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欣一惊,她没想到他会说汉语。她不好意思是地笑了一下。这句赞美,过去她很爱听,听了之后也会很开心。但自从让山本这禽兽玷污之后,她的心态完全变了,她甚至讨厌自个儿的美,也烦别人夸她美。美,对她来说无异于邪恶,是罪过。她认为就是因为自个儿美,才招来这祸,同是医院的医生护士,就因为别人没她出众,她们就避免了不幸。
苗雨欣不当回事地走过去了,托米却两眼继续紧紧地盯着她的身影,她那拖在背后的两条辫子,随着她的步伐有规律地摆动着,恰似两只手在向他召唤,他身不由己地跟着那两条辫子走了过去,直到苗雨欣走进医院大门那两条辫子突然消失,他才如梦中醒来,他意识到自个儿的失态,不好意思地跑回学校。
高炳伟与许子衡校长又见了面,许子衡向高炳伟介绍了他们帮助集中营侨民的行动,告诉他集中营里已经有了内线。高炳伟问他是否方便告诉他,许子衡把苗雨欣进入集中营的情况全部告诉了他。高炳伟问许子衡这人是否可靠,许子衡告诉他为了抗日报仇,苗雨欣愿意牺牲个人一切。
高炳伟有了新的想法,按照上级指示,谢掌柜每天中午都到集中营大门外的老槐树下走一遭,每走到第三棵老槐树下,都要仔细察看那个树窟窿。天天如此,但天天都是满怀希望走去,失望而回,他没有收到那个上线一次情报。他想天天让谢掌柜在集中营大门外出现很不安全,若让苗雨欣代为接收秘密上线的情报,这样更为安全,也不易被日本人觉察。许子衡认为完全可以。高炳伟请示上级,上级也同意这样做。
高炳伟接上级指示,齐鲁游击队和陈家庄老百姓在盲目地抗拒搬迁,这太危险。要高炳伟赶紧进入陈家庄,找齐鲁游击队队长鲁明生,劝他在陈家庄搬迁的事上不要感情用事,要讲战略战术,否则陈家庄村民要遭殃。
高炳伟进陈家庄,他连伪保长陈福堂的家还没找着,脑袋上嘭地挨了一闷棍,两眼连金星都没能冒出就直接黑了,身子像根从地里拔起的木桩没人扶,呼腾一头栽到地上。
两条胳膊的麻痛把高炳伟从昏迷中唤醒。醒过来后,不只是胳膊麻痛,两条胳膊是被绳勒痛,痛在表皮,更让他难受的还是脑袋,脖子上顶着的那个头像顶着个石臼一样又重又大,重和大不算,脑袋里边还有几根针在扎刺,一扎一刺灸痛着他。他用劲支起两眼皮,抢先扑进眼帘的是烟雾腾腾,眨眼再看,一帮人密挤着坐在烟雾里。鼻子也醒了,一股浓烈的烧酒味钻进了他的鼻孔,酒瘾生出来把那些疼痛暂时挤到一边,嘴里就涌出许多唾沫。耳朵的动作最慢,这时候才慢悠悠地听到声音,但一帮人咋咋呼呼乱七八糟听不清在嚷嚷甚。
高炳伟感觉嘴里的唾沫涌出有一大口了,嘴里有点盛不下,他不想把这种没味的唾沫咽进肚子,于是吧唧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他这一吧唧,让挨他最近的一位扭过头来,发现他大睁着两眼,他把自个儿这发现告诉了烟雾里的这堆人。哎!这小子活过来了。屋子里的嘈杂一齐落到地上,只剩下腾腾乱转的烟雾。高炳伟发现他们在喝酒,桌子上却没甚菜,只有花生米。烟雾中有一人离开凳子站起来,来到他跟前。他想这人可能就是鲁明生。
说!你是哪家的探子?
高炳伟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小子挺壮,个头有一米八,扛机枪没问题。高炳伟没跟他啰唆。直截了当说,你是鲁明生吗?要不是,赶紧让鲁明生来说话,别耽误时间。
嘿!还挺牛!你找鲁明生做甚?
别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我叫高炳伟,从延安过来。
空口无凭,谁证明你啊?
你不松绑,我能给你甚啊!
量你也跑不了,把他松了。
两个游击队员给他松了绑。
高炳伟松绑后,感觉头更重更大更痛了。他不无埋怨地说,你那两个弟兄,他娘的下手也太狠了,一棍子砸这么重,差点就把我砸死!砸死我事小,耽误了抗日事大,起码也是少了一份抗日力量啊!说着他从胸脯里掏出山东军政委员会的信给了鲁明生。
罗荣桓政委应该知道吧?
鲁明生看了信,呵呵一乐,叫你受苦了,这年头不谨慎不中啊!有甚事你快说!
