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6662300000014

第14章 文学与公共领域

1.文学与公众

文学的起源和功能理论十分复杂,我无意转述这个领域的研究成果。让我们从中间(也就是古代向现代转型的历史阶段)开始分析。

我们首先要承认一个假设,在“国家权力”和“私人生活”之间,存在一个广阔的“公共领域”。这个“公共领域”的功能,就是通过语言的传播,将国家权力公众化(与批判性相关),同时也将私人经验公众化(带有消费性),实际上就是将古典社会无处不在的“秘密”公开化、透明化。这个领域最初就是由文学来充填的。讽刺文学是针对国家权力(或权力个体化)的,其基本技巧是与动物世界(猛虎、硕鼠、黄鹂等)相关的“寓言”式叙述方式。抒情文学是针对个人情感(或情感障碍)的,其基本技巧是与植物世界(杨柳、悲秋、江河等)相关的“夸张”式想象方式。通过这种动物化和植物化的类比转换,抽象的权力和情感都被具象化了,也就是变得可以理解了,它才得以“公众化”。

中国传统社会里没有“公共领域”,它只有国家和家庭。借助于“忠孝”、“纲常”这些意识形态,实现了家族私生活的国家化和国家权力结构的家族化,使得社会公共领域(甚至私人生活世界)长期处于萎缩状态。文学不过是宫廷文化的点缀,或者进入仕途的工具,最多也只是失意士大夫小圈子身份炫耀的表现,而不具备“公共性”。

在现代“公共领域”出现之前,有一个“代表型公共领域”,比如“文学沙龙”,精英知识分子是这个领域的代表。最初的“文学公共领域”是一个纯粹的公共“交往”(而非“交换”)场所,因而不完全具备资产阶级性质,或者说它属于前资产阶级性质。因此,它一开始就具有古典的精英色彩,也就是身份等级色彩。参与交往的人首先要具备对私人生活的观察能力,进而能将私人经验表达出来,最起码的条件是识字。这对于普通市民或者农民阶层来说,尽管难度太大,但最初的“公共领域”恰恰就是这样产生的。它借助于公众媒介得以传播,并在“公众”(读者、听众、观众)中引起了反响或对话。换句话说,是现代传播媒介(交通——邮政——报刊——沙龙——咖啡馆——图书馆——读书俱乐部),培养了最初的现代“公众”(西方18世纪已经成型,俄罗斯19世纪上半叶基本成型,中国是20世纪初才开始)。

“文学公共领域”就这样在语言的启蒙层面开始了最初的拓荒工作。“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从“文学革命”开始的。它首先将语言问题变成了社会政治这一公共问题。所谓的“文学革命”,也就是对说话方式、“交往”方式提出了一些原则(不用典、不避俗语、言之有物、不无病呻吟)。这是对表达中极度“私人性”的话语方式的限制,因而也是“公共性”的基本要求。

2.私人经验的意义

对私人经验的表达,最初是书信,它是一个人寄给另一个人的情感秘密符号。还有一种文体就是“日记”,它是自己寄给自己的秘密符号。当它们进入“文学公共领域”的时候,它就成了“书信体小说”或“日记体小说”。这两种文体的共同之处,就是公开秘密。这种秘密公众化(被接受)的前提就是,它具有普遍的典型意义,创作主体因此具有公众代言人的启蒙意义。但在这一点上,东方国家与西方国家的差别是明显的。18世纪英国作家理查逊的书信体小说《帕米拉》,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体小说《穷人》之间的差别就是例证。前者透露了中产阶级妇女的情感秘密,其爱情和求婚受阻产生的感伤色彩,具有广泛消费性,秘密变成了商品。后者与其说是感伤的,不如说是悲惨的,它揭露了统治者权力的秘密,因此具有革命性。理查逊小说的“公共性”,是资产阶级公共空间扩张的表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公共性”,是前无产阶级(农奴制时代的小公务员)话语空间扩张的先声,“爱情”内容不过是一个表象而已。

