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派人至夏府传旨,说南妃与亲妹久别重聚,留夏家三口在宫中小住,另外嘱司议郎大人好生将养身体,并赐了御药给他。其实他这病是生冻出来的,回到家中在热炕头儿上趴了两天,又以红糖姜汤配着祛逐寒热的药服下,出了几身透汗,现下身体早已恢复。不过听说因这病由可晚些时日回东宫候命,夏子轩心下一盘算:趁此机会与太子分开得久些,淡了他那份念想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儿,是以跪地听旨时她还蛮有精神头儿的,听完旨意旁人不扶着倒是站不起来了。传旨官前脚一走,后脚夏家大院便噼噼乓乓地放起鞭来。
这个年若细算起来,京中一应大小官员,顶数左司议郎夏大人过得最是舒心惬意了。借着养病的由头儿,既不必在宫中给万岁爷和娘娘皇子公主们陪小心,又不必点头哈腰地去众位大员府上拜望。夏子轩奉旨于府中休养,夏都司一家又被留在宫中小住,那些油滑的京官们倒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太子倚重圣上厚爱,他日新皇登基,这位左司议郎大人保不准就是当今张相一般的人物啊!是以连日来上官遣人赠送贺仪,下官亲往府中探望,他这个太子近臣悄不声儿地呆在家中竟也赚了个钵满盆溢。
长安灯节一年****有两次,一为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盂兰盆会“放河灯”,再就是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夏子轩身穿一袭青衫,外边却罩着年夜里吴王披在她身上那袭少了一角的雪白轻裘,一头黑油油的长发挽成一结,用青绸子系上沉香木发箍。他面若敷粉目似郎星,就连腰间一枚玉佩随着步伐轻轻一荡都透着儒雅风流,瞧得街上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儿频频回首,投以欣赏爱慕的眼光。
此时,行往东市的人流越来越多。长安城呈中轴对称布局,城内街道纵横交错如棋盘一般,共有九纵十二横,划分出一百零八坊。今日城内处处彩灯高悬,富户家中争先攀比,更是别出心裁,广场院落遍栽花树。不过各家各户这样零散置灯终究达不到效果,绕道永兴坊、崇仁坊到得东市,百姓们在市中架设彩灯冰灯,还制有不少灯谜。长安东市的上元灯会声名远播,许多外地富户也在正月十五前来赏灯,使得东市灯会越来越红火。
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一步步蹭至东市,天色已大暗下来,可这里却灯火通明,高杆树干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色灯笼。缯帛绕树鼓乐阵阵,一些商家酒肆更将花楼舞台置于街畔,吸引无数行人的灼灼目光。舞台之上,数名身着艳衫华服轻纱遮面的舞娘飞快地旋舞扭动着,瞧那一头的金色卷发竟是波斯胡姬。
每隔数十步便有凿刻垒建的冰灯立于街中,玲珑剔透五光十色,犹如一座座夜光塔水晶屋,就连夏子轩这样见过现代超绚声光效果的人瞧着都心旷神怡,更惶论这些一年到头也没什么娱乐活动的普通百姓了。
此时的东市大街犹如热闹的庙会,富商豪绅还出资搭建了戏台,唱大戏的、耍龙灯的、练杂技的比比皆是,街头巷尾热闹非凡。人流熙熙攘攘,孩子们在人群中嬉戏游玩,还有不少带着面具的人也在其中尽情笑闹。
灯节共举办三日——十四、十五、十六。通常十六还要大放焰火,然后节目才算告终。今日是正月十五,正值最热闹的时候。高大的枯槐树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笼,变成了一株株艳丽的花树,仰脸望树,穿过炫丽的灯影,皎如玉盘的明月高悬在空中,恍如那明月也挂在梢头。
平日里大户人家中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们在这三天也得以解禁,可以走出闺房约上三五红颜知己,在灯市上游览闲逛。前方是整个灯会最壮观的地方,二十多株龙爪槐,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花灯,与长长的数根彩绳攀连在一起,形成一面巨大的灯墙,煞是壮观。