高炳伟传达了上级指示。日本鬼子在这里建机场,这是肯定没法改变的了,军政委员会指示,绝对不能让这机场建成。
是啊!我们正在商量咋跟日本鬼子干呢!
但是,不让日本鬼子建机场,不能用抵制村子不搬迁这办法。
村子不搬迁,他娘的还能建个毬机场啊!
陈家庄要不搬迁,日本鬼子会把村子全毁掉。
我们不是吃素的,我们跟他干,他能烧他娘个蛋啊!
你游击队才多少人?连门炮都没有,日军在潍县驻着一个师团呢!你能干过日本鬼子?
鲁明生哑了声。
咱们不在村子搬迁这件事上跟日本人斗,不吃这眼前亏。
那就白白地把村子让给他们,乡亲们往哪搬啊!这年头哪还有钱盖房子啊!再说上哪去盖啊?
不能硬拼,只能智斗,要不然陈家庄老百姓就没活路了,日本鬼子是不会管你死活的。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让各家各户投奔亲戚朋友,先躲过这一关再说。
鲁明生有些犹豫。
高炳伟继续劝,硬抗,不只是陈家庄老百姓要遭殃,咱游击队也要牺牲啊!
鲁明生拿眼睛看大家,大家觉得高炳伟说得有道理,都没吭声。
高炳伟看大家不吭声,心里更有了底。他说,搬迁不是退让,不是随日本人为所欲为。咱可以跟他斗,你日本人让我无家可归,我也可以让你建机场不得安宁。
鲁明生一拍桌子说,好!那就听你的,咱们跟他暗斗,让他们每天都他娘鸡飞狗跳!来!喝一杯!
高炳伟端起杯子只喝了一杯,他说,我头疼得厉害,我还有事,要与重庆那边的人联系,今后破坏机场,得让他们苏鲁游击纵队一起配合行动。鲁明生觉得高炳伟这人还实在,就没勉强的他,他让手下送高炳伟出村。
高炳伟回到城里,根据许子衡提供的线索,当晚在朝天锅让韩掌柜约见了韩起彬。高炳伟把陈家庄的情况告诉了他。韩起彬跟他表明态度,在破坏机场建设上,他们会让苏鲁游击纵队配合行动,共同打击日本鬼子,重庆方面也明确指示,绝不能让潍县机场建成。
高炳伟正跟韩起彬见面时,鲁明生回了自个儿家。他先把搬家的事跟爹娘说了,爹娘不舍这个家,但他们明白甚轻甚重,这事得听儿子的。鲁明生再去跟爷爷说。爷爷一听火了,说你他娘的游击队是豆腐啊!就怕了这几个鬼子不成!要搬你们搬,我死也要死在这屋里。
鲁明生没了辙。村里的长辈们都进了鲁家,有几位老人跪到鲁明生面前,竟哭了起来,说把列祖列宗的坟都铲了,还有甚脸在这世上活着。
鲁明生让这些长辈一哭一闹,真为了难。有几个老人还向他要枪,说他就是拼上这老命也要保住这村子。
鲁明生改变了主意,他跟弟兄们商量,弟兄们都主张就算搬也不能让日本鬼子这么顺当痛快,先他娘****一家伙,要让日本人知道中国人不是那么好欺负。鲁明生下定了决心,决意在这里跟日本鬼子干一家伙,他让参谋好好谋划一下,给日本人来个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9
许瑞民见了韩起彬,心里多了一些事。他先在报纸上写了一篇杂文《脊梁》,从鲁迅的《狗的驳诘》说起,对那些“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连狗都不如的汉奸给予无情的抨击。他本来就一直想见苗雨欣,经韩起彬这么一促弄,他自然就更想见苗雨欣,每到下班钟点,有事没事,他总到乐道院大门外转悠,日本人把它改做集中营,潍县的老百姓还是称它乐道院。
许瑞民记不得自个儿在过乐道院大门外等了多少天,这成了他一种习惯,从报社下班,他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到乐道院门口转一圈。这一天,他还跟以往一样,不抱甚希望地朝乐道院走来。心里闷,打不起精神,他勾着头朝乐道院走去。走着走着,眼前似乎出现了梦境,他抬起仔细看,苗雨欣正迎着他走来。许瑞民的眼睛使劲眨了两下,不是眼花,更不是梦,是活灵活现的苗雨欣在朝他走来。他情不自禁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她的名字。
苗雨欣一怔,她也奇怪,他咋会在这里。
我可等着你了!