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就是日记体。它是写给公众的一篇日记。它将私人经验(因“吃与被吃”而产生的恐惧症)公众化(“吃人”成了中国历史经验的一个寓言),进而借助于白话文这一平民语言达到了“交往”或启蒙效果。《莎菲女士日记》是现代中国较早的日记体小说。它同样是将私人经验(性欲和生命力受压抑的心理感受)公众化(对社会压抑的反抗和批判)的结果。公众在阅读的时候,实际上就是进入讨论、对话、质疑的时刻。公众会因此在自己的经验中寻找相似的“恐惧”和“压抑”经验。这种经验认同,这是更进一步“公众化”的心理前提。但是,“私人经验”的消失,就有可能使文学脱离“公共领域”,变成另一种国家权力的工具。鲁迅(上海时期)和丁玲(延安时期)的后期创作都带有这一特点,私人经验的色彩越来越被淡化,成了一种“超级公共话语”,并迅速被纳入国家主义话语体系而丧失了“文学性”。到了“左联”时期,这一特点就不仅仅是“明显”了,而是确立了其唯一的合法地位。

我们发现,“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有着如此密切的关联。没有私人性就没有公共性,反过来也一样。哈贝马斯指出:“以文学公共领域为中介,与公众相关的私人性的经验关系,也进入了政治公共领域……它一开始就具有私人特征,同时又有挑衅色彩。”

3.两种创作倾向

“文学公共领域”的复杂性在于,它首先是一个话语批判和公众舆论的公共场所;同时,它的一头连接着古典权力结构(话语精英身份的贵族色彩),另一头连接着家庭私人生活领域。而家庭私人生活领域包含着狭义的“市民社会”,即商品交换和社会劳动领域,使之与日常生活需求密切相关。在历史的演变过程中,一个不成熟的“文学公共领域”会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或者愈来愈精英化,或者愈来愈商业化。无论是“精英化”还是“商业化”,都是对“文学公共领域”这一成果的放弃。

从总体上看,中国当代文学的“十七年”,就是典型的国家主义话语的“文学化”,它与国家权力领域密切相关。新时期的“拨乱反正”,是在对“前国家主义”话语批评之中产生的“新国家主义话语”。新时期初期的文学(“伤痕文学”、“知青文学”、“寻根文学”等等),正是这种“新国家主义话语”的文学表述(国家主义主题,加上对19世纪西方现实主义文学表达语言的模仿)。与“五四”时期的“文学公共领域”相比,其共同的特征就是“非公共化”。早期的“朦胧诗”是一个特例。经历了短暂的“新国家主义”话语阶段之后,到了90年代,从这种文学主流中分化出了另外两种文学:

第一,带有欧化色彩的精英主义文学(先锋小说、女性私小说),其特点是经验的极度私人化,越来越不具备“交往”功能。所谓的“后朦胧诗歌”也是如此。通过创作,他们似乎进一步树立了精英话语和身份感的权威,实际上不过是个人狭小的内心世界的回光返照。

第二,带有商业色彩的“市民文学”,其特点是经验越来越“公众化”;比如创作中的哗众取宠,隐私与金钱的交换,使得文学具有浓郁的消费性和交换色彩。“私人性”的丧失,使它落入了另一种意识形态话语之中,即全球化背景下的市场主义话语。通过创作,他们似乎进一步树立了商品的权威,实际上文学已经成了商品的仆人。

中国当代的“精英文学”和“市民文学”,在美学趣味上似乎是针锋相对的。但他们具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公共性”问题的忽视,对“公共事件”的冷漠。这使得他们的“社会”趣味殊途同归。精英主义文学以其话语方式的诡谲来区别于国家主义文学话语。市民文学以其价值取向(贬低文学的神圣色彩)来区别于国家主义文学话语。但是,由于他们远离由“五四”前辈所开创的“文学公共领域”的话语现场,并将这一领域的主要特征(“批判性”)加以隐藏,他们因此在现实中获得了“合法性”。这一做法,就是所谓文学“边缘化”的根本原因,同样也是“知识分子研究者”要将作家、哲学家等人逐出知识分子领域的根本原因。它与社会的“市场化”、“专业化”没有必然的联系。

