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筵已毕,长铃宫宾客尽去。
宽阔而恢宏的大殿上,珍宝琳琅,灯光耀眼,然而失去了众宾客啧啧称奇的感叹与刻意的奉迎,此际静悄悄的,宫女们蹑手蹑足悄悄来去,没人敢弄出一丝一毫的声响,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凤座上那名华服女子,从而落得个悲惨下场。
容华妃双目微瞑,美艳的面庞上不复适才兴致勃勃、又高傲、又矜骄的神气,只是满脸萧瑟。
她要整理的细节太多、要想清楚的事情太多。
挽月夫人?她只是一个小卒,自行投入黄金笼来的折翅小鸟,今晚一仗,已可轻松收拾下,她不必为此多费心思。
但是她的心事,绝没有为此而放下半分;而她所感到的危机,此刻正沉沉地逼来。如此庞大的阴影,将她深深笼罩。
君颢啊君颢,那是怎样一个男子?!
她脑海中浮现他天神一样俊美的脸庞,他嘴角边微微勾起一抹笑容,眼神专注地看着她,便似向大地散落一天银光。
从第一眼起,她就心甘情愿沉沦在他俊美无匹的魔法之中。
他那样的人,好象生来就不该是蓬蒿之辈,不该困于贫苦之家,生于乱世是他应得的机会,他天生就应该站在最高的云端,低头俯视脚底苍生。
他是真龙,他是神祇,他是万皇之皇。
尽管他眼睛里藏着无穷无尽野心的火焰,尽管他笑容有浮在表层的虚假,尽管她明白他对她无非是通向权力高塔的利用,她看穿一切,却心甘情愿。
当日琳园初见,投水自尽的雪裳少女,被人救起后君颢闪烁游移的眼神,当晚心不在焉的举止,以及接下来几天他倍加积极的往君隆府邸跑,都让她明白,这个女子所意味着的巨大危险。
因此,当桓伊打算迎娶颜瑟之时,君颢极力反对,她却毫不犹豫在暗中帮了桓伊一把。她希望这件事就这么了了,但看到君颢的眼睛,就明白没有这么简单。哪怕娶了那女子的人是桓伊,南萧唯一可能有力量与之抗衡的对手,还是没能消除君颢重新夺回那女子的欲望,不能指望谁了,就必须自己亲自来对付。
可这也不太容易,就算是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行动起来,还是得倍加小心。这女子本身虽然没有什么,她所关系到的种种复杂却超乎了想象,为此她甚至后悔过当初支持桓伊娶她了。
更没想到的是,就算没有颜瑟,也不能阻止君颢的心往外走,并且,来得这样快。
他自立为王才多久啊,他和她的关系明朗于天下也才多久啊,他就敢那样明目张胆在外纳妾,就敢把人送回来号称是他的女人要她帮他收留下来,还要她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为他生孩子!
可以想象的是,接下去他会做出更多背叛她的事情,他在外面打仗,只要打一场胜仗,打下更多的城市,他的声威权势便重一分,而自己困守在宫内,相对就弱一分,她越来越管不住他。到那时候,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会有数不清的女人,他走得越远、登得越高,就会越来越不把她放在心上,——看不起她这比他大了七八岁的老女人!
容华妃咬紧了牙,脸庞显得扭曲,她的手紧紧握着,尖利的指甲刺入掌心而不自知。直到手心鲜血渗出来,宫女青琐瞧见了,轻叫一声,跪下地来,轻轻捧着她手道:“娘娘!”
容华妃回过神,见掌心的鲜血浸染袖边,流到了椅上扶栏,甚至还一点点向地面堕落,指甲划破手掌后,因为过于用力,伤口处还在凤座扶手砌花边缘上猛力滑过,使伤口变大,看起来相当可怖。她是金枝玉叶,从未受过此等损伤,刚才想出神了没察觉,此时只觉剧痛不已,花容失色,自己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绿云忙道:“娘娘稍待,奴婢去传太医。”
容华妃起初没异议,等绿云飞奔出殿,她猛然想到什么,叫:“绿云回来!”宫人把绿云叫了回来,容华妃叹道:“只不过是指甲划伤了一点,传太医,没的惊动了人,又给人说嘴我为了某个狐狸精闹腾个不停了。今晚上原是欢欢乐乐的,可别、可别……”
今晚上她表现得这么快乐,这么自然,可别把自残自身的消息传去那边,叫那边起疑就不好了!
