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头出了那么大的事，颜瑟却不曾听见。她自怀孕以来，身体不好，情绪不佳，虽已怀胎将八月，似仍有胎象不稳之象，大夫说得预防早产甚至难产。宫里之事虽和颜瑟无关，但她听见了定然忧思无数，颜夫人下了禁令，只要颜瑟听见半点风声，服侍她的一个都别想活命。如此严命之下，纵是大嘴巴凌霜，也变得小心翼翼。
颜瑟也压根不理身外事，每天看帐簿，竟是出奇认真，看完一本，又一本，将近几年各店铺的重要帐本都几乎看了个遍。颜夫人一方面心喜，一方面又担心她劳心过度，劝她不如等生下孩子后再看。颜瑟笑着道：“母亲为了我们，尚且不辞辛苦赶回安阳操持一切，我现在什么事都不做，只是看两个帐本，便当故事看一般，耗费心神有限，和母亲所做的比较起来，是有多么微不足道。”
劝阻无用，颜夫人也就随她去了，想想她倾情于他事，那么对身边的烦恼就忽略多了，丫鬟们都反馈，最近颜瑟半夜惊起噩梦减少，这都是开始理家业之后的变化。
她的主治大夫姓李，最近却是心事重重。有些话想说，却又如骨梗在喉，不敢说，但只怕这事早晚都会拆穿，以后上门找他算帐，可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想来想去，觉得眼下“坦白从宽”为上策。他找了个机会，登门拜访君隆。
君夫人颜琴去妹妹家了，君隆独自在府，他在书房接待李大夫，心里有些奇怪。李大夫拜贴上就说明了是为桓夫人事，他想桓夫人的事找她母亲，或找她本人，都比找自己来得恰当，这位大夫葫芦里埋的什么药。
李大夫早先也是御用太医院的人，颇具名气，在南萧****起前恰因年故请辞，倒免了一番折腾，虽然那期间并没人故意去难为太医院的太医们，可若牵扯到某些利害关系，糊里糊涂送上断头台的也不少。李大夫庆幸逃命之余，自也不愿再度进宫，可他的医道素有口碑，如今在神川贵族中极受欢迎，以颜瑟的身份无疑可以请太医院的人来为她养胎，可是出于对宫中的不信任，还是宁可邀请李大夫。
寒喧几句，君隆直截了当问：“李先生为弟妇事而来，敢问有何难以吐露之隐？”
君隆多年军中生涯，近年来更是节节高升，日理万机，性格也锻炼得较为干练了，一言即切正题。李大夫苦笑一声，道：“大人明鉴。”
仍是迟疑，不着边际扯了几句，方压低声音：“夫人这胎，据老夫看来，恐有不妥？”
“什么不妥？”
“夫人体质本弱，自怀此胎，惊吓悲伤劳神过度，且心思过重，以至忧凝于中，血滞经脉，气带略白……”
君隆摆手道：“先生休说医书，我也听不懂，你只说她这胎会怎样？”
李大夫叹了口气：“只怕这胎儿生产不顺，即便产下，亦有可能带来先天之不足，或体质，或于神经，甚或于残缺……”
君隆吃了一惊，随之微微愠怒：“李先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夫人这一胎，从第一日起便由大夫主治，如有不妥，早该明言，怎地迟至今方说？她这胎儿已养了七八个月，此时你说出来，难道还可补救？再者，若是夫人因难产有险，李大夫，你这责任，担不起！”
万一颜瑟有什么三长两短，不提桓伊，君颢那边就很应付不了。君隆知道自己的弟弟，当真什么出格的事都能干出来。桓伊那边更难捉磨，且不论颜瑟，但如果那孩子生出来缺胳膊少腿的，桓伊定要问罪，大将军王正在用人之际，桓伊是最重要的一个，也是得罪不起。
李大夫额上渗汗，满腹委屈可不敢申辩，颜瑟昏倒时确诊带孕，原想点出利弊，可当时颜夫人眼睛都红了，若说出一言半语不吉利的话，他能给生吞活吃了，经历过前三年动荡的人，对于自保之道向来是小心翼翼的。再说当时也还无法断定，那胎硬保肯定出问题，只是近期的脉象越来越诊出不详意味罢了。
这个没法解释，权贵不会听进这种解释，李大夫筹措用辞，道：“大人，晚生实有难处，桓夫人头次晕倒，不但她的胎儿，她的情形比胎儿更危险，当时便保不住胎儿的话，大人也有危险。”
这个说法最灵，君隆当即哑口无言。
半晌方道：“李先生之意，我明白了。只要做好份内之事，别的事，若由天定，那也是没办法的。”
李大夫作别后，君隆想了一想，觉得有必要到元帅府走一趟。李大夫所说这个隐忧，不能再瞒下去，眼前两重难关，一是生产或许不顺利；二是即使母子无恙，将来婴儿也有不治之疾。这非得预先做足准备不可。
至于怎么跟岳母、妻子来挑明这事，一时却还没有想好。
神川达官贵人府邸大都集中在几条相邻街上，司徒府和元帅府都在连元街上，只隔着大半条街，因为有些事情需要仔细的想想，君隆特意不乘骄马，只带了几个随从，缓缓步行过去。