4.重返公共领域

今天,重返公众领域的困难,除了国家主义话语权力的限制之外,最大的困难还是来自市场的消解作用。“私人经验”是一个通往历史深处的更为本质的经验。它的社会心理学基础,是人类总体欲望及其解放的内容。在文学史中,抽象而狭义的人道主义、现实主义、极权主义、自由主义,等等,不过是私人经验“公众化”过程中降格的结果。

作为整体的人的遭遇,一直是文学关注的对象,不同时期有不同遭遇。特别是在市场主义的支配下,家庭生活领域(或情感领域)成了劳动力再生产的场所;教育(传道、授业、解惑;培养主体自我意识;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成了投资(资本再生产)的场所;自由的业余时间成了工作时间的补充(休闲和旅游);接着,“文学公共领域”在消费领域内部发展起来;最终,批判意识被消费价值所取代。哈贝马斯认为,这意味着“文学公共领域”的消失,它被文化消费支配下的“伪公共领域”和“伪私人领域”所取代,结果是,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都不存在。它或许就是被另一种极权主义所取代(市场极权主义是传统国家极权主义的变种)。

究竟怎样才能既坚持表达上的经验的私人性,又使文学能够积极介入当代“公共领域”的对话,并产生“交往”意义上的“有效性”?这是当代中国文学创作的困境。如果在文学创作中,一种真正的“文学公共领域”不能成立,那么可以说,文学的消亡就可能成为一种必然趋势。

当代中国文学创作,需要在“公共性”与“私人经验”辩证关系这一新的领域里寻找更为有效的表达。莫言对自己来自中国农村经验的全新表达,王小波对自己来自“文革”经验的全新表达,都可以看作是有效的操练,但这是远远不够的。国际格局的变化(美伊战争、“9·11”、北约轰炸、中美撞机、八国峰会等等),正在改写中国人传统的政治经验。同样,国内的公共事件(煤矿爆炸、非典型性肺炎、司法公正、分配公正等等)也在改写我们的私人经验。在这些事件发生的过程中,网络作为一个典型的公众论坛(我指的是一批知识分子操纵的非盈利论坛),一直在承担着早已经失身的“文学公共领域”的功能。这里没有法人,也没有消费者,更没有审查制度。它是一个纯粹的“公众领域”。

一种有效的经验表达一旦切进了“公众领域”,“事件”就可能变得无足轻重。那种根深蒂固地生长在人们脑海深处的“战争”和“瘟疫”般的意识形态才是他们关注的对象。遗憾的是,更多的人以一种僵硬的姿态试图介入公共事件。但公共事件终将拒绝他们。因为在这一点上,医学、法学、公共卫生学远远胜过他们。文学介入公共领域的能力需要长期的关注和操练。否则,它只能隔靴搔痒,或者变成标语口号,要不就是劣质的“抒情”。

5.公共空间的现代转型

传统中国的城市内部是没有“公众生活”的。它只有“家族生活”和“国家生活”。也就是说,其“公共领域”还处于一种期待受孕的阶段。“公众”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哈贝马斯的说法(大意),作为私人的人们走到了一起,就形成了“公众”,他们关注的不是私人的问题,也不是某一意识形态集团的问题,而是与私人相关的“公众问题”。“公众领域”(与“市民社会”密切相关)的产生,是市场经济强行插入的产物。而大众媒体(报纸、刊物、图书市场、咖啡馆、沙龙、电影电视等),是公众生活的典型媒介。它们都受市场和消费支配,因而既是一种被压抑的欲望(快感)宣泄和满足的场所,同时又是“国族”政治之外的另一种政治(公共政治)的交流场所。

