞舞跟随着我。

岸边怪石嶙峋。我才踏上岸边沙滩,那几只鸟儿便呼啦一下逃散了。石堆里蓦然响起了阴森诡异的笑声。笑声未止,石缝中挤出一颗干皱头颅,顶着蓬蓬乱发龇牙咧嘴。

我瞧了她一眼,不去理会。头颅的主人急忙整个蹦了出来,蹿到我面前,悲悲切切道:“孩子,婆婆来讲故事给你听。”

好浓一股妖气!我暗地冷笑,这妖精有眼无珠,光天化日之下竞寻上了我。且看她有何举动,倘有恶意,立即便灭了她。

但见她眼神狂乱,突地垂下泪来,神色一闪又变笑嘻嘻的,道:“孩子,婆婆来讲故事给你听。”竟似神智不清。

我再仔细瞧她时,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悲痛。她乱发底下的模样,竟同嗟婆婆七八分相似。

她转身,向我招手,脸上依然满布诡异的笑容。我不言不语跟着她。遇有断崖乱树,她纵身飞掠,倒也不掩饰自己的异样之处。

转眼到了一处荒郊,断壁残垣,不见人烟。我跟她进了一座破败茅屋。风阴惨惨由屋缝中丝丝漏人,杂尘乱舞。

她团膝在地上坐了,低头又阴阴地干笑了几声,再仰面道:

“孩子,婆婆来讲故事给你听。”

她静坐半晌,脸上疯狂的神气渐渐清明,梦呓般说起话来。

“二夫人去了,也该有五百年啦……今天,才等到人来听我的故事。”

“夫人去的那天,正是小公主满月,那日我丝丝毫毫记得分明。”

我听着她没头没脑地叙说,忽然莫名隐约地心痛,迫着自己莫要思索,继续听那婆子胡言乱语:

当日夫人起得很早,精神似乎好了些,我和妹妹陪在身边侍候。忽然夫人说道:“呓,你知我怎会回到这里?”我道:“奴婢不知,但夫人回来奴婢真是高兴。那时天兵天将捉了夫人去,我知道依着夫人不肯低头的脾气,再也不能够安然回转……”我急急地对夫人述说喜悦之情,却见夫人的视线穿过我的身体,停在异常遥远的地方,脸上垂下泪来。

夫人喃喃地道:“燕三……燕三……若不是为我肚里的这个孩子,我怎会惧怕他们的责罚?即便上天人地,剑海刀山,我怎肯负你而去?”

我在一旁听得难过,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夫人。

外面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今日小公主满月大喜,着二夫人往龙君寝处候旨,不得随意行走。”随即一道黄幅飞了进来,立在案头。

二夫人冷冷一笑,对我们道:“嗟,待会各处海界来的王族都到王殿去。抱小公主出去时,你要小心跟随,看顾好公主。——呓,你跟着我。”夫人说完,自床褥下摸了一样带着皮鞘的物事放到怀里,我便跟在夫人身后到了寝殿。夫人泥塑木雕地坐着,我随侍身旁,这样足足过了几个时辰。

外面鼓乐笙歌,人声沸沸,好不热闹。我站到殿门外朝着王殿的方向望,想着嗟和小公主现在不知怎样了。

这时背后传来了二夫人轻柔的歌声,幸福、飘渺、天籁般回响。她端坐在七宝瑞光玲珑镜前,身子轻轻前后摇晃。我听得痴了,这半年中,夫人话都未曾讲过几句,更休提唱曲。我越过夫人肩头望进玲珑镜里,见两名士卒正在鞭打一具尸首,尸首已稀烂,血肉飞溅,惨不忍睹,众多百姓静默围观。一名士卒忽然朝着尸身的头颅踢了一脚,那头翻转过来,血污的脸上两只圆睁的眼直瞪着我。正是燕三公子!我吓得呆了。

