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钥匙
在门里转动一次,就只一次
我想到那把钥匙,每个人都禁锢在他自己的囚室里
想着那把钥匙,每个人在心里都确认了自己的囚室
培根,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他,买了他一本画册,他的画让我想起美国作家霍桑。看培根的介绍,“英国战后艺术家之一,他的画表达了那个年代的人性焦虑和恐慌,他以独特的艺术风格影响了英国乃至世界各地的青年艺术家”。“人要明白自己是一个偶然”,这是他想要说的。
培根的一副画《风景中的人物形体》,非常费劲也找不到形体,更看不到风景,暗浊一片——北欧怪诞风格画家对培根产生过影响,来伦敦闯荡江湖时,他的身份是室内装饰匠,地毯设计师,他35岁作画,没受过一点正规美术教育,《三个在酷刑台上的人像习作》让他一举成名。他的人物形体和肖像像一堆梦的符号和碎片,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里的人,他们有人的面孔,男人穿蓝西服,打领带,但他们不是这现世的人,梦境中的,灰黑色调的梦,在那个梦的国度居住的人们,表情是惟一通行证。
梦厣的气质也是霍桑作品的特征。他的小说《红字》《教长的黑面纱》《带有七个尖角阁的房子》书中到处有阴影晃动,即使在正午,一些句行后的阴影还清晰可见,从他心里折射出的,直到看博尔赫斯写他,确定这一点。
他出生的港口城市古老贫困,有清教徒风气,霍桑对这城市的爱是辛酸的,他父亲是个船长,因热病死于东印度群岛。父亲死后,他和母亲、两个姊妹几乎闭门不出,各人呆在自己房间,饭搁在托盘里,放在走廊上,他整天在屋里写鬼怪故事——这本身就像个鬼故事,老宅,静阖走廊上,托盘里渐凉的饭菜,偶尔一扇门打开,伸出只苍白的手取过饭菜,过会,吱呀一声,一只苍白的手把碗盘推出,门闭上,死一样静。直到傍晚,霍桑才出来散散步,这种蛰居生活方式持续了十二年之久:这十二年,他只肉体寄居世上。
他记了许多笔记,几千则怪诞琐碎的东西,内容之不可理解,让所以传记作家都感困惑,“像一个人写给自己的愉快而无用的信,惟恐投递路上被拆阅,决定不谈任何可能牵连的事”——貌似不牵连,怎么可能呢,每一则都由他体内滋生,浸渍着他心脏分泌物,石像,女仆,这些事物都是他近亲,有的就是隐形的他本人短篇《韦克菲尔德》中,是他据一个报上新闻中的男人写成,一个男人毫无理由地离家,隐姓埋名十二载,没人发现,他每天经过自家门口,从拐角处张望,多次看到妻子,她认定他死去,某一天,他忽然打开家门,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像只离开了几小时,在小说中,韦克菲尔德曾和妻子正面相遇,两人对望,她胖了,手拿弥撒书,整个人是认命的守寡的象征,她惯于悲哀的样子让他逃回住处,关上门,加了两道锁,扑到床上抽噎起来,“韦克菲尔德,韦克菲尔德!你疯了!”他自言自语,关在屋里写东西的霍桑会不会也对自己这么发问过?
“在我们的世界明显的混乱中,每个人都分毫不差地顺应一种制度,各种制度又相互顺应,万川归海——如果一个人稍有偏离,就会冒丧失地位的可怕之险,他会像韦克菲尔德一样,冒自绝于世界的风险”,霍桑说。
他曾打算写个梦,像梦那样不连贯,离奇,没有目的,“梦有他独特、秘密的代数学,在它暧昧领域里,一样东西也可能是多样”,他的小说《玉石雕像》里,罗马广场中央裂开条大口子,一口井或深渊,一个罗马人全副甲胄,连人带马地跳了进去,缝隙很快合上——这条罗马广场中央裂开的口子,可能就是梦的进口,对许多人,心里都有这条裂开的口子,那底下是黝黑的另个世界,平时它被遮覆,有的人知道绕开,终生也不会掉进。有的人,则像那个罗马人,不但不知避开,反而纵身跳入。霍桑的梦的进口也许就是他呆了多年的屋子,“我在我惯常呆着的屋子里,仿佛永远呆在这里,这是间中了邪的屋子,千千万万的幻影盘踞整个房间,有些幻影已经问世,有时我觉得自己呆在坟墓里,寒冷,动弹不得,浑身麻木,又有些时候觉得自己很幸福……我是这间凄清屋子的囚徒,为什么我不能砸破它无形的铁栅,如果说我以前还能逃避的话,现在却困难万分。我的心已蒙上尘土……说真的,我们只是一些影子……”。
在这间屋子,他构思的海洋里,我们看到的只是几滴海水,他发表的一百多个短篇相对他形形色色的笔记是相当小的数量。
“让奇怪、神秘、难以忍受的事发生吧!让它们毁掉一个人的幸福,那人怪罪于隐秘的仇人,但终于发现自己是罪魁祸首,是一切不幸的原因。道德、幸福,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这是1838年的笔记中的一则。5年后,他还记过一个古怪故事,一富人立下遗嘱,把房子赠予一对贫穷夫妇,他们搬进去后发现有个阴森的仆人,而遗嘱规定不得解雇这仆人,终于他使他们的日子过不下去,最后才知,这仆人就是那立遗嘱的富人。
年轻时的霍桑额头明净饱满,鼻梁高挺,像个清俊神甫——作为神派来人间的使者,神甫知悉太多原罪与秘密,被取缔了世俗欢乐,在他们黑袍子下藏着许多翻飞的幽灵,照片上,霍桑正穿着件黑外套:《教长的黑面纱》中的教长原型或者正是他本人。
让人欣慰的是他38岁结了婚,据说婚姻美满,什么样的女人嫁了他呢,但愿他的婚姻是打开他铁珊的一把钥匙,因为一个女人的入驻,那些伴随他多年的千千万万的幻影能撤走,它们像蝙蝠,差不多把他的骨血啃噬得发白了。
我也做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梦,梦醒了有时会忘掉,或花点时间忘掉,但霍桑记得那么牢,他深究那些梦,让一个梦在另个梦上繁衍,和培根的画一样,他们做了我们不敢深入做的梦。他们跳进了那道裂开的口子,从黑暗里打捞出一些碎片给我们看,更多更完整的内容,在他们心里最深的地方上着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