哈贝马斯认为这种“公共领域”的成型在英国和法国,18世纪就完成了。中世纪宫廷和教会内部的分化、文艺复兴和世俗知识阶层的崛起,使得欧洲出现了一种称之为“代表型公共领域”(或“文学公共领域”)的过渡阶段。我们可以称它为“准公共领域”。这种过渡类型的公共领域,被人民的代表(贵族、教士及其衍生物:精英知识分子)掌握着,也不断吸引着市民阶层中的思想者。比如,路易十六时代的文学沙龙,叶卡捷林娜时代的俄国知识分子沙龙,活跃在欧洲各国的共济会、文学朗诵、剧院演出。早期的“准公共领域”有三个主要特征:1.主持人是与宫廷权力密切相关的、具有开明民主思想的贵妇人。它与其说是一个“公众论坛”,不如说是一个身份确证的场所。不过,这种确证对血缘因素不甚关注,而是对一种新的话语方式的要求。2.关注的主要内容是文学(以情动人),外加哲学和社会思想(以理服人),对这种话语方式的理解,是以接受教育为前提的。3.气氛严肃而热烈,充满了一种思想的激情和表演性,脑袋这一器官(而不是鼻子)占据了重要地位。由于它带有浓郁的早期资产阶级性质,因而是封建主义的敌人。

介于东方和西方之间的俄国情况比较特殊。19世纪中叶,它的“准公共领域”依然十分发达。除了宫廷民主派的沙龙(关注朝廷改革)之外,还有平民知识分子的沙龙(主要是密谋革命)。普希金早在19世纪20年代就抛弃了宫廷诗人的待遇,进入了自由作家的行列,并与“十二月党人”交往密切。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期参与平民知识分子沙龙,并介入革命密谋家队伍;19世纪60年代初流放归来后,他完全进入了文学市场,并频繁出现在贵族文学沙龙中。托尔斯泰伯爵的家产一直是他的一桩心病。他也经常出没于贵族精英知识分子沙龙,朗读自己那些带有启蒙色彩的小说片断。甚至到了20世纪初,俄国的精英公共空间依然存在,吉皮乌斯和梅列日科夫斯基就是彼得堡知识分子沙龙的主人。1938年,随着“第四国际”的破产,俄国精英公共空间也同时宣告灭亡。俄罗斯真正的现代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产生,是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事情,并且迅速与国际接轨了。

第三世界国家要相对滞后一些,以埃及和中国为代表,其“准公共领域”的产生(如果可以做这样的类比的话),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的事情(中国20世纪上半叶有过一个短暂的过渡时期,以陈独秀、胡适和鲁迅为代表,此处不拟展开详细讨论)。北京的“西单墙”可以算一个代表。埃及的“咖啡馆”和“酒吧”也属于类似的情况,但偏重于空谈。20世纪80年代整整十年,是中国知识分子介入“准公共领域”的黄金时代(以高干子女和精英知识分子为主体),谈论对象主要是马克思、萨特、尼采、卡夫卡。文学和艺术,成了知识分子对传统精英政治的一种表演性模仿。遗憾的是它那么短命。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随着一种没有相应制度保障的、也缺乏成型“市民社会”支撑的“现代公共领域”的崛起,迅速淹没了其尚未发育成熟的“准公共领域”。结果在公众领域里,“狗仔队”迅速压到了“知识阶层”,“鼻子”迅速取代了“脑袋”,哗众取宠取代了理性思考、分析批判的“公众舆论”。这是一个营养不良的、畸型的、无主体的“公共空间”,因此,它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公众舆论”。