若是从连元街这头到那头走过去，一路之上碰到的人，大都官家人物，多半坐轿的出轿、骑马的下马，来和他见礼闲聊，这么一路聊将过去天黑了也到不了那边，因此君隆从西侧门边出来，穿到后面的街巷中，这后面是府中二三等管事集中居住所在，也自有集市店面，下午这个时候，年长者多半在府里或外头服役，留在家里的都是一些不担差役的女人和孩子。
午后阳光白花花的，晒在后背，不久就出了一身汗。街角一堆孩子在打石子，清脆的笑声洒落在这个不是很喧闹的地方，君隆顺着笑声望过去，见这些孩子大都只有五六岁，七八岁，其中有一个最大，有十一二岁了，手里搀了个四五岁的小女娃，背上背了更小的男孩，另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就站在他手边，从相似的相貌里看出来这几人都是亲兄弟姊妹。
这个简单的场景不知何以突然触动了君隆的心神，他驻足留在屋檐的阴影里瞧着，那个大男孩一手搀着妹妹，一手打石子，打的非常灵，每颗必中，一直赢，旁边有些男孩看来好不服气，但站在他旁边的弟弟仰头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幸福和崇拜。
似曾相识……这一幕，似曾相识啊……
君隆不期然记起了他的童年。自己是最大的那个，因为没了父亲，从小他就负担起照料兄弟姊妹的责任，还记得每天到田梗头上去给母亲送饭，不放心弟妹留在家闯祸，他总是背后背了一个，手上牵着一个，身旁跟着两个，怀抱着饭坛子，几个人浩浩荡荡的出发。
他脸上微微露出笑意。
孩子后面不远处的屋子有道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这门忽然打开了，走出一个红衣少女。
阳光下，君隆忽然觉得眼前火花跳跃了一下。是那少女火红的衣裳，抑或她秀美的容颜？
这是件极其寻常的红衣服，无论料子、做工，或式样，都非常普通，可那少女穿在身上，却异常妥贴，衬出她如含胞待放般窈窕丰满的身子，漆黑的眉毛，漆黑的眼睛，鲜润的嘴唇，五官有若水墨画一般深冽出彩，腮边挂着甜甜的笑意，一笑便是一个酒窝。
君隆的心砰砰跳起来，就象刚刚吃过半斤烧酒一半。
红衣少女手里挽着个罐子，笑盈盈道：“小鬼们，疯够了没有，姐姐做了冰糖桃脯银耳羹哦，快来喝吧。”显然她在这群小孩里人望极好，这么一招呼，所有的小孩都抛下游戏，笑嘻嘻朝她涌了过去，红衣少女笑道：“别急，别急，慢慢来，都有的。”
把罐子放在院门外的一张方桌上，上面用布罩着一些小碗，她一碗碗盛出来递给这些小孩。谁先谁后，有条不紊。
君隆看得几乎怔住了。
那少女似有所感，抬起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忽向君隆这边看过来。‘
君隆心一虚，低头掩面疾走。那少女只来得及见到一个宽袍大袖的人，好象不太应该会出现在她们这种地方。
君隆走出一程，方渐渐放缓脚步，想道：“我这是怎么了？那姑娘也非绝美，这几年什么样的美女我没见过，也没象对这姑娘一般看入了神。”
看入了神，还因为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的感觉。
这姑娘面目陌生的很，可是他偏偏觉得熟悉，一语一笑，一举一动，都让他依稀相识，但又不是先前看到那个大男孩带了一帮弟妹打石子玩时那种如见旧光阴的感觉。
心里乱糟糟的，埋头一阵闷走，直到旁边的书僮轻声提醒：“爷，这就快到了，是走哪个门？”
他这才如梦初醒，抬头发现果然前面就是元帅府了。
电光火石间，他想明白了刚才苦思不解的熟悉感。
那个少女，象颜瑟。不是指容貌，而是那种从容不迫的作派。
当初他在颜家两姊妹中一眼先看上妹妹，虽然有颜瑟容貌更美的原因，但是颜瑟举止神情落落大方，不似一般深闺弱质一般拘谨羞怯，也是吸引他的主要原因。
如今颜琴倒是不再拘谨羞怯，可有时候，也未免“大方”得有点过头，总之他心仪的那种态度，他的妻子是完全没有，永远不会有的。而那少女恰好有。她的温柔笑容，她招呼小孩们过来，安排那么多吵闹顽皮的小孩分那些份量并不很足的甜汤，做起来井井有条，缓慢有序。
他问：“靖海，咱们方才经过那里，是哪个地方？”
问的突兀，靖海却立刻会意，笑嘻嘻道：“爷，那地儿还是归咱爷府上管辖呀，那地儿每一个人，都是爷的。”
君隆点点头，唇边不自禁滑过一缕笑意，说：“哪个门都不碍，瞧着有人通报一声便是，咱们又不是长年不至的远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