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青纹前来找老同学的目的很简单。
他把一大摞的资料往老同学的面前一摊,然后直截了当地说,“我要毁了清都。”
司令在回想高·青纹当时的话语时脸部肌肉一阵阵地抽动着。雨夜借此可以看到当时干燥犹如这星球气候一般的谈话气氛。
“我花了整整三天,不眠不休地阅读那些资料。高·青纹就坐在我旁边,同样陪着我不眠不休三天。那些都是秘密档案。高·青纹说他必须要在限定时间内把它们归还到位。”司令看着雨夜闪耀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陈述着当年的那段秘辛,“档案上面全部是移民至本星球的原始居民的身份资料。他们无一例外地来自于一个地方,云色星系的绿星。所以,林参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雨夜的脑子稍微愣了一下。
云色星系,绿星。
他猛然跳了起来。
部长笑嘻嘻地伸手压住他的肩膀,道,“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在今天的王朝,早已没有什么云色星系了。它被开除在王朝统辖领域之外。
云色星系最边缘的一颗行星绿星,现在的名字叫“沙门”。
“资料上面只写着他们的祖籍。所以根据云色星系最后的存在年代推算,这些移民应该是当时云绿上最后一批留守者的三代后裔。虽然清都对外宣称他们已经全部死于战事,但是这些明明白白的记录却显示事情并非如此。”司令深沉的眼光沉淀下来,犹如细沙沉于河床。
“你是想告诉我当初你们被派来这里,名义上是为了开发岩水,实际上清都是打着让你们和这些云绿后裔一起消亡的念头。所以,这儿的条件会这么艰苦。”雨夜深吸了口气才把这话一次说完。说完之后,他茫然地扫视了一下周围。
司令和部长都在笑。
那笑容看在雨夜的眼里异常诡秘。
他猛然一拍桌子,吼道,“你就凭着高·青纹偷弄出来的一叠资料就认定清都……”
雨夜的声音减小了下去。司令的笑容越见放大。部长拉着雨夜坐下,喟叹道,“别说你这个一直接受精英教育的人接受不了,连我们这里最五大三粗的二等兵都闹过,宣称绝对不相信这事的。”
雨夜瞪了部长一眼。明摆了这“精英教育”是说雨夜是被清都洗脑了。
司令摆手道,“我原先也是不信的。直到高·青纹拿出了我前任驻防长官写给他的密信,我才信了五分。”
雨夜紧紧地盯着司令。
今天耳中所能听到的每一个音节所构成的每一个情节都是和以往习惯了的文字和声音相互厮杀,大有置之死地的气势。
每个王朝的子民从小都被耳提面命清都的威严和坚不可摧。
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诗和壮阔的远古神话都曾经在每个少年的梦境中一一铺展重现。
现如今,眼前的这两个人却要雨夜相信清都只是一个善弄权术罔顾性命的暴君。
司令缓缓地诵读着他能倒背如流的密信:
“高氏青纹如唔
余幼时从军,仰清都天威厚德载物。曾冀以绵薄之力效少帅麾下,为民请命。外驱异族,内安国邦。虽死而不悔。然,年前,清都忽传调令。言余谨慎练达,遂授余高职令余携十万余众跋涉山水建设岩色星系水星为善。余惶恐而自愧能力不足。至岩水后,余兢兢业业,克己宽人,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等岩水时,时以初春。现致信于君时,冉冉一年已过。再看岩水遍地黄沙民不聊生之象,余才惊觉。细查之下得知余携往岩水而去的四万众老幼具是云绿遗民。其人言云色星系上依然有人存在。云绿消失后,族人被秘密押解至清都,待遇犹如战俘。余时下大惊,难道多年来军部诸将领一直是与同族开战而不自知吗?