6.文学与公民

在讨论当代文学究竟缺什么的时候,有些人在反复提到所谓“多元化”的问题。“多元化”并不是一个用来搪塞的术语,它是“价值”的多元,而不是“非价值”、“反价值”的多元。比如有人说文学是个人内心最孤独的一种声音;有人说文学就是小丑,在公众面前表演;有人说文学就是维护人的尊严,表达一种最自由的声音;也有人在将文学当作达到个人目的而向当权者的献媚的工具。这就是“多元化”吗?“多元化”肯定还有共同的底线。我们是否能够找到一个共同要坚持的东西。至于个人想当天才,还是想当小丑,那是他们自己的“自由选择”。

在今天关于文学的讨论中,焦虑、文学性、圣言(比如传统的诗歌和圣经等经典的语言)等术语出现的频率很高。我发现这些关键词背后有一个共同的东西,就是传统的文学精英思维、大师情结在作怪。焦虑的本质是对死亡的恐惧,文学家则是因自己的文学身份的死亡而焦虑。大家都因写不出无愧于人民和时代的伟大作品而焦虑,都因“文学性”的丧失而焦虑,都因无法说出圣人之言而焦虑。我们就焦虑这些东西?这种焦虑是不是显得太深奥、太不着边际了?我没有发现大家涉及过文学与公共领域的关系问题,没有人关心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制约着文学创作。就个体而言,“才能”这种东西是无法讨论的,你的爹妈给了你多少就是多少。后天的努力叫做“学养”,而不是“才能”。对“学养”和“才能”的判断叫做“见识”,也可以叫做“洞察力”。“洞察力”这种东西,对作家和批评家都十分重要,特别是在处理“经验”的时候。没有“洞察力”或“见识”的“经验”,是毫无意义的抄袭现实。在这种状况下,既不可能催生“艺术经验”,更无法奢谈什么好的表达形式。

当然,我们的焦虑还有深刻的历史和社会原因。中国的文学传统太深厚了,曾经有过那么辉煌的抒情文学,使我们一直认为中国是个文学的国度、诗的国度,出现了李白、杜甫、白居易。我们今天为什么没有李白呢?我为什么不能成为杜甫呢?是不是我的智商有问题呢?是不是营养不够呢?于是都在焦虑不安!我们想一想,汉唐时代的中国文化在世界人的心目中是什么地位?那时候中国人的自信心还在,知识分子和文学家的脊梁还没有被打断,或者说“文脉”还没有断、“文气”还通畅。“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就叫做气派。那时候,诗歌中的时间主题、命运无常主题等等,一直都是中国文学家十分心仪的高远话题。古代文学家关注的问题根本就不是所谓“现实”问题、“公正”问题,不是今天这种鸡零狗碎的东西,而是形而上的问题,存在本体的问题。

近一百多年来,中国正处在第二次文化大转型的过程之中。这种转型的一个直接表现就是精英文学的衰落。“文学运势”的衰微,跟中国文化自身的衰微是同步的。事实上中国人的风骨、气度、文脉,在南宋时期就基本上玩儿完了。第二次转型从1840开始,到现在才160年时间,这期间社会动荡不已,几乎是十年一变,变得人心惶惶。转型的结局要么是复兴,要么是灭亡,我个人当然希望出现复兴,而不是灭亡。就经验层面来说,现实生活太乱、节奏太快,传统的“时间主题”转变成现代的“空间主题”,命运问题变成了现实中的争斗和得失。中国文化正是在这一文化转型上站到了弱势的地位。按照中国传统的历史观,从清代开始,国族的运程属于“水德”(明代属“火德”,民国属“木德”)。据说这个“水德”的运程一直要持续到2050年才有可能出现一线转机。美籍华裔学者唐德刚先生在《晚清七十年》一书中转述了这一观点。所以我们也不要太性急,更用不着整天焦虑不安,而是应该去干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还有一点意义的事情。

