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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世雄领着一队伪军提着心探地雷一样摸进陈家庄，村里猫狗无声，这怪情景让伪军们一个个心里更忐忑，脊梁沟里发凉。游击队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日本人嘴上不怕游击队，心里比谁都怕。苗世雄更明白，游击队装备是烂，可他们神，说叫你寅时死，你绝不会活到卯时；让你在东死，你绝不可能倒在西。山本正浩让他只带伪军来陈家庄，一个宪兵都没给，他心里很怕，可山本发了令，他没辙，再怕也得来。苗世雄知道山本是让他来探游击队的虚实，在山本眼里，中国人的命比猪狗都不如，猪狗还可美餐，中国人只能死，只能烂。苗世雄知道，这次来，探着虚算自个儿的命大，他再带日本宪兵来收拾陈家庄的老百姓；碰着实算自个儿命不好倒霉，弄不好得丢命，那就只能靠山本来收拾游击队，给他报仇。不过，这他就不知道了。反正这种不摸底冒风险的事，山本这****的不会让日本宪兵来做，总是让他们这帮二狗子当炮灰。苗世雄再猪也明白这些，可他在山本面前，连尿都尿不出，丢命他也只能来。
苗世雄一边小心翼翼留心察看着四周，一边在心里骂山本正浩，这****的太鬼，鬼得他不服不行。甚任务，甚性质，多大规模，用多少兵力，用甚兵去执行，怎么去执行，他精着呢！他说了，这次是去安民告示，是“先礼”，告诉他们五天之内必须人走家搬，五天之内不搬，他再“后兵”。“先礼”了你不搬，分明是与皇军对抗。他让他告诉陈家庄的老百姓，皇军是不允许中国老百姓跟皇军较劲的，跟皇军较劲是对皇军不敬，是对抗，是****长大的，****长大的人，皇军就要把你当狗一样对待。
你他娘的说得头头是道，其实还是想作索俺。苗世雄在心里骂山本。明明有情报说游击队在陈家庄活动，你让宪兵跟我一起来多好，虚实也探了，民也安了，示也告了。你他娘还是不想冒险受损失。让俺们来探，即使遭游击队袭击，死的也不是日本宪兵，是伪军。俺们他娘的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都受气。中国人骂俺们汉奸，不把俺们当人，恨不得杀了俺们；俺们帮你们日本人卖命，你们又不把俺们当人，不过是跟着跑前跑后的狗，俺们死活你们想都不想，死也是该死。
苗世雄心里想到了这些，干起来也就没那么卖力。苗世雄也耍开了心眼，他刚一踏进村口，突然喊了一声，立定！反正是探虚实，反正是安民告示，这虚实探哪儿都是探，这示在哪儿都可以告，只要陈家庄知道俺们来过了就得。你山本不顾俺们性命，俺糊弄糊弄你还不该吗？
苗世雄在村口站住，他不想再往里去冒这险，他让大憨派两个人进村去找伪保长，让伪保长到村口来领受任务。这样即使有游击队，损失也不会大，万一出情况，他们撤退也方便。
苗世雄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鲁明生的游击队就埋伏在村里呢，苗世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鲁明生的眼睛。鲁明生发现只来了一帮二鬼子，不见一个日本兵，有点失望。他没那么傻，你他娘日本鬼子把俺当甚人啦！想引诱俺，没那么容易，老子不上你的当。再说这帮****的汉奸杂种还不值得俺打，杀他们跟留着他们差不多，他们在中国人眼里早已经不是人了，日本人胜他们得死，日本人败他们更得死，死是早晚一天的事。鲁明生下令沉住气，不见鬼子不开枪，一切听他的号令。
那两个伪军迈着探地雷一样的脚步探进了村子，一直探到村子中央的场院上，他俩没踩着甚要他们命的东西，弄半天是自个儿吓自个儿。两伪军胆子大了起来，看到一小伙走出门来，端起枪，挺起身板，喊了起来，让他把保长叫来。
伪保长陈福堂左手提着一面锣，右手拿着个锣锤，这是他混饭吃的家什。他弓着身子跟在那两伪军屁股后面，颠到苗世雄跟前，没忘送上一句，欢迎苗队长驾到。
苗世雄说，把村民集合起来，俺要传达皇军的命令。
陈福堂问，是一家一户来一个，还是全村都来？
苗世雄不满地说，各家各户都要有人，越来得多越好，要快！
陈福堂没走，他的问题还没有完，他又问，是光来男人，还是男女老少都来？
苗世雄更不满了，你他娘是猪脑子啊！不是跟你说了越多越好嘛！甚男的女的！
陈福堂还没转身，又问，是在村中央场院，还是到队长这儿集合？
苗世雄不耐烦了，当然是俺站哪儿就在哪儿集合啊！
