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中国》节目一开,便姿彩纷呈,倾倒无数。汉民族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诱惑着每个人的谗涎。
西安的小吃花样繁多。那一街两行色香味倶佳的早点小吃,分布在古都长安大街小巷,饮食文化淘洗了几千载,经历了祖祖辈辈多少美食家之口,积淀至今,早已食不厌精。
美食西安,面食三百种。这面条及做面条的原料—小麦,是哪儿来的呢?原来,小麦来自西域之西的北非—埃及和波斯国,由出使西域的西汉使臣张骞促成了小麦的东游。
“卖吃喝”的人,一身白生生的衣帽,一声声热情的招呼,诱惑得久不归里的我,尝了这家尝那家,打着饱嗝意犹未尽,再搜索出些碎银两,买上一大堆油旋子,一扎厚的大锅盔、石子馍,最后还不忘带上一个正宗白吉馍夹肉……钵儿满盆儿满,恋恋不舍地告别早市。
无论在北方的都市还是南国小镇,走着走着,冷不丁儿就冒出个羊肉泡馍馆,饺子宴、摆汤面、葫芦头、肉夹馍、凉皮、油泼面什么的。在西安大街上,凉皮必是秦镇的正宗。切凉皮的专用工具是两尺长的摆刀,“咯噔,咯噔”不歇气地从这头切到那一头,拿尺子量量,宽窄一般齐,丝毫不差。鲜红的辣椒油“唰”的一声,蘸出满碗亮丽,再就上一碗微温的绿豆粥或者黄酒、甜醪糟。肉夹馍必是上好精粉,雪白的硬面饦饦,夹进煮得稀烘的肘子,肥瘦兼具,咬一口,顺嘴角流油……那一股摄人心魂的香风乡情,逗得人频频回首,舍不得走开,必得上前去问问、看看、尝尝。故乡的多情,聊慰一番游子情怀。
改革开放的春风,将这些关中特产吹向四方八衢。它们不翼而飞,飞出了咸阳古渡,飞出了渭沣两岸灞柳绿烟,飞出了四关锁帝京的古老长安。在昆明街头,天津港口,北京大胡同,北国松花江畔,南海汕头汕尾……堂而皇之地占领了一席之地。
尤其是凉皮,火遍了中国,乃至美利坚的唐人街。凉皮虽属小吃,但国人迄今没有品尝过的恐怕不多。您看那王府井步行街上,每到午间,“陕西凉皮”摊前人头攒动,队伍老长,打破脑袋挤不到跟前。眼瞅着那白里透红的鲜美食物,暗自咽下一次次溢到唇边的涎水。搞不巧,好不容易排到了自己,却见摊主摊开两手—案台上空空如也,无可奈何,只好另谋他就。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凉皮两三块一碗。随着GDP的攀升,物价飙涨,凉皮身价一涨再涨,三四元、五六元一碗,如今,有的饭店卖到八九块钱。
出凉皮的地方,在陕西关中秦渡古镇。秦渡为古丰京遗址,宋元时代已略具雏形。明代史书载曰:“辐辏繁盛,晋豫客商较多。”出西安南门,沿西(安)万(县)路南行四十里,经过周亚夫当年屯兵的细柳营,来到沣河岸边。白沙银滩,海鸥点点,几只木船横在河心,船主儿穿着齐膝长靴,在河水里摆荡那浸泡得雪白的苎麻。波平如镜、浅吟低唱的沣河水,静静地向南流去,偶尔泛起几朵细微的浪花,似乎在诉说她心底的激动。踏过一米宽的青石板长桥,进入秦渡镇—渡过了河的镇子,乡亲们简称之为秦镇。
沣河两岸,以河为界,河东是长安,河西是户县,秦镇属户县管辖。我的家就在古镇西北六里地的丰盛村,正是古丰京之地。周文王灭崇以后,自岐山迁都于丰,是为丰京。周武王灭了暴虐的殷纣,另建新都于镐,与丰并举,立于西周之世。史圣司马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
《史记·秦本纪》讲了这样一个神话:秦人的祖先,是帝颛顼的后代,叫女修。有一天,女修正在织布,忽然一只燕子飞过,产下一只卵,她张口吞了下去,遂怀身孕生下儿子大业。大业的儿子娶少典的女儿女华,女华生大费,大费随禹平治水土……
户县人的鼻祖有扈氏,夏代为有扈氏国。“启(大禹之子)与有扈氏大战于甘之野,有扈氏败”(《尚书·甘誓》)。“甘”为甘河,户县城古称甘亭镇,“甘之野”即户县的郊野。户县之名源起于有扈氏氏族名,秦时改为鄠,汉初置县,曰“鄠县”,沿用两千余年。至公元一九六四年,全国人大委员长、光明日报社社长、户县人杨明轩提出,经全国人大常委会讨论通过、国务院批准,改为“户县”。
