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苦寒。
苦在人少地贫,出产颇瘠。
寒在十月飘雪,四月方回春。
北地也多商贾。
自太祖建朝,百多年来,虽时有战争流离,总的来说,几任君王都不是那昏庸之辈。大雍立国百年,虽说不上盛世,也勉强可算个中兴。
再有,那开国的太祖,起于田野微末,手下各业之人皆有。他又是个大气的,立国之后并没有因上位而令史官编造自家身世,而是大大方方地宣之天下。追随他的人也有从事商贾之业的,因而对待百业之人,大雍竟是比前朝要开明许多。因此经这些年浸润下来,那权势之家也有与商贾之流婚姻嫁娶的,商贾地位虽仍居末,却隐隐有抬头之像。
国家既安,上流社会享乐之风自然也就蔓延开来。北地虽苦寒,却是那玉石、香料等物的通商要道。
商人重利。渐渐便有那胆大之人慢慢云集而来,胡人,或者汉人,有利可图方是上策。
也因此,北地诸城,除掉驻军,行商之人竟占了泰半。
要真正在云州站稳脚跟,除了兵力,当然也要有财。
养兵要钱。
让民众安居乐业要钱。
要治理城镇自然也要钱。
大雍遵循前朝初期采用的“地丁合一”征收土地税,同时对行商和坐商征收不同的商税。土地税是一个地方主要的收入来源。然而北地人少多荒滩,能到手的地税自然便少。朝廷虽有银钱贴补,然而一方城守囊中羞涩,于大事上不免捉襟见肘、束手束脚。
庆阳县前县令重病,方今明到得城内一查帐簿也不免摇头叹息:瞧着县衙到是冠冕堂皇,谁知库房之内贫瘠如此?任上之人私贪固是一因,究其原因,还在源头。
无钱如何行事?朝廷再有钱,也不可能尽着投到这一方来。
方今明于是派人送贴,以信王之名邀请城内大户于一个月圆风和的夜晚共聚庆阳城最繁华的百汇楼亲切茶话。
茶话会上共有宾主六名,分别是主人萧亦昙、陪客方今明、贵宾甲乙丙丁。
首先是作为主人的信王作了一番言辞恳切的发言,其意大约就是新来乍到需要各位乡亲父老鼎力相助相亲相爱云云。当然,如果忽略掉信王那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瞳下严肃的脸,他的开场白大抵上还算是成功的。
只不过那贵宾中的甲乙丙丁对这位信王都不甚了解,又听说了他在昭乌城内万马齐喑的一刀,实不知今晚的茶话会到底会不会翻脸变成鸿门宴,看着他那严肃得可以吓退小儿夜哭的一张脸,只能强笑着唯唯以诺。
紧接着上场的是旁边那位白白胖胖的文人打扮半百老头儿。
那老头儿倒是和蔼得似一尊佛,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关键是他说话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与自己有什么身份上的差距。
最重要的是,那位严肃得可以吓退小儿夜哭的信王半途离了席。
担了半晚上心的甲乙丙丁瞬间觉得圆满了。
楼是庆阳最繁华的百汇楼。
说是茶话其实上的统统都是百汇楼闻名的佐酒菜肴。
酒当然也是北地惯饮的烈酒--是当地有名的石冻春。
北地多雪,又是胡汉杂居,性情粗犷,居于此地的人大多善饮。
甲乙丙丁没想到那白胖的老头儿居然也极能喝。
老头儿青年时喜四处游历,又有见地,因此他各地掌故一通吹嘘,甲乙丙丁便在与他天南地北的闲侃中引为知己了。
吹牛那是天马行空的。方今明的眼神儿却是极为清明的。
眼见得桌上几位说话间有了醉意,方今明话锋开始转向。
话说官商官商,为商者若不与当地官员拉好关系,那他的经商之路也走不了多远。这四位都是庆阳城数一数二的大商户,自然与历任县令都是友好共处。
特别是上一任县令还是个贪官。
于是方今明漫不经心地讲起了昭乌城那场晚宴。
当然其中的过程被忽略,方今明着重表述了信王对当地驻军将领陈康平的愤慨,其主要理由换成了陈康平居然与当地富商勾结,为了一点好处居然听信谗言,为了避免富商们的财富被北荻人抢掠而关闭昭乌城门见死不救。
这话一出,原本有了五分酒意的甲乙丙丁霎间清醒了三分。
能做到商贾之中佼佼者的自然都是心思九窍的人。这白胖老头儿是信王身边得力之人,这话听着像是一通感概,但你若真当成他随性而言,这四人打死也不信。
方今明瞧见他们立即警惕的眼神儿,心里直叹果然都是聪明人。
他今天自然也是做足了一番功课的。
“真想不到啊,国难当头,那昭乌城的富人们居然为了一己之私,鼓动当地守军见死不救,”方今明弥勒佛似的笑脸上惋惜得非常的明显,“信王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办了那陈康平后便将那几名富商拿下令人快马押送进京了。既有今日,何做当日?送了命,钱也没了,人财两失,何苦哉?何苦也?”
