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打发了一众手下,沿着殿外的假山回廊缓步而行,先前作弄夏彦博的兴奋劲儿此时已一扫而空。她寻得假山背风处的一只鼓凳坐下,默默地想着心事。
虽然昨夜失态是药物所致,但由始至终她的意识都十分清醒。方才恐吓夏彦博那副猖狂模样不过是虚张声势装装样子而已,哪个女孩儿家对这种事会不放在心上?当时的情形现下还历历在目,一想到自己做出那般羞人的事儿来,小公主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假山上。虽然她自幼不服管束无视礼教,却并非毫无羞耻之心呐。想起昨夜自己抱住人家又摸又亲,华玉襄不禁玉面飞红,又羞又恼地使劲胡噜起面前石桌上的浮雪来。
“承平,你怎么在这儿啊?”身后传来华天睿的声音。
“皇……皇兄,你你……你怎么……也来这儿了?”华玉襄心虚地站起身来,举着一双粘着雪沫的小手儿不知该往哪儿放。
华天睿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急急地追问道:“承平,昨天那药酒……她……子轩……喝了吗?”
华玉襄瞧见皇兄神不守舍的模样,定了定神,心下暗忖:夏子轩今晨披着皇兄的大氅归来,昨夜分明是宿在了春坊,现下他这样问我,定是不知我那位“未来皇嫂”乃是心甘情愿与他相好。既如此,我不妨诓他一诓,教他欠我个大人情。想到这里,她嘟起嘴巴故作不满地埋怨道:“皇兄你这是明知故问嘛,若非承平施以锦囊妙计,又寻机会调换她的酒杯,何以她直至今晨方归?”
什么?她今晨回来的?华天睿心下大惊,一把扯住皇妹袖子,“你见着她了?她怎么说?”
承平见他这般紧张,还当他担心下药之事一旦揭破会遭夏子轩怨恨,忙假作义气地劝慰道:“皇兄不必如此担心,漫说她并无发觉,纵然将来她得知真相,一切自有承平担待,不会连累你的!”
华天睿听了这话,扯拽她袖子的那只手无力地撒开垂落下去,眼中隐隐晕染上一层薄雾,“你见到她时,她……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华玉襄见他双目蓄泪,以为皇兄这是对自己感激涕零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以靴尖儿轻轻踢了踢地面积雪,取笑道:“还能说什么?我问她可曾去过你那儿?她先是否认,后来又承认了,却支支吾吾地想找说辞解释,嘿嘿,”小魔头这会儿早忘了自己昨晚的糗事,凑上前以胳膊肘儿撞了撞皇兄,“现下你可如愿以偿了,将来切莫忘了承平的好啊!”见华天睿怔怔地站在那里毫无动静,小公主大力推他一把道:“别回味啦!团圆宴的时辰到啦,快走吧!”
身着明黄五龙袍头戴衮冕的太子华天睿,一进殿院大门便迫不及待地向守门太监询问道:“左司议郎夏大人现在何处?”
“回太子爷,夏大人身体不适,已向圣上告罪出宫去了!”
左司议郎夏大人此刻正躺在一名宫中侍卫所驾的马车之上,晃晃悠悠地朝着朱雀大街夏府而去。她昨夜在外游走半宿受了风寒,这会儿烧得迷迷糊糊的,周身发冷骨缝儿疼痛。方才去向继德贺岁辞行时,老皇帝倒是想叫太医来帮着瞧瞧,却被夏子轩婉拒了。她琢磨着古人都迷信得很,大过年的自己生病,可别犯着宫中什么忌讳,于是谎称并无大碍,央余公公着人送自己返家,孰料刚上马车她便倒下了。
待醒来时,人已躺在自家炕上,瑾玉坐在炕边儿小凳子上,手抚炕沿头靠其上正打着瞌睡。她掀开被子撑坐起身,闻得悉索之声瑾玉激灵一下醒转过来,惊喜地道:“大人您醒了!”说着起身去试她额上温度,“烧退了,没事儿了!”又回身从柜中找出备换衣物,抱过来放在炕头儿上,“大人,您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溻湿,把这干的换上吧!玉儿去帮您盛碗粥来。”
小陆子的手艺那是真没的说,粘稠的小米粥清淡可口的小菜,一端上桌夏子轩便被引得食指大动,呼噜噜连吃了四碗。这也怪不得她,昏睡两天一宿,少吃了五六顿呢!
