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同一间火车包厢里坐了二十几个小时,康新祥却压根没理会那两位不说含辛茹苦却也多有操劳才养育自己长大的老人。火车还没进站他就自顾拎着包走出了车厢。等老两口坐着外甥那开快点就吭哧吭哧响呛鼻油烟满车绕的小面的灰头土脸的回到村里的时候他已经在村长家跟人推杯换盏喝得面红耳赤的了。同桌的另外一个神神叨叨的干瘦老头却从来没见过。
康奶奶悄悄跟村长家儿媳妇打听了才知道他这次回来是要给他亲妈迁坟。那个老头昨天就到村里了,神神秘秘在村里村外转悠了一整天,今天才知道是康新祥请来的“大师”。据说康新祥过年的时候梦见他亲妈了,说这些年他给她烧的东西全没收到,平日里只靠他爸从康家祖宗那里分来的那点香火过得实在辛苦。康新祥找了那个大师算了算,说必须给他爸妈挑个风水宝地合葬起来。按“大师”的说法最好是就地选址,但康新祥非要把父母的坟迁到城里去,“大师”便说那必须他亲自来接,而且当年他是怎么从这出去的就得怎么回来——据说这样他妈妈才能知道是儿子回来接她来了。于是康新祥便只能放弃舒适快捷的飞机坐上火车风尘仆仆回到了这个从三十五年前离开那日就发誓再不会踏上一步的偏僻山村。
要迁坟竟然没跟康家唯一在世的两位长辈商量,康奶奶这几十年的憋屈轰然爆发了出来。康奶奶连夜召集娘家兄弟子侄,议定绝不容许那白眼狼放肆下去!迁坟?除非从老两口的身上踏过去!
康新祥虽然靠着村长的面子在村里招来了几个工人帮忙起坟,但那几个人在二十来号人的包围下却不肯得罪乡亲给个“外人”尽心卖命——尽管康新祥是从这个村子走出去的,但发达了的他对这个村子压根没尽过一分力,哪里有人会看他的情面?
村里一群看热闹的好事之徒的连连起哄加上康新祥不合时宜的傲气,他差点就被康奶奶娘家侄子用榔头砸破脑袋。最终还是村长看在康新祥拍在自家桌上的一万块钱“巨款”的面子上护着他全身而退。
站在村长家堂屋里,康新祥气得浑身的肥肉都在抖动。放下话来,上上大吉之日错过了,村长要是不能帮着在稍次一等的大吉之日里把坟迁走就休想拿到一分钱“劳务费”。
那大吉之日就是后天。村长挠了一夜头,终于还是舍不得那触手可得的相当于自家四口人一年收入的一万块钱。
天色微亮,村长顾不得吃早饭就跑到康家去了,正好在大门口拦住了正要出门的康爷爷:“保住叔,你看人家这是要迁自己爹妈的坟,您二老干嘛非得拦着。这不合情理啊。”康爷爷嘴唇蠕动几下,最后瞥了一眼嘴角耷拉得老长扶着门框朝自己又哼又哈的老伴,摇摇头带着阿黄上菜地里摘菜去了。
村长又朝康奶奶走去:“婶,您看,从我家婆娘那边论,我还得叫您一声姨妈,您可不能叫我为难。”
康奶奶掀掀眼皮子,扯着嘴角不阴不阳地道:“唉哟,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你家卫红还是我三姑的表妹的外甥女儿。人老了记性不好,这几年也没大跟你们家走动。”当年找你批建房补贴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起来叫我一声姨妈?逼得老头只能去求那只白眼狼!幸好乖孙肯认这门亲,拿了钱帮着盖起了小洋房。
村长显然也没忘记那茬,心里暗暗后悔当年不该为了第一时间给小舅子建好房把这老两口的指标给占了。原本是觉得康新祥都不肯认这亲人,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康家已经没人了,这两个老家伙决斗不过他。谁想到竟会有今天这遭?!
