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融融，园径飘香。玉徽亭脚边静潭碧波，金麟隐现，锦绣丛丛，花团锦簇，远处远处桐树成荫，千叶有如绿云，时有鸟鸣一二声，白云悠悠，天气清新。
晚香紫英织翠凌霜四个大丫头陪着颜瑟坐在玉徽亭的白玉栏杆边，拿着鱼饵一点一点掷下水去，诱得鱼儿纷纷来食，麟尾踊跃，金日耀波。将养了数月，颜瑟身子已经完全康复，此时腹中胎儿将近五个月，她穿着宽松的衣裳，因素来身形苗条，腹部也只约略凸起，若不留神，还不见得能看出来。这几个月中，颜瑟胎象不象不稳，成日在室内休息，以养胎保气为主，也就是近日，大夫方允可她出来走走，着一着地气，见一见日光。她唇边含着浅浅的笑容，肤色雪白如同透明晶莹的嫩瓷，只是隐隐给人以脆弱不堪一击的感觉。
她唇边含着笑容，注视水波，不急不徐的将鱼食缓缓扔下去，神情专注，仿佛这世间能够引起她注意的，只有这一件事情。有风微拂，几根发丝垂在颈间，暗香替她小心拂走，道：“小姐，你歇一会儿，瞧脖子都扭得酸了。”
颜瑟没有说什么，但暗香接过盛着鱼食的小盒，也不反对，紫英早就备好了水，双手举着铜盆让她洗手，织翠递来雪白的鲛绡帕子，让她慢慢地拭去水珠。
凌霜最小，瞪大眼睛瞧着自家小姐不紧不慢的一举一动，心里急得有一万只手在挠痒痒。
颜瑟自从回复意识以后，一直便是这样，所有的动作和反映，都要比平常慢上一拍，话少，表情也有点呆。从前她可不是这样，虽然斯斯文文的，胆大明快，素有决断，这一病，就象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别的丫鬟总是低声细气怕惊扰了她，可是凌霜正处于活泼好动的年龄，越来越是气闷。
暗香看出这小妮子燥动不安，她在这里反倒打扰了颜瑟，便对她道：“才刚我们出来备的云雾茶，你去换样眉尖过来。”
“好。”凌霜也不问无缘无故何以要换茶，跳蹦蹦的走开。
她也知暗香不过是找个借口让她出来，茶是终究要拿来的，却不必着急，可以先玩耍一会。顺着池子往花林走，贪看流连，她是一刻也闲不住，折了柳枝编成花篮，插上五彩缤纷各色花朵，艳丽芬芳，鲜艳欲滴，她高高兴兴地举起花篮，想道：“我先给小姐赏玩去！”
她依然一跳一蹦的走回来，拐了个弯刚走到通向玉徽亭的石径小道，冷不丁和人撞了个满怀，“哎哟”一声，花篮被撞脱，零落的花瓣飞了一地。
“啊！”她惊叫，心痛之余气鼓鼓地瞪着那人，不由一呆，只觉这人很是眼熟。
那人却无心理来理会这迎面一撞，急匆匆地向前跑着，凌霜终于想到她是谁，大叫：“喂！喂！你做什么，快停住！”就在此时后面也追出一群人来，叫嚷嚷的，那人听见越发奔得快了。
吵闹惊动了亭子里的人，回头来望时，顿时如临大敌，暗香抢先一步迎上，紫英和织翠忙把身子挡着颜瑟，不叫她看到。颜瑟微微奇怪地望了望她们，也不作声，仍然坐着，没什么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兴趣。
暗香把那人一把扯住，低低道：“你来做什么！”音虽低，却严厉，那人也不理她，面朝颜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夫人！夫人！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夫人，你放过奴婢一条生路吧！”
众人大惊，暗香怒道：“你疯疯颠颠在干什么！”回头又骂，“紫英织翠，你两个是死人么，还不快把她拉开了！”
那人哪里就肯，挣扎之下力气出奇的大，猛地一扑，便扑到颜瑟脚下，痛哭着道：“夫人，救命哪！”
此时追赶之人也赶到了，不得吩咐，只在亭子下面聚着，为首是个管事之类，神情紧张，走了几步到暗香身边，“暗香姑娘。”暗香蹙着眉，正待下令，只见颜瑟微微侧头看着那人，脸上毫无动容之色，却叫了出来：“留兰。”
自从桓伊酒醉那夜，她见着留兰一面，好几个月了，却没想到，近来那么呆呆傻傻的样子，却还能一见便认出。语音平和，既不惊，也不燥，暗香一跺脚，抢到颜瑟身边，冷着脸对她道：“你有事便说，少啼啼哭哭的，夫人身子不好，你把她抱着扭着，若伤了夫人，便是十条命，你也赔不起！”
留兰怯生生地缩回手，但怕众人强架她出去，在地下摁住了颜瑟衣裙一角，同时身子挪了挪，再向颜瑟膝边靠近一些，颜瑟都看着，没有反映。