从大的文化变迁来看,第二次文化大转型,就是从“中华中心”向“西方中心”转移。科技改革是学西方(师夷之长,强国保位)——太平天国也有西方文化背景(拜天地会,农民造皇帝的反)——政治改制学西方(君主立宪,英国模式)——辛亥革命学西方(灭清,议会政府,美国模式)——新民主主义学分裂之后的另一半欧洲模式(俄苏社会主义,推翻蒋家王朝)——反右和文革(内部清洗)——改革开放(新的师夷之长)……都是向西方转型,今天称之为“全球化”。我们正处于这个历史文化转型的漩涡之中,想摆脱也摆脱不了。这个转型的重大成果就是市民空间的不断扩大,社会由传统的“代表型公共领域”(或者说带有传统精英色彩的“文学公共领域”),向现代市民社会的“政治公共领域”转移。而西方在18世纪就基本完成了这一过程。在这种局势下,文学的边缘化是十分正常的现象。此时此刻的文学不是要去炮制天才作品,而是应该积极介入社会生活,让市民话语空间不断扩大。在这一过程,文学的“神话式写作”必须让位于“寓言式写作”,也就是捕捉变化多端的现代生活。所谓“神话式写作”就是试图重新创造一个现实。所谓“寓言式写作”就是为变化的现实命名,追问它是什么?为什么?(像“天问”一样),而不是应该怎么样(像“上帝”一样)。鲁迅是个最典型的例子,他的小说就是现代中国的寓言。他终究没写出鸿篇巨制的长篇小说,而是留下了大量的杂文(给人留下了把柄)。他用话语的碎片,楔入了现代中国狭小的社会公共空间,让这个空间不断扩大。鲁迅的伟大价值就在于他利用了自己特有的文学话语,扩大了中国人言说的空间,或者说是扩大了现代中国人的精神空间。

如果不甘愿做这样的事情,要做天才,要从事“神话式写作”,要写出流芳百世的、砖头一般的伟大作品,那你就只好从文明转型这个历史进程的漩涡里逃逸出来。逃逸出来有二种方式,一种是“天才的方式”。他在自己的灵魂内部完成了文明转型或超越了这个转型,从而坐在了历史的尽头,等待着姗姗来迟的公众(我对此从来就表示怀疑)。还有一种就是“疯子的方式”。如果你没有完成自身的转型,而是硬要逃逸出来,完全听从所谓“自我意识”的指使,实际上也就是“疯子”。“疯子”是“天才”的好邻居,中间隔着一层牛皮纸。疯子是用死亡(自残)的形式跟历史转型对抗。因为他认为这个转型也不代表文明的福音,他绝望,他就逃逸出来,他就是疯子。剩下来的绝大多数人,不管他写作还是不写作,都是庸常之辈。中国当代文学就处于这种状态里,所以我们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如果你不想当疯子又成不了天才,那只能做一个普通公民,参与中华文明转型的过程,用自己的话语方式参与,使得市民社会的空间不断得以扩大。我一直对那种所谓“天才”文学作品保持警惕的态度。与其出现那么多的假天才,不如出现一大批相当有公民意识、有道德责任感的作家。这对作品的要求就是真实,不是夸张的、浪漫主义的东西。为什么《南方周末》拥有这么多的读者?它最大的力量是真实和责任,它一点也不比那些“伪现实主义”的所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作品差。它在文明转型过程中,为了争取市民自由空间的不断扩大,立下了自己的汗马功劳。也就是说,在市民公共领域中,文学语言的修辞功能被实用功能所取代。这是中国近代以来面临的“历史时间差”对语言的特殊需求。

