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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南方一座喧嚣的城市的远郊,我们扮演成两只鼹鼠,在摩托飞驰、叫卖声四起的小镇街道边缘徘徊,在洞穴门口用手搭起“凉棚”四处张望,在洞穴中不停地忙碌、激烈地争执。偶尔,我们也会结伴进入那座庞大的城市。城市就像一个用众多绳索吊在立交桥上的吊篮,晃动得厉害,让人有失重和晕眩的感觉。每次返回住地,我们都气喘吁吁,心神不宁。我们将在城里吞食的老火汤、凉茶、叉烧、凤爪吐出来,变成一堆堆奇怪的词汇。我们将这些奇怪的东西当成心爱的玩具,码放、拆散、打乱、组合,乐此不疲,一会儿摆上自制的木架子,一会儿丢弃在垃圾桶。人群对那个“洞穴”充满好奇,经常停下摩托,找各种借口往里面窥视。我们在门口挂上一道竹帘,再在里面的门上挂两道布帘,将居室装扮成地下洞穴的模样。
不能够和人群融为一体者是危险的。这既不是道德上的高下,也不是趣味上的雅俗,更不是经济上的贫富。仅仅是“游离”这个理由就足够了,就足以成为“敌人”而不是“朋友”。两个闯入者,两个与南蛮之音不相容者,两个忙碌方式有别者,两个游离的异类,这就足够了。就这样,我们在一种“融为一体”的渴望中与世隔绝,自绝于人群。夜晚看着从机场起飞的飞机,看着从小河的铁桥上飞驰而过的北上的列车,逃亡的念头骤起。但仅仅是一个念头,因为逃亡的道路几乎被切断。两人面对孤寂而幽暗的洞穴,听到隔壁传来数钞票的哗哗声,听到窗外火凤凰花落在潮湿热毒的土地上的沙沙声,听到此起彼伏的BP机声,我们相对无语,“噗哧”一声笑了。身在南方,魂在北方,皮肤与骨头的剥离声,构成了她的诗歌的旋律。她的偏头疼就像一首流行歌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我的关节炎就像一朵黑喇叭花紧贴在膝盖。黄昏,在小河边的田埂上,我们一起吹响“黑喇叭花”,自娱自乐,观赏着人群的白眼。
诗歌的90年代,那是一个拒绝的年代,也是一个垂死挣扎的年代。风雨中飘摇着一面摇摇欲坠的个人主义的旗帜,它在众声喧哗的商品队列的边缘,显得孤单而又滑稽。我们一度将失败的荣耀珍藏在个人的洞穴,自我欣赏,彼此安抚。但我们坚信,死去的人活得最长,没走的人走得最远。每当坚持不住的时候,书架上古老而庄严的“僵尸”就扑下来声援。和“僵尸”结伴一起抵抗,这就是90年代诗歌的代价。
2
提着几袋换洗的衣物,还有数十箱散发着潮湿霉味的书籍,我们在市区一幢老得骨头咔咔作响的房子里安家了。据说这是50多年前的“广州欧美同学会”的房产。居室很小,但有气派,巨大的落地拱形窗户,马赛克地面,木质的墙板,墙缝里的老鼠仿佛整天说着洋文,最后全部死于铁面无私、公事公办的粘鼠胶。每周都有那么一天,凌晨,我踩着梦一样的节奏陪她赶往越秀公园门前的车站,送她乘上开往郊区的班车,然后梦游一样回到那所老屋子。
房子的正门是文德路,集中了许多生产文化赝品的国营单位。街道上全是出售各类文化赝品的档口,主要是失业的美院学生临摹的劣质西洋名画。在街道的拐角处,鬼鬼祟祟地聚集着一堆堆假古董商,手里捧着用硫酸浸泡过的铜质菩萨雕像,还有用泥巴擦过的玉器,刚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一样。挣了钱的广州商人在这里流连忘返,大批大批地购买文化,去装点他们的资本和新居。房子的后窗,正对着一个古老的荒废的院落。院落中间有一个微微突起的小丘,上面有几棵老榕树。这就是“禺山”,也就是广州最古老的城区中心,当时称“番禺”(“番山”在不远处的仓边路)。我们搬到这里不久,就在附近的中山四路与文德路交界处,发现了南粤王的行宫旧址。
南方的老榕树的须根,终于迟缓地垂到了我们的窗台,带着一股古老的生鱼腥味。渐渐地,我们开始适应这座晃动的城市。我们还善于在晃动中寻找安宁。在我们的鼻子里,那种古老的生鱼腥味,渐渐与前门街道上的汗味儿融为一体。能够在这两种味道中发现相似之处,说明我们能够开始慢慢地识别这条街道。有时候,我们突然在早茶和夜茶的点心中发现那种味道。条件是,胃口非常好,消化能力非常健康。一旦这种能力减弱,比如消化不良的时候、拉肚子的时候、胃口欠佳的时候,那种味道就会消失无踪,凤爪仅仅是凤爪,叉烧仅仅是叉烧。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使得我们时而与这座城市融为一体,时而与它相隔千里。经验是那么渺茫,唯有语言是真实的?