树下满是小商小贩,卖吃的卖玩的卖灯笼卖面具,游客拥挤人声喧闹,大家都兴致勃勃地只顾欣赏美景,没人在意身旁都是些什么人,可夏子轩却赫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灯墙之下。虽然那人脸上戴着面具倒背双手,但凝望自己那深邃明亮的目光却是稔熟无比的,尤其见到她身上披的轻裘,眼中蓦然略过一丝欣喜与欣慰。夏子轩下意识地朝他身前挤去,待至近前二人会意地相互点点头,对方拿出藏在背后的面具轻轻为她戴上,又温柔地拉起她一只手,很快一对身影便没入人群之中。
因为怕人多刮碰到夏子轩,那人一直用健硕的手臂揽住她香肩,与她指点彩灯边行边谈,直到行至一处四层酒楼时,才向着夏子轩耳语一句,牵着她手迈进门去。顶层临窗雅间之内,二人相向而立同时摘下面具,展露在夏子轩眼前的,正是侍卫薛仲那张鬼脸。薛仲本以为夏子轩见到自己这副相貌会吃惊不已出言询问,不料夏子轩毫不在意地唤了声“薛大哥”便欣然就座。
一道道珍馐美味被小二端上桌来,望着油亮金灿的东坡肉,精巧酥脆的炸金砖,外焦里嫩的爆鳝鱼,咸鲜筋道的卤鸭掌……向来馋嘴的夏子轩立时胃口大开,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开战。薛仲宠溺地看了她一眼,撩起袍襟坐到她身边。
夏子轩提起筷子刚夹起一只鸭掌,窗外忽然有焰火腾上天际,“嗵”地一声炸开把她吓了一跳,筷头儿上的鸭掌“啪”地掉进汤碗中,几滴汤汁溅到脸上,薛仲见了忍不住大笑起来。夏子轩俏然白了他一眼,脸上神情极是动人。乌亮可鉴的秀发在额前微微有些凌乱,晶莹剔透的汤汁沾在白晰娇美的脸颊上,仿佛是从肌肤下渗出一般,薛仲不禁看得双眼发亮。
夏子轩欲以筷子去汤中捞拾,薛仲却一把按住她手,自从盘中又夹起一只鸭掌来递至她碗里,定定地望着她双眼道:“我到今日方知,原来你是真的不在乎我的相貌。金陵钟山上你示我以真容,乃是我用令尊等十九人性命所换;周王夜宴上你赠我一只鸡腿,今日酒楼中我亦还你一盘鸭掌。自相识以来,我实不曾亏欠于你,我对你的心意,其实你却未必不知……”
“薛大哥,来,喝杯酒吧!”夏子轩急急斟上一杯酒递过去,打断了薛仲的话。薛仲接过杯来叹口气道:“是啊,你还是与薛大哥在一起时更随意自在些,什么封号地位这些世俗之物全与咱们的情意无干。”说着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话夏子轩委实听不明白,不过她也不想深究,只盼着能岔开薛仲的话头儿,教他不能说下去才好。她东拉西扯地引着话题,不停地寻各种由头儿敬薛仲的酒,可又不能一味敬人家自己不喝,不大会儿工夫她也饮了好几杯,醇酒落肚,香腮登时腾起一团嫣红。
二人如此你来我往,菜未吃上几口,却已将壶中佳酿喝得干干净净。夏子轩面上如同抹了一层胭脂,自觉头重脚轻,可一看身旁的薛仲却是越喝越精神,丝毫不见醉意,这才晓得薛大哥有着一副好酒量,心中暗暗叫苦不迭。不过经她连番劝酒,薛仲倒是未再提及先前话题。
酒酣菜足,二人把手下得楼去。迎面一阵冷风吹来,夏子轩酒劲儿上涌,走路时便打起晃来,正巧一脚踏在雪下冰棱上,立足不稳差点儿一头栽倒。薛仲一见急忙伸手一扶一带,夏子轩失了重心扑倒在他怀里,却又羞红着脸急急推开他的怀抱。
她刚刚饮过酒,玉面绯红云鬓散乱,粉脸桃腮檀口带媚。虽然身着男装,但眉如纤柳锁着一池春光,明眸如月卧于盈盈秋水,薛仲一时间竟瞧得呆住了。夏子轩站定身子望见他的目光,不由黛眉微敛羞涩地垂下头去,却又禁不住轻扬俏脸瞟了他一眼。
眉挑不胜情,似语更销魂,偷把眉扬示情郎……那是何等动人魂魄的韵味?薛仲情难自禁,忍不住借酒意飞快地向她唇上吻了一下。夏子轩红润的芳唇饱满柔软,只被他轻轻一吻,立即变得湿濡濡的,那双晶亮的眸子也幽幽地似化作了两坛醇浓无比的老酒。
长安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立黄昏后。一直未曾喝醉的薛仲,此时却是一脸朦胧欲醉的神情,探手轻轻揽住佳人腰肢,缓缓朝她俯过身去。真情流露的夏子轩却忽地惊醒过来,慌忙推开薛仲道:“薛大哥,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们不能……我们不该这样的。”
醉酒后真情难以自抑,任由薛仲忘情一吻,现下她才惊觉犯下大错。薛仲的情意她心中早就看得明白,但因自兵部陈主事处得知对方已有家小,曾为现代人的夏子轩断难接受与人共侍一夫,是以一直刻意回避这份深情。此时此刻她蓦然惊觉,原来自己早已喜欢上薛仲,只因心中仍坚守着来自现代那种一夫一妻的观念,才像条落入网中的鱼儿般苦苦地挣扎,苦苦地逃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