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锦元大步流星地进了二门,跟着的四个随从都止了步,只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厮继续跟着,两个人个子还小,跟在高大英挺的主子身后几乎一路小跑。
说起来这一天还算尽兴,中午在外头吃了酒,下午听戏观舞,京城的纨绔圈里左不过就这些个玩意儿。
若等开了春还能出去打猎,本朝崇武,世家子弟多半七八岁上便开始学着拉弓射箭,他们家的男人们也有每年四月去猎场住几天的习惯。
虽说在外头是快活,可毕竟是他新婚的第二天,因此天光还早他便起身告辞,周淮等人也不强留,毕竟都是差不多的人家,私底下再怎么胡闹,大场面上总要凡事先顾着家族的面子。
尚府大公子新婚期间流连秦楼楚馆,这种消息可不是闹着儿的。
回到家头一件事便是先去给赵夫人磕头,谁知被赵夫人的陪房,也是他的奶娘乔氏给阻在了院子门口。
“太太说了,爷心里孝敬不孝敬她,不在于你给她磕几个头,请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要紧。”
尚锦元一听这话蹊跷,忙一把拉住乔氏的袖子讨好道:“好妈妈,我们太太这是为了哪一桩?你行行好告诉我吧,也免得我惹得太太生气了还不知道,岂不辜负了妈妈从小把我奶大的情分。”
乔妈妈听他说得亲近,悄悄瞧了一眼赵夫人的窗子方道:“老婆子问问爷,你今儿上哪儿去了?”
尚锦元俊脸一红,摸了摸后脑勺说不出话来。
乔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肩头,“罢了罢了,爷们儿去的地方也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只不过切不可错了体统才是。你听妈妈一句话,赶紧回去跟你媳妇儿圆了房,明儿早上小夫妻亲亲热热和和美美地给老爷太太请个安,太太就是有多少气那也得消了。”
尚锦元一听这话方明白过来,赵夫人并非当真气他出去耍乐子,只不过为了昨晚不曾见红的事,不由讪讪地笑了起来,却见绿萝站在房门口朝他招手,遂忙赶了过去。
“太太不是不肯见我吗?”
“有你和乔妈妈这么站在大门口说话叫别人笑话的份儿,太太能不叫你进来?”
尚锦元小心翼翼,绿萝却忍笑悄悄推了他一把,尚锦元见她含娇带俏眼角带着点春意的样子倒也喜欢,伸手想去捉她的手,却被她一夺手躲了过去。
“昨儿才做了新郎官儿,今儿就不知足了?”
小妮子轻笑着躲出了门,尚锦元忿忿,说我不知足?还不是你浪上来的火气?
隔着苍山暮雪花样的碧影纱屏风,见赵夫人在罗汉床上歪着,尚锦元忙下意识地理了理双鬓及身上的衣袍,确信样子还算妥帖,这才三步并两步走了进去。
“孩儿给母亲请安,母亲今儿个可好?”
“哼,好不好,又有谁当真放在心上?”
赵夫人眼皮子也不抬,尚锦元不敢就起来,用余光扫了一眼正在给他母亲捶腿的璎珞,见璎珞正对着他比了个“小心点”的手势,忙收敛起笑容老老实实地跪着。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赵夫人见他还算识相,却挪了挪身子坐了起来,璎珞会意,“方才何嫂子进来问太太的晚饭,奴婢现在叫她们摆去?”
“恩。”
赵夫人淡淡点头,璎珞轻手轻脚地出去了,还随手带上了房门。
尚锦元这时方敢蹭过去挨着他娘坐下。
“孩儿知错了,母亲别生气。新奶奶很好,模样周正,人也懂礼数,真真是孩儿的福气,全亏了母亲为孩儿周旋。”
赵夫人的脸色渐渐由阴转晴,“昨儿个晚上你是喝多了,娘不跟你计较,今儿可是伶伶俐俐回来的!你要再不懂事,为娘可就不依你了。”
果然是为了那一桩。
笑眉羞怯而带着几分茫然恐惧的小脸在眼前一晃而过,虽说不是什么绝色,却也是个精致的美人儿,那一张秀气的脸上梨花带雨的样子,着实也够抓人心的。
要说他存心为了旧人冷落新人,那还当真冤枉了他。
尚锦元陪笑,“昨晚他们的架势母亲也不是不知道,一心要把儿子灌趴下呢,倒没有那些个不懂事的念头,娘你放心。”
见儿子一脸的坦荡,赵夫人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了一半,叹了口气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摩挲。
“我的儿,你可不许糊弄娘。娘熬了一辈子,只得你一个亲生儿子,这些年你又和你爹这么闹腾,娘冷眼看着啊,如今他跟老二和老四倒是越来越亲近了!要不是我们赵家还硬朗地在那儿撑着,我的儿,你说说这么些年这个家里可还有为娘站的地方?”
