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之方下了早朝,换了一身象牙白如意云纹衫,衣襟半敞露出坚实的胸膛,如墨长发由着翠微慢慢梳弄。他微闭眼,似一潭深水,而微蹙的剑眉正如深处的涟漪不动声色写出他心底的情绪。古铜竹节熏炉里燃着沉香,香气忽远忽近的。翠微跪坐在他身边,为他梳好发髻插上一支羊脂玉发簪。“公主还在后花园?”翠微道:“是的,她们兴致好极,对着园里的西府海棠说了半天的话。”“是么?”王献之微感诧异,自己的二嫂眼光颇高,见识远胜多数门阀子弟,她也常叹知己难寻,原先和表姐郗道茂在一起尚觉不是同道中人,怎么会和公主一见如故呢?
“公主说了什么?”
“没什么,和我家小姐差不多,吟诗作赋而已。”翠微故意说是自家小姐,内心愤愤不平。
“是我辜负了表姐。”王献之敛眉喟叹,手里握紧了半块桃木梳。
晚膳是和王献之一起去他二哥王凝之府上吃的,王凝之虽然长相俊秀,继承了王家的优良基因,说起话来却是自大愚蠢,而王献之大概早已习惯哥哥的言谈,不以为意。即便是家宴,话也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王凝之一个人在做演讲,谢道韫和王献之默默听着。真是可怜了,谢姐姐一代才女,反倒配了这样一个庸人。
“我听说二嫂今日和公主吟诗作赋,相谈甚欢,小弟也想领略一下二位才女的风雅。”王献之依然笑容温婉,新安冷笑,安排那两个丫头在我身边果然是别有用心,想必今天在花园里的话一个字不漏地进了他的耳朵,连着谢姐姐也不过是他试探自己的帮手。他不信自己会放手真要离婚!
“那首诗是我一时兴起,现在已不记得了。”既然想领略我的风雅,那么索性让你领略够好了,各位古人多有得罪了。
“无妨,就以海棠为题再作一首好了。”
早就料到王献之会这样说,新安偏就故意谦让道:“那容我一些时间。”“昔者曹植曹子建七步成诗,不如公主今日就效法先人来个十步成诗好了。”好你个王献之成心让我难堪,好在新安我是21世纪新女性,不和你这种伪君子计较了,新安笑道:“五步如何?”未等王献之反应过来,又道:“五步也不必了,我已想好一首了。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安妹妹果有子建之才。”谢道韫赞道,“如何,子敬,这次你是叹服了吧。”
王献之带着一些审视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恶趣味,他的眼底波澜不惊:“想不到王氏又多才女一枚,二嫂从此不孤单了。那么不如有空大家聚在一起诗文同乐如何?”“诶,妇道人家还是少抛头露面好!”好在王凝之用他封建卫道士的思想拯救了新安。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夏夜的风如同碧蓝色的绸缎包裹着这个世界,轻柔的反倒勾起人无限的愁绪。今人不见古时月,谁见得呢?这不是偏也见着了吗?新安凭栏远望,宝蓝色的天空连沿着黑暗的尘嚣融成了一团,内心里夹杂着的愁绪终于拨动着触角开始从白昼的压抑中走出。就在今日之前的昨日,她还只是一个平凡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孩,灰姑娘么?灰姑娘有美貌、水晶鞋和仙女教母,而她连这些也都没有的,所以连灰姑娘也不是,在茫茫的人世尘嚣里,她是数不清的微尘之一,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众人眼里的刁蛮公主,高高在上享受万众瞩目或真诚或违心的恭谨,曾几何时她不敢奢望的现在成为真实的不可触碰的画面,却好像在刀刃上跳舞,那个人眼底的冰冷直刺人心。
“公主,夜深了,快回了吧,担心着凉。”竹青为新安披上一件正红绣白梅花披风。新安觉得一阵酸酸的暖道:“好竹青,我们回去。”
新安回听水阁已是后半夜,却见王献之卧在榻上读书,见了她道:“等了半日,你终于回了。”新安没好气:“府里这么大,找不到别的地方睡么?我昨晚上说了,我们的婚姻是一纸空文,你不必来我屋子里。”
“此话当真?”
“我就知道你不信我!先生,你真以为全天下人都是蠢才吗?”新安道,“你以为我偏就放不下你吗?放不下你的人不是我,从来就不是!”是那个魂魄不知所踪的新安公主,不是我李新安!自然这话是没出口的。
“不知公主的意思。”王献之温文尔雅的好脾气有时真像是杀人不见血的暗器!
“我的意思就是你的担心多余了,本公主绝不会动郗道茂夫人!而且本公主说的离婚绝非戏言!所以用不着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更用不着安排谢道韫姐姐来试探我!”
“公主真是坦诚!既如此,恕子敬直言,昨日尚且苦苦相逼成婚的公主今日却说离婚,这种转变实在很难令在下相信公主的真诚。”
“也罢,本公主与你签订契约!我知道你是担心本公主在皇上面前诬告你待我不善,诋毁你们王家清誉,所以才和我维系表面上的和睦,现在本公主告诉你,你可以继续扮你的好人,不过听水阁你还是少进为好,明日你睡到别处去吧。”
“既然如此再好不过,不知公主要签的是什么契约呢?”
“我说你写。”新安坏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