堪与古罗马并称的千古帝都长安,建都一千三百余年,历经了周、秦、汉、唐等十一个朝代,鼎盛于唐贞观年间。大唐盛世,贞观之治,物华天宝,人文荟萃。西安,位于伟大祖国的中央,西安地区又称关中。所谓关中,因她在四关(东方函谷关,西方散关,南有武关,北设萧关)护卫之下,长治久安,无兵豗之忧、天灾之患,素有“八百里秦川米粮川”“金周至、银户县”之誉。“八水绕长安”,指的是泾河、渭河、沣河、涝河、浐河、灞河、潏河、滈河。“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尚书·禹贡》),且是“膏壤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蓝田人、大荔人、半坡人、姜寨遗址,文物古迹灿若星群,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
古老的中华民族对世界的贡献,绝不仅仅是四大发明。
几千年来,食不厌精,庞杂无数的饮食精品,构成了浩繁的华夏饮食文化。“钟鸣鼎食”这个成语,即来自我的故乡—丰镐古都之中。西周时期,盛行礼乐之器—钟。钟分三类:甬钟、钮钟和镈钟,以大小相次悬挂,称为编钟。王室所用编钟多达几十个。达官贵胄为了炫耀富贵,每食必鸣钟助兴,列鼎而食,极尽奢华排场。形式尚且若此,那鼎中之物,更精美得很!流传到民间,则味美醉倒童叟,乡里争相仿效,流传不绝。秦镇凉皮,能够逾数千年而愈盛,流传广远,火遍天下,说明它美味可人、简便易做,深得大众喜爱。
户县秦镇的皮子和余姚的辣子漂洋过海,久享盛名,如今成了中国一绝。民间歌谣唱道:
“姚村的辣子马营的蒜,
渭曲坊的红芋挑百担,
元村的棉花纺不断,
定舟村的社火真好看。”
余姚村种出来的辣椒,角长一尺,膘厚油饱,味香纯正,辣中带甜,是调配凉皮的珍品,还具有发汗、防治感冒和水土不服的药用功效,长期以来,出口多国。
发源于秦镇的大米面皮,相传创制于秦始皇时。秦渡古镇周围、沣河两岸碧玉良田,稻菽叠浪望不到边。清代吴廷之有诗咏赞:
荫翳花柳遍郊西,极目川原惹眼迷。
路接青云垂绿萼,芳搴紫魏间长堤。
有怀持赠歌三迭,恍若寻流过五溪。
禽鸟春晴争出谷,幽亭深处夜莺啼。
可是,就在这一湾碧水、桃红柳绿、新竹平野、终南叠翠的平安富庶之乡,有一年却久旱无雨、满目枯槁。原先绿汪汪、油彩滴翠的稻田,干涸龟裂,打下的稻谷尽是稗秕,碾出来的米粒细碎无华。这样的米怎敢进贡纳粮?岂不召来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一时间,人心惶惶,急坏了八乡父老。
有位农民李十二,他试着用这新米做成不同的饭食,品尝比较。最后,用水浸泡,碾成米粉糊,均匀地摊在甑篦上蒸熟,切成一指宽的面条,以特殊佐料拌之,名曰“大米面皮子”,进献给皇上。始皇帝吃得津津有味,大加赞赏,明令:“以后秦渡镇的贡品,只献面皮,不献大米。”
如今几千年过去了,我们家乡一带,连同长安、兴平,远至陕南汉中,都有正月二十三家家户户蒸凉皮的习俗,以此来纪念李十二先祖。届时熬上一大锅绿豆粥,或以户县黄酒、甜醪糟相佐,家人团团拥炉而坐,或款客共享,是何等的良辰佳景!诗圣杜甫游历于此,留下诗句“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正是指此而言。
秦渡米皮莹白若雪,辣红似染,光润如脂,吃起来柔韧筋道,越嚼越香。制作时,调料考究却不复杂:辣椒、蒜泥、麻酱、盐和醋。这辣椒必用驰名中外的户县余姚辣子,只用辣椒油。将生椒去籽、晒干、碾细而成,色泽鲜艳,香味浓烈,再用上等的菜油、芝麻油或麻籽油煎沸,晾至微温,将辣面徐徐倒入,边倒边搅。待凉透之后,用丝网过滤,沉在底层的辣面渣滓弃而不用。做好了辣椒油,三根手指撮起一缕雪白的面皮,在油钵里一蘸,拌上盐、醋等,红艳如花,清香扑鼻,回味无穷的经典“秦镇皮子”即可享用了。
