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皓月夜空朗寂,一枝桂影疏斜。枝干虬曲,桂花或含苞待放,或傲然怒绽,于夜色中展露清婉娇羞之态,把行宫后苑的气氛衬得更加静谧空幽。夜风拂过枝干摇曳,华天睿推开案上那厚厚一摞状告袁贪的文书,慢慢起身临窗负手而立,望着清冷的夜空长长吁了口气,回身向外唤道:“冬瓜,去叫府丞孙泽申来,本宫要连夜起草奏章递送京中。”
太子殿下端坐案前,也不关窗,迎就着冷风沉声而述,面上少了些闲居东宫时顽劣不羁的神情,却多了份沉稳和肃然。瘦骨伶仃的府丞孙大人于下首细细记录着太子奏意:代天南巡,惊见民乱,百姓殴杀税吏,官员互谪,齐跪行宫,谏请太子助查……
太子这边才把意思表述完整,孙大人那里便已草拟成文,起身缓声诵读一番。“孙大人果然深解我意,”华天睿面色稍缓,“就照这样起草用印吧!不必再拿来给本宫过目,即刻递送进京,越快越好!”
瘦如灯绳的孙府丞一手捏着草拟的奏章,一手提住袍裾小跑着往自己住所行去,已近房门时却听得身后有人急唤:“孙大人请留步——”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原来是太子亲军指挥使董将军,“未知董将军唤住老夫有何要事?”
“孙大人,太子令末将前来补述一事,”冬瓜向他抱了抱腕,“长史夏大人乃是太子南巡临时任命,有劳大人在奏折中将恩旨一并请下。”
“哦,原来是为此事,”孙大人赞许地点点头,新任长史夏子轩在整治袁贪一案中居功至伟,作为太子府丞他又岂能不知?“董将军尽可请殿下放心,此事老夫定能运筹得当!”
在回转的路上,自作聪明的大冬瓜心生得意:随侍太子已近十年,若论对殿下心思的了解,本将自认第二,哪个敢称第一?这事办成太子必定大悦。哈哈——夏长史,此次整肃杭州吏治,虽然主意尽是你所出,可我为你请得圣上封赏的恩旨,却也不欠你什么人情了!
深秋已至,即便是这烟雨江南地,却也生出了淡淡萧瑟意。太子行宫内,偏殿院落矮墙之后,穿过月亮门便是夏长史的单独居所。此刻太子正小心翼翼避开旁人,猫身进得院去。门一推开,赫然四名带刀侍卫肃然立于廊下。华天睿也不搭话,轻车熟路地直上二楼,行至一间卧室前轻推房门,里边两名侍卫闻声立即迎上前来,见是太子忙拱手敬道:“殿下!”
华天睿向二人点点头,探身向内望去:这是一间普通的起居室,分里外套间,只是现在窗户皆已被人从里面钉死,内间房中静寂,榻上一人正侧身向内睡倒。此刻后边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原来是夏长史得报匆匆赶了过来。她向华天睿微一颔首,然后放轻脚步迈进房去,踱到床边静静站立片刻,“嗤”地一声笑道:“大人从容淡定,颇有大将风度,居然吃得下睡得香。”
床上那人呼地坐起身来,冷笑道:“进了太子爷这行宫,下官还有什么好怕的?自然吃得下睡得香。”他挪到床边,愤愤然地站起身向着夏子轩身后的太子道:“殿下,本官在您面前虽身份低微,不过这杭州镇守之职可是圣上亲封,太子爷将本官掳劫关押,到底有何用意?您虽是堂堂太子,可擅动私刑扣押镇守,却也是大罪难逃!”
华天睿微微一笑,径自走到外间桌旁坐下,“关了你这几日,本以为火气也该消了,没想到仍是如此嚣张。不错,你是杭州镇守,杭州军政尽在你手,可谓位高权重。不过若非如此,我还懒得动你呢。至于为什么抓你?呵呵——袁镇守不会一点儿都猜不出来吧?”
袁德海听了面上一紧。那日自称万人敌的董大将军初至李府,气焰熏天犹如横行的螃蟹,不料一块砖头飞出来,便将他吓得落荒而逃,袁德海趴在马背上也气得直想骂娘。好在董光虽然逃了,却没把他丢下,带着他一路狂奔,总算摆脱了疯狂的百姓。脱离了暴民的围堵,袁镇守心中一宽,正想对这位“勇武将军”封官许愿一番,可还未及回头,后脑勺儿就重重挨了一下,再醒来时人已被关在一处废弃民房之中。无论他如何询问叫骂,看守军卒只是装聋作哑一言不回。他扯着脖子狂吼了几天,早已累得没了力气,可心中始终猜不透这个牛皮遮天胆小如鼠的董将军到底有何用意。直至昨夜被人秘密转移至太子行宫,见到了一直与太子形影不离的那位夏长史,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是中了人家的计了。
他冷笑一声,大摇大摆踱至桌前,在太子身旁坐下,大咧咧地拿起杯子,给自己斟了杯茶,笑吟吟地道:“太子爷,您该不是为了对付张相吧?呵呵呵,要整治本官来搞倒张相?啧啧啧,太子爷,就算本官竹筒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您觉着便动得了张相吗?”
