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训练营终是进入了尾声,若是过了最终考核,每人最少也能封个小旗,虽是神机司中最低等的官职,却是个正经差使。做得好了,自有向上升迁的机会。
神机司与别处不同,凭你再大的来头,若没有功劳累积,也难有升职的机会,就算破格升了职,也难服众,这也是皇帝不想萧冲进神机司的原因。
只是最终的考核听说很难,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的。
最近营里来了不少甲胄分明的护卫,通往山下小镇的路也全给封死,江恒几乎把神机司中身手最好的神机卫给调了过来,这日早上跑步时,萧冲看见近百名羽林军护着一辆棕黑色的马车驶上山来。
京里来人了,会是谁呢?
答案很快见了分晓,下午,一身大汗的萧冲被叫进训练营里最好的房间。一进房门,他便看见那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穿着玄色盘龙缂丝长袍,袖口和领口用金线绣着简单却又灵动的凤纹。
低调的华丽,衬着房屋越发简陋。
这种长袍萧冲也有,只是对方是九龙,他是七龙而已。
萧冲眯起了眼睛。秦王萧一鹤,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萧一鹤完全无视他的脸色,指了指对面的木椅,示意他坐下来,萧冲一动不动地跨立着,看着站在萧一鹤下首的江恒。
“既然王爷让你坐,你就坐下吧!”
萧冲一声不响地在萧一鹤面前坐了下来,两手放在腿上,以一种昂扬犀利的姿势笔挺地坐着。
萧一鹤不动声色望着对面的少年,他仍然很瘦,却已蜕去了昔日的精致和纤细的感觉,五官依然美到眩目,脸被晒成淡淡的麦色,看起来结实了很多。
萧一鹤冲江恒点了点头,笑道:“江大人,你果然利害,不到两年时间便已让清平郡王脱胎换了骨,父皇见到他如今这个样子,必然欣慰。”
江恒拱手回礼:“王爷谬赞,江恒职责所在,不敢稍有懈怠。不知王爷此次来到钟山,有何指教?”
萧冲心中一怔。原来江恒也不知道萧一鹤所为何来。
萧一鹤也不作答,从旁边小几上端起一杯茶慢慢抿了一口,才笑道:“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巡视河西府的防务,顺道来看看清平郡王而已。私事!私事!江大人莫怪。”
江恒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萧冲,又看了看满面笑容的萧一鹤,微微邹了邹眉。
萧一鹤意态闲适的靠的椅背上,盯着萧冲看了半晌,突然笑道:“冲哥儿的训练快要结束了吧?听说你们每一期都有最后考核,通过考核才能进神机司,本王着实好奇,不知都有些什么名目?”
江恒略微一顿,小心翼翼地回答:“一般是刺探情报,也有随大队行动的。若是战争时期,会配合兵部和枢密院,进行小规模伏击、纵火或者是刺杀。”
萧一鹤眼里光芒一闪,陡然来了兴趣。
“如今正好有个差使。据你们传回来的情报,西秦皇位之争已经结束,宇文俊的伤势虽未大好,皇帝却正要给他脸子看,要让他带伤率军南征,如今正在筹备粮草辎重。我和蓝珂商量,想让神机司派人去西秦将他杀了!”
江恒一怔,摇头道:“王爷,刺杀宇文俊是何等大事,岂能说杀就杀?就算要杀,也得容我们准备一段时间,此乃神机司内务,还请王爷体谅。”
萧一鹤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绸,推到江恒面前。江恒将黄绸展开瞟了一眼,不禁变了脸色,忙口呼万岁,肃然起身跪了下来。
萧一鹤弯腰将他扶起,笑容可掬。
“皇上圣躬违和,如今又政务繁忙,我作儿子自然要分担一些。神机司和枢密院合作事宜就由本王协调。江大人,刺杀宇文俊一事……”
江恒在心里长叹一声,正色道:“下官自然鼎力相助!”
萧一鹤重又拉着江恒坐下,看了看萧冲,淡淡道:“不如这件事就交给冲哥儿去做,算是考核吧!宇文俊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儿,又带着伤,不难杀的,对吧凤凰?”
萧冲自来时便不发一声,他紧抿着唇,神色间透着几分倔强,只是望着江恒,江恒眼里闪过一丝怒气,慢慢闭上了眼睛,重又张开时,眸色已平静无波。
萧冲笑了笑。皇祖父已时日无多,眼下继承帝位呼声最高的就是秦王,江恒就是直臣,也不得不为将来打算。
说什么顺道、私事,萧一鹤本就是算计好了的,无论自己如何挣扎求生,都躲不过他布下的那张大网。
萧冲回到房内,澡也不洗就躺在了床上,只觉得身心疲惫,比跑了两个时辰还要累。
南山给他带回晚饭,依然是两个酸气扑鼻的黑馍,萧冲早已不再挑食,将馍撕开狠狠咽下,他终是控制不住喉间的哽咽,跳下床,旋风般冲出了营地。
虽是八月,钟山的夜风依然带着凉意,可比风更凉的,是他冰冷的心。
那么多痛苦、责难、讥讽和疼痛,他都忍了下来,是因为他能看到希望。
可此时,未来所有的路,似乎都被黑网铺天盖地地封死。以前所有的努力,看起来就象是对他最无情的嘲笑。
他怎么会有希望呢?在萧一鹤拿着圣旨走进东宫,漠然地看着父王在他面前死去的时候,自己未来的路,就已经被锁得死死的,再怎么挣扎都属徒劳。
萧冲一口气跑到山顶,啊的一声狂叫出声,其中绝望的意味,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害怕。
他愤怒地抽出短刀,向着周围一阵乱砍,直到气喘力竭,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出够气了么?”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萧冲懒得回头,任江恒在身边坐下。
“在钟山这一年多的训练,其中的痛苦说是刮骨抽筋也不为过。我就是要把你们碾肉成泥,再重新按照神机司的要求塑造成人。这其间,从最开始的疑虑到现在的欣慰,你总能让我惊喜,萧冲。”
“方才故然是帮不上忙,但其实我也好奇,你究竟能不能杀了宇文俊。”
萧冲猛地转过头,怒视着他。
好奇?就因为好奇,却要让他送了性命?
江恒笑了笑。
“不要愤怒,孩子,愤怒会影响你的判断,是最要不得的情绪。你要冷静,无时无刻保持冷静,判断周围的形势,作出最有利于你的选择。”
萧冲看着江恒宁静似水的目光,心情突然渐渐平复下来。
“其实武技不是最重要的,有时候千军万马,你就是武功盖世也杀不过。你得用这个”他偏了偏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你得学会思考。硬碰硬往往是到了最后不得已的选择。”
萧冲怔了怔,这些话他从来也没有听别人说过。
“大人,我想……”
江恒轻轻嘘了一声:“别急着做决定。你有一年多没回家了吧?回京吧,见见你的家人,也许你会有不同的选择。每月初,你总能在朱雀大街的乌衣巷里找到我。不过……”他顿了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你在神机司里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要告诉你的家人,连亲近的人也不要告诉。这个规矩,李慕应该早就告知过你们,能做到吧?”
萧冲做梦般点了点头。回家……这个被强行压制在心里的渴望,就象燎原的星星之火,一下子熊熊燃烧了起来,萧冲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飞一般跑回房间,连夜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和南山等几个要好的队友告别之后,一大早就下了钟山,向京城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