村长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豪爽的哈哈笑起来:“是嘛,咱们应该多亲近亲近,亲戚嘛!”边笑边不动声色地从康奶奶身边挤进了院子,直直朝着堂屋去。
自从这房子建起来后村长这还是第一次上这家里来。村长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修葺得十分精致宽敞的屋里空落落的,除了一个老旧的电视柜和一台三十寸的旧彩电就没有其他家具了。地上不像自家铺上光亮的瓷砖,但是抹的水泥也是锃亮光滑的,看来康家那个孙子给的建房钱还挺充足的。终于在门背后找到了摞着的椅子,村长不用康奶奶招呼,自动自发地将椅子拖了出来摆在正堂门口。
不管一脸戒备站在门口的康奶奶,村长老神在在地坐了下来:“这几年我虽上门少,但家里的情况我心里都清楚。今天有空咱们正好坐下来好好唠唠。您和我保住叔对村里整容整貌集资修水泥路的事有不同意见?有啥意见您说,总书记都说了,要‘广泛听取人民群众的意见,了解民情、汇聚民智,为群众办实事办好事’嘛……”
康奶奶站在那皱着眉听村长在那大放厥词,正在想要不要拿出扫帚将他扫地出门的时候,又一个不速之客从身边挤了过去。
康新祥眼角扫了扫村长,对他积极的反应还是挺满意的,但这样慢慢磨要磨到什么时候?打开皮包,康新祥掏出两摞红彤彤的钞票“啪啪”拍在电视柜上:“先给这些,你们还想要多少说!我下午上县里去——这是?!”康新祥一抬头,看见电视柜后面墙上挂着的那幅黑白照片,猛地扑了过去。看得出康新祥此刻是如何激动,他两手抖得如抽筋一般,抓了几次都没办法把相框从墙上取下来。相框“呛”摔到地上,破碎的玻璃溅了一地。康新祥却顾不得许多,都没想着扒拉掉碎玻璃就直接把相框捡了起来。
康奶奶急了,冲上前去一把夺过相框破口大骂:“白眼狼、不孝子!连自己亲爹的遗像都不肯放过!”
康新祥两眼通红,双唇颤抖着许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是我亲爹的照片?!”残破的相框里,一个十七八岁左右身着军装黑发浓密,容长脸,浓眉大眼棱角分明的青年神情冷峻地看着外面的人。
噔噔噔,康新祥踩着玻璃碎片连退几步撞在电视柜上,猛摇着头狂乱地咆哮到:“这怎么可能?!”
五十年前,贫穷的山村少有人能留下影像。那照片还是康新祥亲生父亲康保成从部队退伍时带回来的,也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从前因为避忌,康保住把兄长的照片藏得死死的,这两年才把它找出来翻晒成标准像挂在了墙上。所以,康新祥从来没见过亲生父母的照片,对生父生母的直观印象几乎没有。他心里从小幻想出来的父亲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
康新祥眼神涣散,脚一软,瘫坐在地,失神地反复呢喃着:“怎么可能……”
从菜地回来的康保住叹息着从老伴手里拿过照片塞到康新祥怀里:“这是你爹唯一一张照片,你留着做个念想吧。”抹了抹脸,康保住长长叹息一声:“你不想认俺们就不认吧。迁坟的事咱们再商量商量,你再不中意,这里也是埋着康家祖辈的地方。俺不能叫俺哥的魂孤零零的流落在外。”
康新祥怔怔地抚摸着照片上那人的眉眼:“他跟你一点都不像,我跟他也一点都不像……”
康保住怀念地看着照片里兄长英武的脸:“俺哥像你爷爷,俺像你奶奶。哥长得可俊了,当年来说媒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你长的跟哥其实也像,就是跟你亲妈一样圆圆脸,就看不太出来了。”康保住很厚道地没说“因为你现在胖得像头猪,所以压根看不出来了”。
康新祥恍恍惚惚呆坐许久,突然神色一凛,表情阴鹜地冷哼着:“梁庆,你干的好事!”从地上爬起来神情复杂地看了康保住和林凤香一眼,低下头:“你们……跟我回城里去吧。”昨天看到自己父母的坟的时候康新祥的心情很复杂。按照本地风俗,康保成夫妇盛年而夭是不能砌坟立碑的,只能矮矮的垒出一个小土包,除非他们的子孙长大成人了才能给他们重新俢坟。这些年康新祥根本就没回来过也没寄过钱,那新坟就是康保住夫妇出面俢的了,立碑人刻的却是“孝子康新祥”。
康新祥其实一直都知道,康保住夫妇何曾对不起过自己?他们是真心把自己当亲生儿子疼爱的。家里条件困难,但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自己都有,别人家孩子没有的只要自己想要两口子就会想方设法给自己弄来。上大学时为了给自己腾出一套厚实点的新被褥,他们只能睡稻草垫。因为亲生母亲的死,自己总想着他们只不过为了老有所依就把自己从亲妈身边抢走了,间接害死了她,所以长大了一定要报复他们,让他们老了还是注定无依无靠凄惨度过。却从没想过要报答他们多年的精心付出。“白眼狼”,每次听见这个词自己的心都在抽痛。那个从前总是抱着自己柔声轻哄的女人,眼里的疼惜和怜爱都被愤怒和鄙弃代替了。那年他们去城里找自己,那个蠢女人竟然敢背着自己放狗咬人,虽然自己第二天就跟那个女人离了婚,可两个老人再也不肯去看一眼自己了……
这么多年,少了逢年过节从老家寄去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粑粑和干货,康新祥真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无父无母、无依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