“自然不能!张潜顶多算是用人不淑罢了,其他的事儿一推六二五,纵是太子爷也奈何不得他。”夏子轩拉过一把椅子,在他二人对面坐下。
“哈哈哈哈——”袁德海猖狂大笑:“夏长史,您只说对了一半。奈何不了张相,你们就能奈何得了我吗?要整治本官?什么罪名呀?杭州民变那是刁民煽动,桐庐县令治下不严,本镇守奉旨收税,为朝廷鞠躬尽瘁,何罪之有?”
他轻摇着手中茶杯,得意洋洋地道:“要办我这个镇守,总得有人证物证吧?夏长史,太子爷,你们可知县官不如现管?有本镇守在,杭州上下就找不到一个有隙可趁的机会,便是张相知道了,也会在京中尽力保咱。嘿嘿——现在朝廷缺什么?缺钱!太子爷您无缘无故整治一个奉公守法为朝廷纳税不遗余力的地方镇守,只要张相示意一声,天下各地镇守人人畏惧怠工,朝廷的赋税收不上来,到那时,不知殿下要如何收场?哎呀——那时就是太子爷八抬大轿请我出山,本官还得考虑考虑呢!”
夏子轩淡淡地说道:“镇守大人说的这些事,是不会发生的,因为杭州镇守袁德海已经死了!”
“什么?”袁德海的脸刷地一下由血红变成了惨白,身子瑟缩一抖将茶杯摔在地上,猛然狂跳起来道:“你疯了?我和你可有私人恩怨?杭州守军知道我没死,知府钱荣升知道我没死,还有监军高闯、桐庐县令李安国……你……他们好多人都知道我没死,你现在控制得了他们,你能保证他们一辈子跟你一条心么?”他转向华天睿疯狂地叫道:“只要有一个人走漏了消息,说堂堂太子爷暗害地方镇守,就是殿下您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太子并不理他,却从桌上抓起只杯子扣在食指上,有节奏地摇晃起来,玩得不亦乐乎。夏长史继续说道:“镇守大人的确死了,他是死在民变之中。杭州一地发生民变,何故?朝廷是一定要查的,也是一定要追究责任的。袁镇守不死,就可以只手遮天,然后找只替罪羊背黑锅,罪证必定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可惜啊,他已经死了,别人没有能遮天的巴掌,杭州官员何以自保?”
袁德海已经沉住了气,冷笑着归回座上,满不在乎地说道:“那又如何,谁敢落井下石?跟本官作对,就是跟张相作对,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就算本官真死了,也不是那些废物招惹得起的。”
夏子轩点点自己的鼻尖儿道:“他们不敢,我敢呐!我不但敢打狗,我还敢打狗的主人呢!如果有太子爷替他们出头,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说他们会不会搜集你的种种罪状呈报上来,以便把他们自己摘脱干净呢?你活着,张相为了收买人心,还得拼命保你;你死了,又有大堆的确凿罪状,你说张相是忙着和你划清关系,往你的井里砸几块大石头呢,还是不顾一切地维护你袁扒皮的清誉?”
袁德海脸色蜡黄,汗珠一颗颗渗落下来。
“太子爷当然不会真的动手杀了你,等到天下人人认为你该死的时候,我们才会把你交出去。”夏子轩悠然一笑,“人人都知道现在你死了,其实你并没死。可等到人人都知道你没死的时候,你便必死无疑了!”长史大人习惯性地翘起二郎腿,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盯着袁德海。
太子手上动作未停,一双乌亮的眼睛却往夏子轩脸上望去,眼波在她面上逡巡半晌,心中暗道:她竟是越来越有为官之风了!莫非女人真的也可为官为将么?
过了许久,袁德海怪笑一声,嘶哑着声音道:“你们既然不是为了对付张相,为何要与本官过不去?为了百姓?呵呵,百姓是什么东西?值得你们这般动用心思?再说……你以为本官被杀了头,杭州百姓便有好日子过了?你们知道杭州上下有多少官员贪墨腐败么?”
夏子轩笑回道:“杀了你或许不会有这种作用,但有你警示在前,后来者必将有所顾忌。只要上位者能警醒自律,百姓们的日子就不知好过多少了!”她正了脸色谓然一叹道:“其实百姓们要求的并不多,真的不多。何况——杭州的贪官污吏,太子爷也是要严加惩治的!”她将双掌一击,立时有两名侍卫各捧着厚厚一摞文书迈进房来,向太子和夏大人问了安,便将文书轻轻放在桌上退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