等!惊奇在苗雨欣脸上一闪就不见了。她没管许瑞民热情还是激动,她木着脸,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她刚才这一惊异,是她认错了人,像遇见陌生人一样走了过去。
许瑞民心里被刀捅了一下,有点喘不过气来,有一块石头突然塞在了心口。他立住脚,心里很难受,也很委屈。我等了你这么久,好容易见着了,你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明明我看到你脸上露出了惊喜,可你忽儿变了脸,你是故意想伤我,故意想气我。
许瑞民越想心里越不甘心,他忍不住冲着苗雨欣的背影喊,你为甚要这样?你为甚要这样?我做错甚啦?夫妻不成可以做朋友,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苗雨欣连头都不回,继续朝前走,许瑞民不想放弃这机会,他要她一句话,他追了上去,又重复地喊出了刚才的话。
苗雨欣停下脚步,但她没有扭转身来。她还是跟平常一样说话,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她说,你没做错甚,是我没资格跟你说话,我天天在与山本睡觉,咋还不明白,我心里已经不再有你了。
许瑞民生怕她说完就走,他急切地说,这不是你的错,即便是你的错,我也不计较。山本这个禽兽,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但是你千万不要糊涂,你一个柔弱女子,你杀不了他。你可以把日本人的行动告诉我,这对抗日运动很有价值!
苗雨欣冷淡地说,我跟你说实话,我已经喜欢他了,他在我心里已经不再是禽兽,他是我的男人,我是他的妻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许瑞民摇着头说,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想杀他报仇,你可千万别想这么简单,要杀也应该由我来杀他。
苗雨欣冷笑一声,你别异想天开了,你有甚能力杀山本,山本杀你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不想死的话,再不要来见我,他绝不会饶你。
苗雨欣说完急步离开。
许瑞民非常痛苦,他还是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吼,为甚要一错再错?为甚要这样对我?
许瑞民当然看不到,苗雨欣走着,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撒了一路。
苗雨欣走进家门,她没想到苗世雄也在家里,她爹拿着一张《潍县日报》指指点点在说着甚。见苗雨欣进屋,两个小下声。她还是听到她哥说,俺让日本人把许瑞民这小子抓起来,他们报纸天天在跟日本人作对,抓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她爹说,做事要沉住气,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俺让你知道他在报纸上骂咱爷儿俩,是提醒你要识人。咱们家与他们许家祖辈有仇,现在已没了这层亲戚关系,你就用不着再照顾这面子了。他们这么跟日本人对着干,倒霉是早一天迟一天的事,用不着咱去害他们,咱也不去担骂名,甚事都给他公事公办就得,他们倒霉是他们自作自受。
苗世雄不无佩服地说,生姜还是老的辣,大枣还是红的甜,俺一切都明白了。冤有头,债有主,咱不去做那个头,也不去做那个主,即便杀人咱手上也用不着留血。
苗志远呵呵地笑了。
他俩并没有发现苗雨欣,苗雨欣也没理他们,悄没声进了自个儿房间。她听到白丁香也跟他们凑到了一起。
世雄啊!俺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咋还没给俺办特别通行证啊!你们一天到晚不着家,俺一个人在家孤单着,哪都去不了,快闷出病来了。
苗世雄没把她这事当回事,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她。这事好办,你给俺张一寸的照片就行。
白丁香乐了。啊呀!你不早说,照片俺有的是,俺这就给你。
白丁香立即扭回自个儿房里拿照片。
苗雨欣出来问她爹要书时,白丁香正把照片给苗世雄。
闺女啊,你甚时回来的呀?俺咋没看到呢!书俺早给你买了。她爹去书房给苗雨欣拿来书。苗雨欣看到八仙桌上有一张报纸,顺手拿起来看,上面有篇文章叫《脊梁》,是个叫“打狗棍”写的,是一篇讽刺挖苦汉奸的杂文。苗雨欣这才明白,她爹和哥说的就是这篇文章,他们是要对付许瑞民。
苗志远把书给了女儿,苗雨欣接过看,《医学心理学》,没错,谢了她爹就要回集中营,苗志远走过来关心她,问在那里过得咋样。苗雨欣觉得很可笑,她跟他开玩笑,你女儿在那里美着呢!吃香的喝辣的,要甚有甚。苗志远还信以为真,一个劲说,那就好,那就好。
苗雨欣回到集中营医院住处,打开门,发现地上有一颗蜡封的药丸。她锁上门,捡起药丸,剥开蜡丸,里有一张中文字条,上面写着:就以这种方式提供情况。
苗雨欣的心怦怦直跳,会是谁呢?这药丸咋会进她房间?许子衡校长跟她交待过,有人会通过她,以特殊的方式为外面提供情报,接到情报想方设法以最快的速度交给福来茶馆的谢老板,绝对不要去探听提供情报的人是谁。
山本正浩这禽兽根本不可能,这房间是原田一部的,会是他吗?苗雨欣想到了许子衡的嘱咐,按下了这个念头。管他是谁,只要能提供情报帮助抗日就行。
话是这么说,苗雨欣这晚躺到床上好久好久没能睡着,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可她不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