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风第二日又来了，我正在午睡。他便在一旁等我睡醒。我看着他，这个人曾劝我入宫，劝我与皇上合好，就在前两个月，他还在劝我忽视萧瑗的背叛，委屈侍君，而昨日，他却做了一件截然相反的事情，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仿佛看出了我心思，挥退了侍候的宫人，苦笑，道：“你怀疑我的动机，是么？也难怪你会怀疑，毕竟我是始作俑者。可是，你终究是我的亲妹妹啊，看着你忍气吞声，强颜欢笑，我便心中痛快么？娘看着你的小像，常常含泪说，你太苦了。稚奴，为了萧家，为了萧家的这些人，你受太多的委屈了。萧家——也不能只顾着自己个儿的生死荣辱，样是杀是剐，听天由命吧。”我伸出手，他伸手相握，他的手如此温暖，如此厚实，我轻声道：“你的心我明白了，我没怪过你，也没怪过任何人，这些事都别提了。你去把皇甫绍找来，别让人知道。”他点点头，道：“你终于想通了？好，我去找他。你也准备一下。除了随身的衣裳，什么都不必带，一切都有现成的。路途遥远，东西带多了不方便。你的药我自会给你配好，皇甫绍于医术颇精，他会照应你的。”我含笑点头。他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转身大步走了。我斜倚在榻上，看着窗上晃动的树影，心中溢满了苦涩。
黄昏时分，在摇动破碎的夕阳疏影下，我立在斑驳的残阳里，见到了他——皇甫绍！
他仍是一袭青衫，一袭倦倦风尘，他比当年老了，黯淡了，这些年，他一定过得不好。当年，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只是——只是那一双温柔的眼睛，仍是那样温暖，那样清澈，那样爱眷。我便心悸起来，鼻子也酸楚不已。“翩娘，”他轻轻道：“你受苦了。”我噙泪，缓缓摇头，道：“贱妾不苦，官人比贱妾苦。”他的眼也现出了红丝，他的手微微颤抖，伸向我，手上仿佛有千斤重，一寸一寸，那么艰难，那么沉重。我一把握住，握得紧紧的，他伸手，将我慢慢拥入怀中。
夕阳终于慢慢沉坠下去，屋中也越来越暗，而进入了暮色中。我仍依在他怀里，舍不得放开。“翩娘，”他缓缓道：“不早了，咱们再不走，就晚了。”我抬起头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看不清他的脸，只有我脸上满布的泪痕。“来，翩娘。”他道：“咱们走吧。”他将我推离了怀中，握住我的手，要带我离开。
我轻轻抽回手，看着他的身影。他定了定，问：“怎么？你还有什么事要办么？”“官人——”我一开口，泪便从眼中滚落下来，无法停止。“翩娘，”他温言道：“你有话就说吧。”“官人，”我咬咬牙，道：“你对贱妾的情义，贱妾永世不忘，今生再也报答不了官人了，来生，贱妾做奴为婢，一定报答官人今生的大恩。”说完，深深拜了下去。他伸手相扶，似乎并不意外，问：“这么说，你决定不跟我走了？”我道：“贱妾懦弱，贱妾放不下年幼的稚子，放不下萧氏，也放不下荣华富贵，贱妾不配官人如此爱恋，请官人不要再惦记贱妾了，便当是……当是贱妾死了吧！”他不动，过得好久，道：“你不是贪恋富贵，你是不愿为了自己连累他人。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为了他人肯牺牲自己，令人感佩。其实我早料到了，你是不会跟我走的。”我泣不成声，跟他走，我后半生便可与他双栖双飞，他待我，决不会有半分不好，可是我的心却不会安宁，我不能让孩子那么年幼就失去母亲，我也不能让萧氏以及更多的人受到牵连，我不能为了一己之欢便弃这些人于不顾，我做不来。我不敢想象永璘发疯的样子，我知道他会不顾一切追寻我的下落，即使萧子风能瞒过他一时，也难瞒过他一世。他定会倾尽全力追杀我们，而皇甫绍也决不会让我去面对，他必百般保护我，去独自对付强敌，我也不能一直置他于危险之地！我确是胆小，我不敢去拿这所有的人来赌我后半世的快乐！
“翩娘，”他道：“你别难过，只要心心相依，即伉俪也，不在乎是否身在一起。翩娘，宫廷险恶，你要多加小心，你心性仁慈，在宫中只会被刺得遍体鳞伤。当狠则狠，你要切记切记。”我呜咽不能言，只觉得一万分地对他不起。“别哭，”他伸指抹我脸上的泪水，道：“无论我在哪里，但凡你需要，即遣三郎传个信过来，千里万里，我也会来帮你。你放心，今生今世，我都给你这个承诺。”我再也忍不住，抱住他，哭出声来，我问他：“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我不配，我不配……”“瞎说，”他道：“你若不配还有谁能配？你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慈柔的女人，别哭了，哭肿了眼，明天又要眼痛了。”我越发止不住，他拉下我的手，道：“我该走了，三郎还在那儿替你应付着宫里的人呢。时间久了，他也要露馅了，你好好保重，千成别让自己再受伤。”再看了我一眼，快步走了。我伸手想抓，却抓了个空，他早已走得远了。我心中空落落的，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哭泣，仿佛在痛惜他的离去。
“唉——”有人叹息一声，我没动，萧子风轻轻走到我的身边，道：“回屋去吧，你都站了一个多时辰了。”我道：“他走了。”“我知道。”他道：“你呢，为什么不跟他走？”我道：“我不知道。”他道：“此时机一去，便再无机会了，你不后悔？”我不知道，此刻全然麻木无觉，天地都凝固在刚才的那一幕里，让我那么痛那么痛。“天意如此，夫复何言？”萧子风长叹道：“看来你们是注定此生有缘无份了！”我心中一阵绞痛，胸口如遭捶击，一张口，喷出一口血来。萧子风忙一把扶住我，才没使我摔倒。他轻轻恨道：“你……你这又是何苦呢？”一欠身，横抱起我，大步向屋中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