夫人恍若不见,只是身子微微发抖,歌声依旧温情脉脉,低回缠绵。

镜里,我辨出一个熟悉的脸面,是龟公公,穿了破衣裳混在人群中。我忽然想到一月前夫人临盆,我奔到王殿来报,在殿外听到陛下咬牙切齿的喊声“燕三——”紧跟着昕龟公公道:“陛下只管放心,奴才使尽手段,定教这厮不得好死。”我当时为了夫人临盆急昏了头,不及细想,过后又为着胆小怕事没敢讲出来。

我心惊胆战地回想,没发觉海水一层层泛红。

不知何时,夫人止了歌声,歇了一会,对着镜子里柔声道:

“三哥,我这就来了。”

我察觉有些异样,小心绕到夫人身前。这一看,不禁流下泪来。

夫人美丽的双目温柔宁定地望着镜中已成肉泥的燕三,右手遮在左胸前,无穷无尽的殷红色从袍袖底下弥漫出来。我颤抖着放下夫人的手,她胸前赫然插着一柄尖锥。

是皤丝锥!我从前见过。二夫人曾道:“皤丝锥出,红颜白发。”是顶凶险的器物。现今它插在夫人胸上,血液顺着锥身上的沟纹正源源飞流!”

婆婆的声音愈来愈尖利刺耳,如刀锯来回撕扯着空气。忽然她放声狂笑:“呵呵!血!海水里全都是血啊!我呼——吸,呼——吸,胸腔里充满了二夫人的血液!啊——呵呵!呵呵!夫人的血终于流完了,她的头发全部变白了,在血海里比冰雪更刺目千万倍!”

我始终立于她面前倾听,到最后胸中剧痛难忍,勉力出声:

“你可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的言语?”心底已然信了她是嗟婆婆的姐姐,我母亲的婢女。

疯婆婆停住笑声,痴痴地望着前方,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我待要重复一遍,见她缓缓自胸前掏出一件带皮鞘的物事,又一点点褪下皮鞘,现出一把乌莹莹的尖锥。锥身上布满或深或浅的雪白沟纹。

她立起身,捧着尖锥慢慢送到我眼前。我脑中巨雷轰鸣,身子摇摇欲坠,正要仔细观看,她双手顺势一送,将锥子送入我的胸膛。

凉意霎时贯穿胸口,鲜血便如受了大力牵引,自锥子周围飞洒出来,元气随之泄出。惊骇之下,我拼死一掌印到她心窝,左手同时拔下锥子。

婆子痛呼一声,倒在地上扭曲,模样渐渐变了,现出一个妖媚的陌生女子。她的下身化成了透明的胶质,圆盘般铺在地下,原来是只水母。

“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我按着自己的伤口,仍是记挂着她对我讲的那些话。

“你一见我,便已怀疑我的来路。我若不讲些确凿的话来乱你心神,哪里伤得了你?”她眼中尽是奸狠,呻吟中上身也化了,只剩了张艳丽的脸面浮在胶质上,双唇一张一歙。

“为了捉你的把柄,我一路寻到洞庭湖龙府,你母亲的娘家,总算找着个疯婆子。她为我讲了一个很动听的故事。”她阴阴地笑,“而后我杀了她。”

她在地下默然垂死挣扎,胶质上忽然又现出另一张模糊的脸,竟是舆的模样。她对着那张脸温柔言道:“我的王,我为你报了仇啦……”

刹那间两张脸同时湮灭,空气中响起一声凄厉呼叫,地下的水母消失无踪。

风依然戚戚地吹拂。

若不是手中多了把锥子,若不是沥沥的鲜血不停自指缝中淌出挂满了手背,我几乎要以为只是做了个噩梦。

我木木然离开茅屋,如游魂飘荡。

疼痛愈来愈烈,刺骨椎心。是因为胸前的伤口么?还是因为那妖精费尽心机盗来的过往?