“娘……”
“你听娘把话说完。老二是个废人,可老四机灵着呢!年纪也不小了,过了年如今都十六了。虽说嫡庶有别,但你们男人比不得我们女人,女儿家一辈子不过巴掌大的天,嫁人看出身,正房太太肚子里出来的,总不怕没有好人家。可男儿郎的事业在外头,只要你有本事,有个好爹,那些人还当真不在乎你的娘是谁,总归都是侯爷的儿子!娘这句话,你可听得明白?”
一番话说完,赵夫人的眼圈已经红了。
尚锦元见他母亲伤心,忙起身双膝一屈跪在了地上。
“是孩儿不孝,让母亲操心了。虽说兄友弟恭乃是祖训,但若有谁存了要绝母亲的心,儿子也绝不枉念手足之情。”
赵夫人的泪珠子噼里啪啦直往下掉,“好孩子,娘知道你孝顺,心肠又软,不该这么逼你。可形势比人强啊,我们家教孩子向来讲究从严、勤俭,祖上怕后辈锦衣玉食不思进取,更恐饱暖思**荒废了前程,因此定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家中男丁须年过十八方可娶亲。”
“孩儿知道。”
“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前些天你爹在我面前透了点风,说是曹大人同他开玩笑,想跟咱们家更近一步,做个儿女亲家。”
什么?
尚锦元眉头一挑,这个曹禄到底有多不待见他啊,去年赵夫人四处张罗着给他说亲,还曾托人打听过他家那一位待字闺中的大小姐,他都能装聋作哑混过去,如今他才做了亲,那边就贴上来了。
“那他是看上三弟了?还是四弟?”
赵夫人一翻白眼,“这还轮得到他挑?做梦!要论长幼有序自然该是老二,不过老二那身子,人家不情愿咱们也怪不得人,可老三可是好端端的,年纪又合适,明年就十九了,你爹爹却提也不提他,反倒同我商量起老四来。”
尚锦元低头,赵夫人恨得直咬牙,“平日里多宠着那贱人就算了,我到了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可为了儿女,我却半步也不能让给她!曹家虽说往上几代都没什么,但他这个人却是个厉害的,你且看他这才几年功夫,官职就接连着跳了好几级,多少皇亲显贵,过去看不上他们家的,如今也都开始走动了。”
“父亲想把他家的女儿说给四弟,看来是想给他找个好岳家做靠山了。而曹家倒无所谓,他们只要爹最宠爱的儿子就行了,毕竟爵位还不知道给谁。”
尚锦元心里雪亮,越说越觉着心寒,他从小最敬重的父亲,竟然为了一个庶子如此费心,却连看都懒得看他这个嫡长子一眼。
母子连心,赵夫人又何尝看不出他的心思,不由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所谓隔代亲隔代亲,你爹再不待见你,却把耀祖当成他的心头肉,说句不怕你刺心的话,要不是为了那孩子,只怕爵位的事早就定下来了。若当真叫老四成了亲又再添个孙子,到时候你爹心里想什么,谁又能揣度?你听娘的准没错,新媳妇是个可人疼得,你爹爹不喜欢从前那一位,对她却不见得也冷眼相对。若她能早日再给你爹抱个孙子,我就算豁出这张老脸去,也要逼着你爹把身后的事早日定下来。”
一番话说完又不住用帕子擦眼睛,尚锦元心下哀切,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门,浑浑噩噩被人扶着进了笑眉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