“……二公子您可不知道啊,玉姐为了照顾您,昨儿个一夜都没睡,就这么寸步不离地守着,煎汤熬药喂水……喂……喂喂……”
夏子轩正纳闷儿这丫头到底喂自己什么了,弄得锦阳在这儿怎么喂也喂不完,抬眼一瞧,却是瑾玉端着一盘削了皮切成瓣的苹果送进屋来,再侧头一看,方才还伶牙俐齿讲得滔滔不绝的锦阳,现下直盯盯地望着自己口中那位玉姐,光嘎巴着嘴儿,连喂也喂不出来了。
“玉儿,先放着吧!”夏子轩朝桌上指了指,“我有件事儿要你做。”
瑾玉放下盘子轻声应道:“大人尽管吩咐。”
夏子轩笑吟吟地望着她,“玉儿,锦阳自小便长在夏府,一直给我大哥做伴儿,说是下人,实也算得半个主子。可这大过年的,他却连件新衣裳也没得换。年前我瞧你做的绣活,那手艺巧得紧呢,想来剪裁缝纫也定是没得说,麻烦你给他量量尺寸做套新衣吧!”
瑾玉脸蛋儿一红,飞快地溜了眼怔立一旁的锦阳,福身道:“大人吩咐,玉儿自当遵命。我……我取了尺子便来。”说完盈盈转身翩跹而去。锦阳这会儿浑身上下的零件儿就剩脖子好使了,身子定在那儿一动不动,脑袋随着瑾玉的身影从右至左整整转了一百八十度,佳人倩影已在门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仍舍不得将目光收回来。
“锦阳,哎哎——锦阳?”见愚痴的锦阳充耳不闻,夏子轩只得提高了调门儿。
“啊?哦,二公子您叫我?”傻小子这才回过神儿来。
夏子轩朝着门外努努嘴,“你要真有那份儿心,就该有个明确表示,不然人家怎能知你心意呢?”她起身披上棉袍,“我去书房一趟,呆会儿让玉儿给你好好量量吧!”
“二公子,您去书房干嘛?”锦阳满脸疑惑。
“呃——我找本书。”夏子轩无奈地翻了翻眼皮。
“您要找什么书?还是锦阳去吧,外面冷着呢,您这身子骨儿刚好……”
“我什么书都不找,我给你俩腾地方!”夏子轩气呼呼地回道。心里暗暗嘀咕着:真邪了门儿了,锦阳一向猴儿精猴儿精的,怎么碰上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这脑子变得跟生了锈似的?唉!看来老话儿说得对呀!红颜祸水,嗯,亏着我现在不是红颜了!她深感庆幸地掸了掸袍襟向门外走去。
一出门正碰上拎着尺子回来的瑾玉,夏子轩朝她笑笑,一面往书房走一面大声道:“锦阳,让玉儿给你好好量量,等开了春还得做夹衫呢!”
瑾玉忸忸怩怩地进了房,后边传来苹儿她们的阵阵窃笑声。这几只水果精明着呢,一见玉姐满面羞红地回屋取尺子,又听大人那边叫嚷着要给锦阳量尺寸,早明白了夏子轩用意,嘻嘻哈哈地追至院中。
夏大人卧房内,锦阳扎撒着两手站在地当间儿,瑾玉扯着软尺在他肩臂胸背一处处细致地比量着,虽然锦阳身体并不壮硕,但毕竟是个已长成的男人,瑾玉帮他量腰围时,那姿势就如同张开双臂抱住人家腰身,不但她自己臊得满脸通红,便是锦阳的脸也涨成了猪肝色。
身上的尺寸都量完了,瑾玉又蹲下身去量他脚面,锦阳吃吃地问道:“脚……脚也量啊?”
“嗯,我还有点儿碎布头儿,别的也做不了什么,给你做双鞋吧。怎么?你不愿意?”瑾玉抬头瞟了他一眼。
锦阳挠挠头傻笑道:“呵呵,愿意,愿意!玉姐的手巧着呢,上次见你帕上绣的那对儿水鸭跟真的一样,长安我不知道,若在金陵,怕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也及不上你的手艺好呢!”
瑾玉听得“噗哧”一笑,站起身来白了他一眼嗔道:“什么水鸭?那是鸳鸯。”
“是是是……鸳……鸳鸯。”瑾玉这一站近了,锦阳立马就结巴起来。他咽下口唾沫,四下踅摸了一圈儿,忽然飞快地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一下塞在瑾玉手里,慌慌张张地说了句:“送你的!”拔腿便向外跑,却在门口被门槛子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一跤跌到趴在门外听声儿的几个丫头中间。
瑾玉看得惊叫一声,见他没事儿才松了口气,一扯袖子掩住手中物什,娉娉婷婷地迈出门去。
夜静更深,瑾玉悄悄地推开房门来到院中,轻轻掀开手上罗袖,借着夜空洒落的月光定睛看去,掌中目光所及处是一只缎面锦盒,盒盖上饰着细碎的红色花瓣,中间印有“牡丹红”的字样。一丝动人的浅笑绽放在瑾玉的唇边:“‘牡丹红’的胭脂贵着呢,这人,不舍得买新衣……倒舍得给我买这个。”她的脸上荡漾着甜蜜妩媚的笑容,就象一枝正在盛放的牡丹花。
被人宠被人爱着的女子,哪怕她的样貌再普通再平凡,哪怕她的出身再卑微再低贱,但在那一刻所焕发出的神韵都高贵美丽得如同公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