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是我们时常处于焦虑之中的根源。有时候,我们会到文明路上的那座教堂去度过周末。一对年轻的夫妇是教堂唱诗班的,他们发誓要将我们引上正途。当我试图要纠正他们引用《圣经》时的错误时,他们微笑着说,基督教的最大敌人就是“知识”和“傲慢”,要放下那些东西。说得我背脊冒汗。但我们并不打算屈服。每到周五下午,我的BP机就响起来了。我说你看,“上帝”又在呼我了。这种情形持续了整整3年,最终,“上帝”失败了,生活胜利了,我们几乎就要幸福地成为广州的夜茶和靓汤的俘虏。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张贲思“秀庞幺”(小朋友)高兴地来到了人间。他成了我们欢乐的最大理由,也成了我们投降的最大理由。为了欢迎他,为了保证“尿不湿”的档次,我们白天黑夜地为小资本家炮制伪劣书稿,为小报写口水文章,为广告商出谋划策。周末经常到上下九路去瞎逛,参观老骑楼和十三行旧址,吃“鸡公榄”和“猪油鸡仔饼”,欣赏相貌丑得可爱的“西关女”,到沙面的榕树下去听退休老人唱粤曲。在古老历史、西来信仰和现实生活的多面夹击之下,我们依然顽强地生活,内心还在顽强地抵抗。书籍、词语、诗歌成了抵抗的工具,当然还有将这些穿在一起的共同的经验、感受和趣味。
3
刚刚要开始适应南方的炎热和潮湿,北方的寒冷和干燥就突然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偏头疼和关节炎再一次光临。与南方的生鱼味道相比,北方古老坟墓中的文物气息更让人窒息。方庄给人一种假模假式的城市的景象,但到处都传来老居民咳痰的声音,遍地都是新兴中产阶级的狗粪,还有烤串的膻味儿。大方家胡同给人一种假模假式的宫廷的气派,到处都传来“喳——”一般的吆喝;隔壁的桂公府已经改造成了一家餐馆,服务员依然是一副宫廷家奴的嘴脸。铁狮子坟给人一种假模假式的文化的信息,周围不断传来“文化哮喘病”的呼啦声。据说它的地下水含磷量严重超标,常常导致知识分子英年早逝,而人们宁愿说是他们自己不注意身体,劳累而死。实际上是慢性中毒。
这是一座老太婆一样缓慢的古老的城市,一座城市包围农村的拼贴的城市,一座急速蠕动的现代化城市。它越到外围越现代、越都市;越到中心越古老、越农村。据说,长期在四环边的立交桥上转悠,最后会找不到北;长期在二环里的胡同里转悠,最后会找不到南。反正我们是从南到东,从东到北,花了三年时间逆时针转转了大半圈,目前方向大致还是明确、南北分明。我们一直不习惯,就像患上了某种顽疾。“慢慢就习惯了”,这是一位老京油子对我们的教诲。什么时候能够习惯呢?我们一致认为,快了,快了,就要习惯了。我们没别的优点,就是有耐心。
这座城市最大的特点还不是气味,而是声音,一种前现代的声音,公交车上售票员的吆喝声就像戒严的声音一样,严肃得令人惊悚,日常语言中都带有意大利美声。地铁口站着两个验票员,俨然俩石狮子。餐馆服务员一直紧咬牙关,将脾气往肚子里吞,以免发作而影响服务质量。刚开始的确不习惯,不习惯是因为你不懂它的妙处。它能够舒缓商品、金钱、技术带来的压力。它只保留权力的压力。地下仿佛传来先王严厉的咳嗽声,将那些“后现代”器物吓得魂飞魄散。它留给我们的是一种权威的震慑力,而不是物质滑稽而残酷的挤压。渐渐地,你可以从中得到一种受虐般的抚慰。这种抚慰,消解了词语的玩世不恭,阻止了随意分行的混乱逻辑。它要求整齐,就像广场上的队列,整齐划一,很有力度。老城墙的砖土中偷偷地放射出一种白色的、晶莹剔透的硝元素,辐射一样渗进了词语。古老的物质让词语既洁白得很干净似的,又暗藏着阵阵杀机。这不是随便一座城市就能给予的。
在传统的、天桥集市般的嘈杂声中,我们渐渐学会了啃羊蝎子、喝臭豆汁儿,嚼生大葱,蘸着豆瓣酱吃欠拍的黄瓜,冒着风雪在路边吃烤串儿。生活正在改变我们的肠胃和口味。当我们充耳不闻的时候,我们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座诗歌的小镇,像两个游离的异类。其实我们也很不一样,她是减法,我是加法。我试图将她的意象阐释得更加清晰,这需要很多废话。她试图让我的理论语言更加简洁,像箴言一样。这无疑都是奢望。为此我们经常互相折磨。这是诗歌的另一代价。
“2006年3月29写于北京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