“文学性”不是一个既定的东西,它需要重新发现。在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人,包括作家、诗人、理论家,同时面对一个共同的世界,面对一个共同的问题,需要在同一层面上去发现这个时代的经验,发现新的文学性。而且,当我们怀疑既定的传统的“文学性”时,我们就可以断言,新的文学性一定不会出现在《道德经》、《圣经》、《金刚经》、《可兰经》那样的言语方式之中,而是有可能出现在一种新的话语实践中。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我们有没有自信心相信自己的创造力量,是能否发现、洞察新的“文学性”的关键。这种创造力包括民族的创造力和个体的创造力,民族创造力受制于民族在这个时代的地位,个体的创造力则取决于自身的自信心。“公共话语领域”是一个批判性话语生长的空间,批判性话语同样也应该具有创造性。陈腐不堪的批判性话语,只能阻碍公共领域的生长。卡夫卡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就是创造性的、具有高度想象力的。人都变成甲壳虫了,挣那么多钱作甚?最后我想说,文学的边缘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所有的人都想当天才和英雄,向世人不断地展示他的天才的“剑术”和“棒法”,对公共领域的世俗生活漠不关心,那么再多的天才和英雄都是多余的。我希望创作和批评有越来越多的共同话题。真正的对话,是用不同的话语方式谈论一个你我之外的共同问题。

在讨论“文学性”这个概念时,似乎并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而是不断地将“文学性”神秘化。大家反复提到了经验的“不可言说”性。一会儿“大象无形”,一会儿“大音希声”,这些陈词滥调有什么好说的呢?其实,在“不可言说”之时,恰恰需要的是绞尽脑汁地去“说”,恰恰需要我们有一种说的努力。这应该成为我们的一种职业伦理。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位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待过的人,叫凯尔泰斯,他说:“只有上帝存在,沉默才是有效的真理。”否则,所谓“沉默”只能是典型的“当代犬儒主义”。这种“犬儒主义”立场在欠发达国家(或者“后极权”国家)最有市场。在一个没有上帝的文化里,看来我们只有说了。我认为,新的“文学性”就在于新的言说之中。有两个言说领域:一个是传统(比如古代文学)。有人认为它是一个“空虚的东西”或者说是“巨大无边的实体”。我们对其“文学性”的重新言说,就是阐释学或解释学的任务,即重新从古代的文学文献中发现具有当代意义的“文学性”。还有一个是当代文学。我前面说过,当代的“文学性”的发现并不限定于文学作品,可以在我们身边的日常生活发现,即用文化批评、文化研究的方式去重新发现“文学性”。它的方法论还是文学批评的方法,但它解读的文本对象已经扩大了,是重新寻找新的文学性,寻找新的历史叙事的主体。我们需要的是重新发现、重新寻找、重新言说。如果认为这些都是不能发现的无法言说的虚无的话,那我们就无法对话了。

同类推荐
  • 无语江山有人物

    无语江山有人物

    本书为“百家小集”之一种,是作者傅国涌最新文史作品小集,书中所写人和事,上至清末,下止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作者通过大量的史料阅读,爬梳考证期间的人事,写成此书。书中写了慈禧的垂帘时代,写了名人政要的读书生活,写了鲁迅的讲演,写了胡适的“得寸进寸”思路,写了报人邵飘萍,写了傅斯年对抗战进程的判断;还写了郁达夫、王云五、竺可桢、胡政之等知识人的在旧时代的心路旅程。
  • 旅馆里发生了什么

    旅馆里发生了什么

    本书是著名作家王安忆的最新自选散文集,精选2017年1月至2018年12月写作的随笔,包括游记、书评、序跋、访谈,分为四辑,共计24篇作品,12万余字,最新一篇写于2018年12月24日(未发表)。本书开篇即为3万余字的作家旅居美国纽约期间的一组随笔,涉及自然、政治、外交、文化以及生活习惯、风俗风情等方方面面,其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是作家思想与情感的一次集中展现。其他主要内容,则是作家阅读最新出版的外国小说的观感;围绕新长篇《考工计》及重版《母女同游美利坚》,与提问者的互动问答;写父亲写长辈写同道的陈年记忆……字里行间尽显作家对世界、对世情的幽微洞察,其感性的体察,理性的思考,独到而深刻。
  • 开国帝王的大谋略

    开国帝王的大谋略

    本书通过历史事实,不仅详细地阐述了开国帝王的雄才大略、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而且更着重介绍了这些开国帝王在用人、纳谏、理政、变革、决策等各个方面的巨大智慧。
  • 读者精品(人生点滴)