苗世雄的话音还没落，陈福堂咣一锣锤敲了下去，接着再敲两锤，然后才喊，各家各户听着！听到锣声每家来个主事的，能来的都来！越多越好！到村西口集合！保安团苗队长要训话！
陈福堂从村西敲着锣喊到村东，再从村东喊着敲到村西，村民们三三两两从各家各户走出，来到村西口，各自找各自喜欢的地场站下。
陈福堂敲着喊着大概半个来钟头，他向苗世雄报告，人差不多到齐了。
其实苗世雄压根儿不想在这儿多待，越快越好，早完事早回城，免得节外生枝。他从手下手里接过白铁皮敲成的扬声筒，对到自个儿嘴上，也不管人多人少，开始了他的训话。
陈家庄的乡亲们！大家伙儿听好了！好消息大家都知道了！皇军要在咱们这里建飞机场，这是一件大好事，是日本国帮助咱们中国搞建设！想想看，咱们中国有几个飞机场啊！要咱们自个儿，只怕连做梦都不敢想到这种美事。不要听那些反日宣传！有了飞机场，咱们潍县是多大的发展啊！有了飞机场，他娘的咱潍县就发达了，就真的成了山东省的军事政治经济中心了，只怕省政府都要搬到咱这儿来呢！大家要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不要光眼瞅着自个儿鼻子尖上那一点肉，那点肉是做不成菜的，咱们的大好日子他娘的在后头等着咱呢！那点破房子有甚舍不得的呢！旧的不去，新的就不能来！政府答应咱们，会给咱补助的，将来飞机场建好了，盖了新房再请你们搬回来。想早点住新房，就快点搬。破房子就用不着你们拆了，你们只要把自个儿舍不得的东西搬走就中，不要的破烂也用不着搬，一把火烧了比甚都省事。皇军还是很体谅大家的，给咱们五天时间。大家听清了，五天时间！五天之后，还在这儿搁着的所有东西就当破烂处理了！俺再说一句，大家要想开点，这是给咱们子孙后代造福的大好事！将来子孙后代还不知咋样孝敬感激你们哪！
苗世雄看大家都挺老实的，没一个反驳，他见好就收。
别的话俺就不说了，大家都明白，对日本人的脾气大家也都熟悉了。一句话，有点舍不得，也就忍了，道理最简单不过了，小腿咋能扭过大腿呢？好吧！俺的话说完了，大家回去行动吧！记住了五天，别怨俺没说清楚！五天啊！五天！
苗世雄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他多少有点觉得太顺利了，感觉来时的忐忑有点多余，似乎白浪费了自个儿许多心思，有点扫兴。他把枪背到肩上，一挥手，转身往回撤。
就在他转身要走那一霎。场院里响起一高声，慢点！
苗世雄一惊，扭头看是个老人。他不满地问，你有甚事？
老头问，那些祖坟咋办？
苗世雄光想到房子和家具了，真没想到祖坟的事。他寻思，人都顾不得了，还顾他娘甚祖坟呢！他说，祖坟嘛！想迁坟的就迁，不想迁的就甭用管了，统一刨平就完了！
老人说，要是把你家的祖坟刨平了，你干吗？
苗世雄很生气，他拉下脸，说，你这老头别没事找事啊！你不愿平，你自个儿挖就是了。
老子头说，又要搬家，又要挖坟，五天不够用。
苗世雄火了，皇军是体谅大家，给了五天，这是皇军定的，俺改变不了，五天不够自个儿想办法。五天之后，留在这儿的东西，全部当垃圾毁掉！
一个中年人吼了一嗓子，老子就是不搬，这地是中国人的地，不是日本人的地；这房是俺们自个儿盖的，又不是日本人帮俺们盖的，就是不搬，日本人他能咋着？
苗世雄眯起眼睛看着那中年说，好！你有胆量，你可以不搬，到时候，可别怨俺没跟你说清楚。俺可以给你句话。你要真不想搬，真要跟皇军对抗，你先要想清楚，是日本人的子弹刺刀硬，还是你的皮肉硬，先把后事安排好了，再跟日本人抗。
中年人也火了，放你娘的狗臭屁！俺看你倒是要先把自个儿的后事想好了！老子先把你给做了！
在场的村民知道游击队就埋伏在周围，他们心里有底，胆子就大，都跟着起哄。
苗世雄一看情势不妙，好好好，俺怕了你了行吧！搬与不搬你们自个儿定，该说的话俺都说了，你们自个儿掂量着办吧！五天后见！
苗世雄说完，连习惯的招手动作都没顾得做，转身撒腿儿往村外走。
鲁明生对苗世雄的一言一行看得清清楚楚，听得真真实实。他没有发令开枪，放过了他。他知道打这种狗汉奸没多大用，他的目标是日本人，决定陈家庄命运的也不是他苗世雄，是日本人。这样放了他，好迷惑日本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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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世雄颠儿颠儿去给山本正浩汇报，刚说到他们进村时村里不见一个人，山本正浩一挥手掐断了他的话。苗世雄甚是委屈，他原想，自个儿单独完成了这么重大的任务，不说邀功领赏，起码还不好好给几句夸奖的话，没想到山本正浩压根儿没把这事当回事，倒像是对他开恩放了他半天假让他去游山玩水一趟回来，反要他感激似的。他到陈家庄遇到甚麻烦，担甚惊受甚怕，他有了甚样的作为，与他山本正浩毫无关系，一切早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对他那些半真半假的事后诸葛亮没半点兴趣。苗世雄很失意，在心里骂了句狗杂种，没他娘一点人味！