她是这么想,但这却不好说了。好在她身边都是用了多年的心腹,一听马上会意:“娘娘,这样吧,奴婢去讨些药来,就说是紫箫姐姐不小心弄伤了手,叫太医院小心配药。”
容华妃微微颔首,绿云亲自走一趟,说伤的是长铃宫一等宫女押班的手,太医院自然不敢含糊以待,这伤是一点点皮肉小心,弄来些药敷上也尽够了,但还是叮嘱一句:“小心了。”
当下宫女先帮她洗过手,用白布草草包扎一回,然后将地上的珍宝古玩都悄没声息地收拾起来,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伤痛之中的容华妃更加易怒。
不一会绿云讨了药回来,好生涂上,药物渗进手心伤口一阵痛楚,容华妃几乎又叫出来,但痛楚过后伤药的些微凉意慢慢透了出来,便好受多了。容华妃也知这伤不过是小事,无关紧要,但是平生以来,没有为谁受过这般苦楚,都是为了君颢,她病中注定的冤家!
自伤自怨,想着不禁怔怔落下泪来。
容华妃生性刚强,若非必要的使手段,从不在人前哭泣,至于在她几个心腹面前流泪出示软弱一面,更是从所未有,众人都极害怕,也不知怎样劝慰。
幸而被容华妃派出去的紫箫这时回来了,容华妃一直在等她,而紫箫亦不负所望,她带回来的消息是,君娴兴冲冲地把玉莲花立刻带去给挽月夫人了,挽月夫人本已睡下,一见这礼物爱之若狂,又巴巴的起来,赤着双足置于莲花之上,陪伴之人都赞美不胜收,而后挽月夫人又玩弄好一阵子方恋恋不舍睡去,犹将莲花留于室内。
容华夫人唇角微勾,终于露出一点快慰笑意:“她自己找死,那也怨不得我。”
偏有宫女来问这那白玉美人置于何处,因为容华妃象是表现的非常欢喜,不敢擅自收入库房,容华妃突然毫没征兆发怒,连连跺足:“蠢才!蠢才!留你何用,拖下去打!”
可怜那宫女连什么事都没有弄清楚便给拖了下去,几个心腹都明白这批礼物无非是君颢拿来作为“补偿”的,留不住心,要礼物何用,自然只有触景伤情的,哪里还要这个日夜放在眼前?急忙收入内库不提。
再说挽月夫人得到了玉莲花确实喜爱非常,成天起坐都离不开,她原有一双俏美异常的玉足,此际天气又暑,赤足搁在莲花之上,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姿态都似乎有种娇意,便是一般女人都瞧着嫉妒。
十余日后,半夜里,挽月夫人突传腹痛,下体留血不止,产下一个已成形的死胎男婴。是夜血崩不止,产下死胎后,捱不过两个时辰也一命归阴。
尸体留于她宫苑不吉,连夜被搬出火化,那所院室锁了起来,次日又命吉官看过,认为挽月夫人之逝纯系星相犯冲,是该死的命,她院中一切都该焚烧,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打发到寺院尼庵落发——原本是该送去守陵,可南萧方靖,从前的一切均已推翻,哪有陵墓可守。
王太后,本是盼望着挽月夫人替君家添个子嗣,哪想得到这样变故,惊怒不已。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来不及反映便连挽月夫人生前遗物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命人追查,听说挽月夫人血崩流产当夜,直着脖子骂了一晚上的容华妃害她,可是具体骂了些什么却打听不出来了。王太后复叫人汇报了自挽月夫人入宫,容华妃对其的所作所为,可查了一阵子,只除了挽月初来时容华妃气急败坏以外,后来自己把挽月接过来同住,便再没什么瓜葛。挽月夫人和自己都非常小心,吃用之物,样样亲点,绝对没有让容华妃有下手之机。
若说有关系的,只有大将军王送回来的一对玉莲花,那是容华妃转交的,可大将军王赐给姬妾的礼物,自然是要经过容华妃的手。这对玉莲花当时君娴先带给她,她命老年宦官看到,亦认为是赏玩之物无伤大雅,这才给了挽月夫人。
难道这对玉莲花,竟然深藏奥妙?
虽如此想,然而玉莲已毁,纵然再想往下深查,也无可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