    读者精品(人生点滴)

    人真正生命的诞生个人生存的时候,当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并且留在社会上,后来的个人也能够享受。递相授受,以至无穷。
  • 石榴花开的季节

    石榴花开的季节

    本书是作者出版的一部散文作品集,全书分为“悠悠乡情”“浓浓亲情”“漫漫闲情”“缕缕心情”“泛泛友情”“幽幽性情”共六辑。
热门推荐
  • 爱在剑与轮回

    爱在剑与轮回

    穿梭于异世界,什么?我是绝世天才!从此一飞冲天!但惨遭灭门父母双亡走上复仇之路!这是什么狗血剧情?偶遇前世红颜,爆笑连篇被叫买菜,做饭,按摩这难道就是妻管严?前世是我负了她,今世定护她周全,宁我负天下人,也绝不负她!
  • 冷面殿下的调皮公主

    冷面殿下的调皮公主

    他和她是一对冤家小时候她腹黑她爱整他而他甘愿让他整她出国离开他十年时间的推移让他们改变了什么十年后她带着他和她的信物来找他的小男朋友时她们又会发生什么。请期待正文
  • 启天剑

    启天剑

    一名碌碌无为的青年,在生活的苦海中挣扎求存;一名烈士后裔的热血军人,在阴影的笼罩下查找那遗失的真相;一位潦倒执着的生物科学家,在梦想的世界里寻求真理.三者汇集之时,未知的世界将因此而开,曾经的,现存的,文明世界也因此而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新的世界...有你,有我,还有谁?敬请观赏《启天剑》
  • 跨千年之年

    跨千年之年

    穿梭千年,又有怎样的虐恋情深,千年之约,又能否遵守,千年之后,又能否重逢。“龙亦寒,这一生,实在太短,下辈子我一定要爱个够,我们两千年后再见,我,等你”依是那一袭白衣,可却染满了鲜血,配剑依然握在手中,佳人已不在身旁。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明星小姐VS酷帅少爷

    明星小姐VS酷帅少爷

    一步错步步错,也许三生三世,也修不起我们一世的缘分。既然选择了放手,就放付出相应的代价,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你会选择握紧我的手吗?
  • 李娃传

    李娃传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疯狂内裤

    疯狂内裤

    传闻将内裤穿在外面就变超人,可主角将内裤穿在里面也变超人了。且看一个穿着内裤的进城农民,如何将尔虞我诈的大都市搅得天翻地覆。农民也能打不平,不爱种田爱现金,路见不平一声吼,穿着内裤揍坏人。=============================分隔线=============================新书上传,请多支持
  • 好几年

    好几年

    你说:“我爱你!”你说:“只要你不先说分手,我绝对不提分手。”你说:“如果我背叛了你,不用你来,我自己动手…”你说……可是说这些话的人,在哪了呢?希望下次遇到他:“看到你过的不好,我就开心了~”
  • 青梅不可欺

    青梅不可欺

    眼见着从小追着他跑的鼻涕虫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小娇花,顾大神不淡定了,揽着谷甜的小腰,默默道一句:“真香!”打脸算什么,追到老婆才是王道!原以为这是幸福的开始,可是有一天,顾阗望着自己修长如玉的双手,神情痛苦:“原来我的血……是肮脏的……”谷甜满目温柔:“不管你是谁,你总是那个我爱的顾阗。”或许我的存在是个错误,但我也感谢上苍,因为这个美丽的错误,让你我相爱。?????????世人皆道顾阗嘴刁毒舌讨人厌,便是世界顶尖大厨的菜肴都能被批的一无是处,独独却对谷甜经手的东西赞不绝口,由此可见,顾阗是个怕老婆的。顾阗:谁说的大实话?给我再说一遍!毒舌美食评论家vs美貌小俏厨的甜蜜故事,双洁,独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