我进了一片寂静树林,越走越快,开始发了疯般狂奔,树枝撕烂了我的衣裳,狠狠击打我的身体,石头和树根不断将我绊倒,我毫无所觉。

眼前始终浮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美貌女子,有慈爱的笑颜。今生今世,永不得相见。不知什么堵塞了我的咽喉,我无法呼吸。我大声地哽噎,如孩童一般,却流不出一滴泪水。

拼尽力气,终于唤一声:“娘——”

黑暗铺天盖地,将我吞噬了。

I

风起,云逸,淡月稀星,那些孤独闪烁的星星,在天上发出冷冷的光。

胸前阵阵地痛,有个妖魔困在那里,一下一下,不懈地击打它的牢狱。温腻的液体一时止,一时流,教人虚弱。

我翻身立起,穿过幢幢树影,一直向前。

生命里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清晰无疑。我知道它已在前方守候着我了,只是还不知道,究竟将在多远的地方遇上它。

生命是如此不易,又是如此容易。

才下过几场雨,四野便绒绒地绿了。小河里,冒出一簇两簇的嫩荷,蝶舞莺飞。我在河边梳洗罢,倚于柳旁,细细端详自己。我的肌肤皎皎胜月,我的容颜明艳无方,只除了,乌发中那几丝淡淡秋霜。

皤丝锥出,红颜白发。终于,有了白发。

我飘然立起,指尖轻弹便换一袭羽衣霓裳。

前面走来几个乡民,对着我露出纯朴欣喜的笑容,而后下田去了,走得远远的还不住回头望。一个老婆婆经过:“哟哟,不得了。

从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小姑娘,自个儿走在路上要当心哪。”

远处清脆的童音在唤:“姐姐!姐姐!”在叫我么?看过去,是个垂髫小儿,正招着小手,对着我笑得分明。他指着身旁的大树:

“姐姐!这里有你家的画儿,你快拿回去吧。”匆匆地便跑了,是爹娘在唤么?

我走过去,看见树上贴着幅人像,真真便是我的模样。像旁两三行字,盖一方红印。落款处书着涘涯的名字,墨迹犹新。一则寻人的告示。

我抚摸着那个名字,身子不由自主,依着树干软倒了。

受伤以后,我时常身不由主地跌倒,或者晕厥。这让人觉得卑微沮丧。胸前伤口时好时坏,除了尽可能地扼制它,我无计可施。

而伤痛,是已然缠结于心底不可抹灭的了。若教我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逝,终究还不甘心,于是不住前行。

这一日,到了一座小小的城门外,城墙上依然贴着一幅我的像。我一步步走到画像前,伸手抚摸它,守城的小兵奇怪地望着我。一把将画像揭下,一个小兵立刻吆喝着奔过来了:“喂,你干什么?”

等他到了近前,我转身面对他。他看清了我的面貌,惊得立在原地。

我微笑,不去管他,自顾走进城门去。

县城里很热闹。然而我所过之处,便有些变化,很多人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看着我。

前面的人群纷纷向街边让去,街上顿时空阔,现出一个青衣男子。

我走到他的面前,微笑着仰面看他说:“涯。”

那梦了无数次的眼眸,真真切切地看着我了。

我不由得脸红欢喜,心“怦怦”跳得厉害。

心“怦怦”跳。低头见胸前随着心跳缓缓绽放出一朵血红莲花,在雪白纱衣上艳得炫目。人便又有些软了,跪到地上,手勉强撑住,无奈而悲哀地抬头,望见他震惊的眼,笑。

忽然被他俯身抱起,随着他的大步流星走出。

涘涯抱着我刚踏进他在此间的府第,前廊便响起了一把尖锐的声音:“哥哥!”

我转头去看,见涘湄立在廊中,脸色铁青。涘涯稍稍停滞,便直往前走去。

涘涯正要回话,然而他的声音消失在空气里了。

站着的两人刹那静止,四处寂寥,叶落闻声。

风袅袅拂起我如丝如缎的长发,在夕阳里,长发飞扬着。它的颜色一点一点消失,终成银丝千缕。

涘涯惊恐地低头看着我,抄在我身下的右手搭上我左腕脉门,脸上恐惧之色更盛:“怎会是这样?”

我心酸难禁,问他:“涯,你怕么?你害怕我么?”

他仍是看着我,没有回答,随后深吸一口气,双臂用力,将我紧紧拥在胸前,大步掠过涘湄往里走。

一滴小小的水珠,自他的眼中掉落,落于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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