“夫人，”她哭着道，“奴婢罪该万死，但求夫人慈悲，别打掉我的孩子！”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暗香喝道：“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又想过来拉她，留兰痛哭，哪里肯动，在地下砰砰嗑头，她距离颜瑟非常非常近，只要稍有挣扎，立刻但能危及颜瑟，暗香自忖没有这个力气把她扼住，给那名进入亭子来的管事使个颜色，管事心领神会，示意手下轻手蹑足的到亭子里来，想要趁其不备把留兰捉住。
留兰却极是戒备，仿佛时刻有双眼睛在背后长着，后面的人一动，她膝盖挪近几分，既压住了裙摆，半个身子倒又似缩在颜瑟后面了，情致可怜：“夫人，饶命啊！”
颜瑟目光从她的脸转至小腹。留兰比几个月前略微胖些，身材也见臃肿，暖阳天气，她依然穿得外三层里三层的，把腹部遮掩得很好，若非有心人，是万万瞧不穿的。
她问：“多久了？”同时微微抬了抬手，便是命令后面的人住手的意思了，于是众皆不敢问。
留兰低声道：“五个月。”
颜瑟眼波微动：“他的？”
留兰含羞带愧，可终究不能不说，哭着道：“奴婢对不住夫人，可奴婢……胎儿无辜，求夫人大发慈悲。”
这个消息极是惊人，暗香等四婢都吓得脸上变色。惟颜瑟瞧了她半晌，似乎无所表示，但嘴角终于缓缓地浮起一点清浅笑容：“嗯，和我的孩儿一样大。”
她和桓伊，聚时少而别时多，两人在一起能有多少日子呢？但桓伊与她在一起的同时，也和留兰在一起。她思绪甚是迟钝，一点一点抽出他俩成婚以来、桓伊战后归来，他们相处情形的一点一滴，她以为桓伊把时间分作两半，一半给大将军王帮他实现雄图霸业，一半是给自己的。不是这样，这一半当中，还有慷慨分给了别人的。自己倒底分得多少，等桓伊这次战罢回来，还有多少？
她这么沉沉地想着，仿佛听而不闻，又显得呆呆的了，暗香又急又担心，指着留兰骂道：“不知羞耻的贱人，做下这等丑事，还有脸来求恳夫人。”留兰哭道：“奴婢自知该死，只求保全孩儿，夫人，你容我生下这孩儿，到时候，是杀是剐听凭夫人便是。”
颜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眼光滑至远处，一群人匆匆忙忙在跑过来，为首的正是她母亲。颜夫人自从颜瑟发生意外后，便从司徒府搬了过来，便于就近照料女儿。
颜夫人脸色如挟寒霜走来，管事战战兢兢上去打了个千儿，颜夫人冷笑道：“回头再算你的帐。”颜瑟已站起来：“母亲。”
她一动身子，暗香最是机灵，斜刺里插过一步，这样就把留兰和颜瑟隔开，紫英反应极快，立刻在另一个方向挡住留兰可能扑上的去路，拜道：“老夫人。”
说时迟那时快，亭下诸人早就准备良久，一看自家主母已经安全隔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留兰拿住，留兰毕竟怀有身孕，又是低头在哭，颜瑟起来时微一犹豫，就这样被抓住，脸色雪白凄厉长呼：“夫人！”
颜夫人搀住女儿的手，道：“这些事都不用你操心，暗香紫英，请小姐回房歇息吧。”
颜瑟没动，看着留兰万般挣扎，人在绝望之时力气好大，几个粗壮的仆役也一时拿她没奈何，但终究是渐渐处于下风，颜瑟忽道：“住手。”
声音不响，却极有威严，毕竟元帅府中，她还是唯一的当家主母，颜夫人虽是她母亲，也只好算客。平时是不管世务，然而一旦开了口，底下人都是拎得清楚的。
颜夫人皱眉道：“瑟儿，别理这档子事。”转头骂道，“一批脓包饭桶，这几个大男人竟抓不住一个女子，让她跑到这里惊扰了夫人，个个都该死！还不把她拖下去！”
她骂得声色俱厉，那管事一见情势不妙，主母的话要听，主母母亲的话也是要听的，大不了拖下去以后先不处置，听最后的命令，总之不能让留兰杵在眼前两头不讨好，向那些停住手的大汉一瞪眼，低喝：“快动手！”
留兰再挣扎，手足都被抓住，横拖直拽地往外面拉去，她绝望地叫道：“夫人！夫人！救命啊！我肚子里有——”下面的话都变成呜呜之音，显然是被人捂住了嘴巴。颜瑟眉毛微微一动，眼波里略起波澜，似乎想起了那天在长铃宫中，见到的那个受刑宫女，手足不得自由以后的悲惨，她犹有余悸。
“她那个孩子，是桓伊的。”她低低道。
颜夫人面沉如水，怒道：“屁话！五个月了，难道这贱人前一脚跨进元帅府，后一脚就搭上了你丈夫！”她狂怒之下口不择言，说得甚是粗辱，颜瑟听着，却又是难受，慢慢地说：“他们原是相识于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