甲乙丙丁只知道信王怒斩陈康平一事,后继却是不甚了了。但是事后信王曾派人飞马进京他们都知道。
方今明又借着酒意将被抄没的那几家人一一说了出来。
当下甲乙丙丁后背俱出了冷汗:那昭乌城内几大富户,哪一个不与他们熟悉?毫无征兆地就被抄来了家产。而且照这位方先生的说法,信王没有株连他们的家人,已经在法外容情了。这是遇上个魔王了啊。
哪个商贾在聚财的过程中没有与地方官员勾勾搭搭的行为?如今上一任的县令尚在庆阳大狱中蹲着,这信王只要用刑一问,甲乙丙丁全都脱不了干系。若是被那魔王生拉硬扯上去,那还不得掉层皮?
甲乙丙丁越想越心慌,四月初的天儿,生生湿了身上的里衣。
方今明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又叹息一声:
“说起来,殿下这差也不好当。云城一片凄清,这庆阳诺大一座城,帐上竟挪不出十两纹银。殿下一心想要早日恢复云城,如今百业待兴,却哪里去寻那出钱之处?哎--说起来朝廷大军不日便至,这粮草军饷,也是头疼之事啊。”
话说至此,甲乙丙丁们哪还有不明白的?一边暗暗骂着这个老狐狸,一边打起精神想要讨弄清楚这信王的底限在哪里--这钱,到如今儿肯定得出,可是出多少怎么出?白滋滋地往自己身上剐肉,他们怎么都有些不甘心。
方今明哈哈一笑,随即吩咐一直在席上候着的福喜拿了一张纸出来,慢条斯理地道:“诸位放心,我们殿下也不会白要各位的钱财。殿下说了,待云城恢复,第一批义捐之人,可优先得到在云城内的从商经营权。诸位都知道,云城历来,可是西来货物云集之所,亦是历来的商家必争之地啊。诸位今日解信王之忧,他日,云城必会给诸位以优厚回报。”
到最后茶话会宾主尽欢。甲乙丙丁咬牙肉痛地写下了自己为云州流民、云城复建“自愿”捐赠的银两物资数额,方今明笑眯眯地收好他们写下的条子,那位冷着脸的信王鬼魅般的出现,一脸严肃地表示一定会将他们的义举上书朝廷以示嘉奖。
甲乙丙丁以为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哪料得第二日,盖着官府印的义捐告示张贴在了庆阳四城门热闹之处,上边不仅清楚地标明了义捐人的名字、所捐物资和金额,同时张贴的还有方今明捉刀以信王之名公开对以上之人的义举所表示的十万分感激的表扬信。
民众的八卦之心是可以星火燎原的。
立即便有那好事之人对着告示指指点点。
被民众这样四下里一传播,庆阳城内其他富商们闻弦歌而知雅意,不到三天,义捐之人激增至十六名。昭乌、平凉、陇原等地闻得庆阳商贾之举,纷纷效仿。
于是,萧亦昙到云州后的灾后重建资金如雪球般滚大了。
可怜甲乙丙丁原想悄悄地行了此事,谁想自己当了一回“出头楔子”,因了他们的带头行事,其他富商们不得不步伐跟进,在自己的圈子中很是受了一顿夹板气。
在帝京的顾老爷子收到消息,当即笑得呛了一袖的茶水。他从来知道方今明那人,一旦宰人,又狠又准,比狐狸还狡诈,哪是什么弥勒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