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大半日,夏子轩已是一脸疲惫之色,汗水混着灰尘和成泥道道,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绫乱的发丝披散开来,两道娥眉紧蹙,失神的双目泛着血丝,一排齐整的玉米牙紧咬住皲裂的嘴唇,便是火眼金睛的孙大圣怕也辨不出她相貌美丑了。
鬼脸男子回手扯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你毋须如此激动,靳家父子的恶行当今圣上已有所耳闻,否则又怎会派钦差大人亲来审理?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盯住夏子轩的眼睛,“你等无视国法擅伤人命,只怕——”
夏子轩听他所言,心也随之沉到谷底,惨然一笑愧然道:“我已知此事做得大错特错,只后悔连累了家父他们。你——是钦差大人的护卫么?”
“护卫?”鬼脸男子一怔,随即咧了咧嘴,筋络贲凸的脸上也看不出是笑还是怒。他轻轻抚了抚背后长剑,“对,护卫,我是戴大人的护卫首领。”
“你叫什么名字?”夏子轩定定望着他双眸,凄然道,“今日你救下家父等人十九条性命,来世我一定回报你的大恩大德。”她这话一出,显是抱着必死之心了。
鬼脸男子听了不由得心中酸楚几欲落泪,他用力眨了眨眼,犹疑地答道:“我叫——薛——薛仲。”
夏子轩此刻已是万念俱灰,只盼能尽己所能多挽回几条人命,“薛大哥,家父他们……”
薛仲扬手挡住她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他手掌宽厚,这一伸出去,夏子轩的鼻子和半张脸皆被覆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薛仲望住她双目,喃喃说道:“都说一个人的眼神最骗不得人,看你眼神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的话,或许——”他收回手来,“或许我可以想个法子救得夏守备他们。”
夏子轩听他这样说,心中浮起一线希望,“薛大哥,若你能救得家父等人,我……我……”
她本是诚心报恩,可一时却也想不起该如何报答对方,话卡在这里竟说不下去了。
薛仲静静望着她,“你是不知要如何报答我么?那么——我们今日便定下‘君子’之约,”他语带双关说道,“若我救得夏守备等人,便让我见见你的真容,如何?”
夏子轩望着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缓缓点下头去。
陈大满和阎老四在行馆西厢房与夏子轩密谈了好一阵儿,方被馆内亲兵从后门送出,借着林荫遮掩消失在长长的胡同中。及至次日凌晨天还未亮,二人便各捧着一只包裹潜回行馆。
“昨日奉二公子吩咐,小的依计行事,虽只一晚工夫,却幸不辱命有所斩获。”他俩齐将怀中包裹递至夏子轩面前,“请二公子查验,这些是否合用?”
夏子轩客气了几句,与他们并身而坐,解开包裹拿出厚厚两摞儿纸来,拨了拨烛捻儿,匆匆翻看一会儿乍舌道:“陈兄阎兄,我只托你二人搜罗些靳勇仗势欺人为害金陵的事儿,如果份量实在不够再随便编排些小错儿来加重份量,可除城外诛杀难民案和翔云楼逼死尧菊案外,你们编排的这些材料尽皆是些人命大案,倘若钦差大人查究起来,岂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陈阎二人一脸无奈:“二公子,我们倒想编排些是非,只可惜忙了一宿,光是真的人命案子也不止这些,哪还有余暇编排他不是?这些案卷人证物证俱在,许多都在衙门里挂了号,只是被靳成栋以权势弹压不得开审。您看看哪些合用,尽管拿去吧!”
夏子轩惊愕道:“这些都是真的?”
那位兵部职方司主事戴丞戴大人本是前朝进士,正宗的读书人。此人为官出了名的刚正不阿,认法不认人。数年前曾有人冒充外戚在长安招摇撞骗,刑部各司衙门生怕招惹圣怒,无人敢缉拿问罪,戴丞接了状纸,二话不说立即带人将其拿下并依法处斩。恰好传说中阴间鬼判是个红脸儿,是以人送绰号“戴判官”。
此刻天已将亮,他与薛仲对坐正堂,面前摆了厚厚两打儿文书,正是金陵百姓上告靳成栋父子的诉状。
薛仲略带讨好的语气问道:“大人,孤王亦知为明主者应赏罚分明,但若有罪者是天子近臣甚至亲戚宗族,是否可网开一面呢?”
戴丞怒色难掩强自压抑着答道:“人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刑必断于有罪。善为国者,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如此则征敌伐国莫敢不听也。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耶?盖因君非一家之主,乃一国之主,为君者举国上下皆是子民,何来远近之分?主圣臣贤,天下之福也;君明臣忠,举国之福也;若纵容偏袒近臣为恶,实乃国之祸矣。”
薛仲轻咳一声长叹道:“大人教训得是。昨夜孤王在行馆门前拾得两只包裹,见其内尽是揭发国舅靳成栋纵容亲子为祸金陵的罪证,一桩桩一件件令人触目惊心。唉!靳守备亦算得是我母舅,本欲将此事压下不提,可想到那些受尽欺凌哀告无门的黎民百姓,又着实不忍置若罔闻呐!”
戴丞方才匆匆翻了翻那两摞儿状纸,只瞧得几眼,便已气得难以自抑。他满面怒容道:“身为皇亲,侵占民利竟肆无忌惮一至于斯。殿下不必愧疚,你做得很好。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殿下能心系黎民,是社稷之福。”
他说着将那厚厚两摞儿材料拾在手中掂了掂,又看了薛仲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靳成栋父子此等行为,致使黎民百姓怨声载道而又求告无门,所以才有人行此无奈之举。殿下请在此稍候片刻,老臣要着人予以查证,若诉状属实定惩不饶。
薛仲听了眉头一跳,知这迂腐老朽话中有话,显然未必相信自己在行馆门外拾得状纸。不过此人嫉恶如仇,明知被利用仍不肯坐视不理,既然夏子轩搜罗的这些罪状皆是事实,倒也不怕他去查证。
戴丞起身向着薛仲拱拱手,愤而离去。他匆匆着手下人等去有司衙门查考上报,这些案子多是在衙门里挂了号的,只是被人拖延推诿一直不予处理,自然一查一个准儿。不消半个时辰,便已查证十之八九。戴丞听了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不禁勃然大怒,大袖一挥带上亲兵手下直奔都司大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