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轩无力地从高杆上坠落下来,差一人多高便要着地时,大黑狗忽然猛蹿上去,前爪堪堪搭上她肩臂,忽似受了什么惊吓,划着弧线跃至一旁。夏子轩瘫坐到地上,却见那只恶犬警惕地朝着殿檐一角望去,低沉地“呜呜”两声,返身飞速逃离中和殿。她叉着两条腿手扶高杆,姿势极为不雅,无奈此时已是连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鼓号声骤停,仪仗分立在宫门两侧廊下寂然不动,又过了许久才见一个小太监走出中和殿大门,将手中拂尘一扬,尖声喊道:“宣左司议郎夏子轩晋见——”等了半天见无人应答,那太监又提高嗓音喊了一遍,夏子轩这才扳住高杆强撑着站起身来,嘶哑着答道:“臣——夏子轩……晋见!”
小太监循声望去,一见他这副模样,下巴差点掉到胸脯子上,忙倒着小碎步来到他跟前儿,惶惑地问道:“您就是夏大人?这是怎么啦?”
夏子轩无力地摆摆手:“我方才……被吓……吓的!”
“哎哟——我的大人哎,”小太监一脸的哭笑不得,“皇上他又不吃人,至于把您吓成这样儿吗?得嘞,您快随我来吧!”说罢扭身朝殿内走去。夏子轩也无暇解释,只垂下头磕磕绊绊地跟在他身后,每迈一步小腿肚子都突突直颤。
空旷的大殿上气氛肃穆,夏子轩也不敢四下乱看,只顾随着小太监的脚步往里走,行至红绒地毯尽头,小太监向旁一闪,高声唱道:“新任左司议郎金陵夏子轩晋见皇上——”
夏子轩知道上边必是坐着当今天子继德皇帝了,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首磕下头去,尽量控制着语调恭声道:“微臣夏子轩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边一个雍容清雅的声音传来:“爱卿免礼平身。”
“多谢陛下!”夏子轩起身恭恭敬敬退至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中虽努力想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来,无奈方才被那恶犬吓得厉害,现下两腿仍在不停颤抖。他将眼光微微一动,恍惚看到前方有双官靴,想必这殿上还另有一位官员在场。唉!这下人可丢大发喽!呆会儿传了出去,满朝文武尽皆以为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面个君便被吓得浑身抖如筛糠。
他正兀自想着,却听得一阵衣袍抖动之声,侧前方那名官员这时已跪在殿中,用深沉而略带磁性的嗓音朗声道:“陛下,臣有罪。此次杭州贪墨案事实俱在民怨沸腾,虽然微臣当年乃是论才而任,但如今袁德海犯下如此重罪,臣有识人不明用人不当事后不查之过,还请陛下责罚!”
殿内一时静寂无声,俄顷,继德缓声言道:“子显不必为此自责。爱卿近年来掌管事务日益繁多,怎可能做得面面俱到毫无错失?你平日里的功劳苦劳,朕都是看在眼里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事怪不得你,快快起身,莫要再跪着啦!”
“多谢陛下宽容为怀!”被称作“子显”的人俯身一拜,随即手提袍襟站起身来。
“只是——”皇帝老儿略一沉吟,“杭州贪墨案在民间影响甚坏,若对子显你毫无惩戒只怕百官不服啊!朕日前听说爱卿身体抱恙,不如罚俸半年用以救济安州灾民,禁足十日静心闭门思过,你正可借此机会在府中好生休养,爱卿以为如何?”
“臣谢主隆恩——”
“那便去吧,午朝时拟旨即可。”
“臣遵旨——”那官员应了一声,躬身而退。
此人有不查之罪,但圣上要治他的罪却要先与之相商,想来他必是继德身边得宠的近臣了,却不知是哪一位?他有权拟旨,杭州镇守是他委任……想到这里夏子轩心中一动,莫非这位就是权倾朝野的相国张潜?
这时却听继德皇帝朝他问道:“你就是夏子轩?唔,瞧着年纪倒与太子相仿,甚好甚好!咦?你这是……夏爱卿,抬起头来!”老皇帝居高临下离得远了些,是以看得不大清楚,不过仍发觉下面的人有些异样。
夏子轩本就没有古时读书人那种君父天子的敬畏感,再说方才险些丧命在禁宫恶犬口中,这时连气带恨的,根本也没心情说句什么“臣惶恐”“臣不敢”的奴才嗑儿,然后再等皇帝老儿哈哈大笑两声,大手一挥来句“朕赦你无罪”的场面话,因此听了继德之言,立即抬起头来,向龙书案后望去。
只见这位皇帝长相富态甚有威仪,头戴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团龙袍,瞧着眉目依稀有些熟识,想来华天睿的样貌应该与他有几分相似。继德皇帝这才看清底下这位:面色惨白,几缕凌乱的发丝汗溻溻地贴在颊边,满是褶皱污迹的淡青色袍服随身子的不住抖动轻颤着。见他这副德行,皇帝老儿不由霍地站起身来,眉尖一挑高声喝道:“你……你怎么这个样子上殿来?”
夏子轩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通地跪下去带着哭腔道:“回陛下,亏得您下朝及时天威震慑,才将那恶犬吓跑,从狗嘴里救得下官一命!”
“什么?”继德皇帝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你说刚才承平来过?”
“回陛下,不是‘承平’,是‘大郎’,那死丫头管它叫‘大郎’!”夏子轩咬牙切齿地回道。
“哦——好!好啊!哈哈哈哈——”皇帝老儿高声笑着缓缓坐回龙椅之上。
夏子轩心道:好什么好啊?你这是气糊涂了还是吓糊涂了?怎么宫里的人看着就没一个正常的呢?
继德在上轻轻掐着眉尖儿暗自思忖:这小子可不是一般的机灵啊!他胆敢诛皇亲斗奸贼,今日竟然能从承平的恶犬口中夺回性命……老皇帝扬起脸来满面笑容地望向夏子轩,一边看一边不住地摇头。夏子轩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这老头儿该不是傻了吧?
继德见他跪在那里发呆,知他是被自己吓着了,不由笑道:“呵呵,夏爱卿位卑未忘国忧,以白丁之身助钦差诛皇亲,帮太子斗奸贼,朕心甚慰呀!夏爱卿不必惶恐,快平身吧!”夏子轩听他语气温和,的确不像得了失心疯,于是胆气稍壮,站起身来侧立一旁。
“爱卿啊,朕的太子一向将朝中学士视作腐儒,对他们所言治国治政之策大为不屑,此次南巡却独独对你推崇倍至。”继德若有所思地朝他凝望半晌方才继续言道:“今日你且就朝廷机构繁杂冗员众多之事畅所欲言一番,让朕也听听你这从未入过县学的生徒于国事朝政究竟有何独到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