苗世雄心里的不满，跟山本正浩表露出来的神情形成的反差拧着劲，山本正浩才不管他心里顺不顺，一句话硬把他给拧了过来，他向苗世雄提出了一个他毫无想过的问题，他哪还顾得心里那点不顺心的事，全神贯注都应付不过来。
陈家庄有没有游击队？
苗世雄抓了瞎，他没发觉游击队一点迹象，又没蹲下来察访，他哪知道陈家庄到底有没有游击队呢？要是说有，日本人去扑了空咋办？要是说没有，日本人去撞着了咋办？这事他不敢在山本正浩面前胡言乱语，只能照实说。
俺们去陈家庄那会儿没碰见游击队，可也不能说陈家庄没有游击队。
你是说他们隐藏在陈家庄？
苗世雄哪敢肯定，他急忙说，俺不敢保证他们一定藏在陈家庄，但也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听说这个游击队队长就是陈家庄人。
山本正浩再追问，你的意思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苗世雄睁大眼睛看着山本正浩，他感觉他在试探他，他就只好再退一步。不才是猪，哪有这脑子，能给太君当个腿，做个传声筒就算是祖宗坟上冒烟了，跟着队长你也就是鹦鹉学舌，你教俺说的话还说不准，说不清，说不好呢；要俺自个儿估计猜测着说，那就十三丫头生娃儿，没逼数了。
山本正浩笑了。
苗世雄一哆嗦，这一阵子他亲眼看着不少人就在山本正浩的微笑下丢了命。
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你想过没有？你们进村时，为何村上不见人？
俺这猪脑袋哪会想到这！
我再问你，你宣布完任务后，有没有人向你提抗议？
有！一个老头问祖坟咋办？一个中年男人说地是中国的人的地，不是日本人的地；房是他们自个儿盖的房，不是日本人帮他们盖的，就是不搬，日本人能咋着？他这一煽呼，大家就跟着起哄。
这说明甚？
苗世雄猜疑地问，你是说有人给他们撑腰？是游击队在给他们撑腰？
你还不完全是猪脑袋，只是平常不肯动脑子。要没有游击队给他们撑腰，他们敢向你抗议吗？
你看俺这猪脑子！苗世雄拍了自个儿的脑袋。俺咋就没往这层里想呢！
你限他们几天搬完？
五天，俺说是皇军恩典体贴大家，给五天时间，五天之后，这里留下的所有东西就都是要丢弃的东西，就全部毁掉！
好！到第六天，我给你二十名宪兵陪你去！你们坐车去，我要的是，陈家庄第六天在地球上消失！
啥依！一定完成任务！苗世雄只学会了这句日本话。
陈家庄的鲁明生也在开作战会。
还是那一间小屋，还是一屋子烟雾，没有作战地图，也没有作战方案，作战会实际是神仙会。没有敌情分析，没预案，一群人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往一起凑，名副其实的一群臭皮匠想顶诸葛亮。
鲁明生坐在中间位置上，一支接一支抽着烟，任谁说甚，他不肯定，也不反对，只是听。其实他也不只是听，听的同时也在用脑子寻思，他会想这个人说的有没有道理，他要觉得有道理就先在脑子里记下；他要觉得这人说的没道理，他就不记下，只当没听见。大伙说完了，他也听完了，他把记下再做一些丢弃和选择，把最后剩下合到一起，再按他自个儿的想法在脑子里搅和一番，他自个儿搅明白了，再一边理一边说，他说出的就是敲定的作战方案。这就是他带兵打仗的方式方法，他的部队就这个样。
鲁明生又卷了根烟，抽完一根再卷一根，他接连卷了八根烟，也抽了八根烟，抽得最后屋子里只剩下吧嗒吧嗒抽烟声。他看大家该说的都说了，他把记下的东西合一起搅和之后，理得也差不多了，他丢了最后一个烟屁股站了起来。屋子里的人都已经习惯，都知道下面该听他说了，他们说一千道一万，不顶屁用，一切都还得听他的。
还有要说的吗？
下面没人应声，没出声就是没有了。这是自然的，他都站起来了，该他说了，谁还说甚呢？再说就找讨厌了。
没人说，那我说。
屋里的人都精神起来，放下一切该做不该做的，用心听着。大家都知道，他们的作战方案，就是他最后说，没有文字记载，他也不重复，只凭两耳朵听，听了必须记好，要不就会出乱子，就会丢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