那辣油鲜亮到什么程度?常常有乡里乡邻见面时相互问候,未及开口,先“将”来一军:“哎哟老哥!你吃皮子也不请我!”对方自知吃完了饭忘记擦嘴,那红艳艳的辣椒油还在嘴上挂着号儿呢。
秦渡镇卖皮子的几家老店,自清代乾隆、嘉庆年间南街的尚家,咸丰、同治年间南街的卓生安父子,光绪年间有西街赵克宽父子、杨志乐父子等,至解放前夕尚有九户。解放后也曾几度兴衰,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浩劫,秦镇皮子几近绝迹。
改革开放百业兴旺,各种传统小吃重现生机。秦镇面皮不胫而走,出了陕西,走向全国,走向世界,为越来越多的人享用,实在是李十二老先人的一大功绩。
面皮在它的故乡秦镇或西安,最正宗的一碗卖三两块钱,而到了京华之地,身价倍增,卖到五六块,还排着大队抢不到手,正是“货离乡贵,人离乡贱”啊。据悉,前些年在天津经营凉皮,推车小卖,一年下来挣个三五万不成问题。有人说,眼下一个小推车一年能挣十来万。我想,如果把摊位摆在寸土寸金之地,这也不是妄言。
凉皮普遍为国人钟爱,真是幸事。其实,陕西的拿手绝活儿多的是呢!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陕西人至死不离窝儿”,这一方面占了天时地利之便,也养成了陕西人封闭的天性和懒散的毛病。
“八百里秦川米粮川,绿野肥水望不到边。”
这米粮之川,正是秦始皇帝在位时,水利大臣郑国和白公修起来的郑国渠和汉白渠灌区。两渠的建成,使气候温润的关中平野成为土地肥沃、旱涝保收的富庶之乡,广产小麦、棉花等作物,深得人民爱戴。民间传颂着这样的歌谣: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在后。举锸(cha,挖土的工具)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成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汉书·沟恤志》)。
关中人的面食,做得那个精致哟!单那饺子宴,就有上百种的花样。只是陕西人自古嘴拙舌笨,不善总结推广,以致埋没,也使今人少了口福。比如三原的千层油饼、廖花糖,明德亭的泡儿油糕,户县的油茶麻花、鸡蛋醪糟,富平的棒棒馍、石头子馍,韩城的油旋子……只可惜,好些传统名品,一经流传便失去了原汁原味儿,失却了经典的精神,只剩下果腹的功能。这一方面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当然也有技术与效益上的原因,或是不懂,或者偷工减料而变味了。
笔者所见,西北名城乌鲁木齐市,东北三省城市的街衢里巷,乃至云贵川西南边陲,还有以吃米为主食的江淮流域、沿海地区,不同地域的人们,根据自己的喜好调配出不同口味,也将凉皮的做法和佐料增添演化,早已没有了原本的色味,但南北西东的人们各自吃出了各自的味道。下了班,顺道儿拎上一兜凉皮,外加黄瓜丝绿豆芽,河北人加上芝麻酱,四川人则放进麻辣辣的花椒盐,外加炒豆子……管它正宗不正宗呢,吃得舒服就好,反正都打着“陕西凉皮”的牌子,操着南腔北调,都在叫卖“陕西凉皮”。
其实,现在卖的都是面皮而非米皮。人们花大功夫把那些面筋洗出来,拿抽过面筋的淀粉做出雪白的面皮,照样火。
可是,偏偏陕西人买了回去,自个儿费一番功夫,调出那一番记忆中的滋味。以我这个生于沣河之滨,赶集买菜必去秦镇的凉皮家乡人,在古丰京遗址上,从小吃惯了母亲蒸的凉皮,惯了个馋嘴猫儿,怎么着,再品那南来北往的仿秦镇凉皮,总有点儿品味不如回味儿的悠长……
黄鹂声声啼,旧梦依稀。
高冠闻瀑声,草堂烟雾迷。
曲江又流觞,渼陂泛舟楫。
秦中自古帝王州,如今她少了王气与霸气,只有阡陌如画、厚朴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