其余六万众士兵乃从各部队调派之剩余人员。余曾愤而致电清都,然回音杳杳。复又询问于军部,遭卫帅斥责。言诸士兵训练不精对战事多有怠慢,需借岩水恶状细加调教。
两者相加,余喟然谈清都之高义荡然无存更惊清都设局巧妙竟诓骗世人兄弟相残。如云色星系是叛变之先驱,则岩水有可能为其后继。
余悉知内情后,彻夜无眠。尝闻将军待下宽容,颇有古人高风。今又见怪于少帅,逼走前线,乃至身败名裂,如同明珠埋入泥沙。余斗胆向将军进言,请叛清都,为岩水一众十万军民的生死讨一个说法。若得将军俯允,余有生之年甘为将军效犬马之劳。若将军不诺,可携余之书信前往清都告发。届时将军定可凭此一功扶摇直上,帅位指日可夺。区区十万军民本是待死之人,如能成就将军一段佳话倒也值得。
余海氏默生遥祝将军功成名就青史留名。”
司令的语气平淡。他朗朗地读着这些几十年来几乎夜夜辗转刻印进脑子里的字句,慢慢地潸然泪下。
海·默生对雨夜来说是个平凡的名字。他没有在任何的一部传记或者任何一条重要的军事记录中读到过他的名字。清都安排了这样一个人来为四万多云绿的遗民和六万多军部的弃卒举行葬礼。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看去很是平凡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心的人最后被生生地激起了斗志。
他想为岩水上十万多同胞讨个名正言顺的“死亡证明”。
他为此不惜去策反一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将军。只是因为那位将军有可能对清都抱有敌意。
他打算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叛变来向清都抗议。
“那些个什么长生不老的东西,只有一些蠢蛋会相信。我们只是利用这些来吸引足够的人才为我们卖命。只是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人加入。”部长的语调里充满了嘲讽的意味,“难道说清都长年累月的说教居然抵不上一纸永生的许诺。林参谋,你觉得是清都太过自大了还是我们太过渺小了?”
雨夜张了张口,没法接话下去。他看到部长浑浊的褐色眼瞳里所充斥的单一感情——仇恨。
这儿的每个人都恨了几十年了吧。
从踏上这颗星球开始,他们便注定是要被掩埋在这漫天的黄沙中的。
雨夜突然想起白·承安跟他说的事。临走之前,浩英宣应当是不知道他被调去岩水的吧。因为他在知道自己被调往岩水之后愤怒了,甚至朝着“少帅”发火了。
雨夜一下子想明白了许多件事情。
“清都也想至我于死地吧。”雨夜漠然转了话题。
是的,清都要至他于死地。不是浩英宣,是清都要他死。春虎曾经警告过他。然而,雨夜并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狠心。
雨夜很想知道浩英宣的计划清都到底知道多少。如果知道,那是一石二鸟之计。如果不知道,那就是更加歹毒的借刀杀人之计。
似乎什么便宜都被清都捞去了。
雨夜翻起嘴角朝虚无的空气里递送了一个讥诮的笑容。
司令目视着雨夜,干涸的脸上忽然绽放出笑容来,“我知道前几天给你的提案可定是被你否决了。但是,今天这份提案的通过率我自认是很高的哦。”
雨夜摊手道,“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部长转目一笑道,“很好。不过,我觉得既然如此,我有必要提醒你。你的家人……”
雨夜黯然摆手道,“晚了。”
司令和部长瞠目。
“他们让我看到母亲的亲笔书信时我已经知道晚了。”雨夜闭上眼,强自酝酿出一些泪水,道,“照我母亲的脾气肯定是要去安全局闹的。去了就不可能回家了。”
“安全局还不至于这么做吧?”司令的眉紧皱,道,“你也没什么可查的了。他们……”
司令寂然收声。他突然想起来他们这批人被送上岩水的初衷。
“等到一切无迹可寻的时候,他们就可以继续大摇大摆地做那些个丑事了。”雨夜笑了,眼角似有泪滑落。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也想为这十万多的人请一次命。
雨夜默默地在心里起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