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美少年跪在地上吓得不轻。风絮忽然指着瞳儿哀恳道:“公主明鉴,不关下奴的事,是瞳儿,都是瞳儿干的!”燕合彷如找到出路一般,也忙不迭地跟着指证瞳儿,言之凿凿。唯有凌霄,依然安静跪伏,放在地上的指尖微微颤抖。
“凌霄,你可有话说?”
凌霄抬头,他虽怕得厉害,却颤声说道:“我自从进了这公主府,心中未有一日不感到羞愧惶恐。”
众人皆不意他会说这么一句,都惊诧莫名地看着他。
他吞了口唾沫,定了定神,“父亲从小教我知耻明礼,先生亦曾用圣贤之遗以教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曾经,我立志成为这样的好男儿大丈夫。可是,为了活命,我却甘愿以姿色身体侍奉一名女子,作那妇人之态邀宠取媚,将‘礼义廉耻’弃了个干干净净,先祖若有知,于九泉之下亦要蒙羞,不得安慰。……这次事情我的确有份,求公主殿下念在我曾尽心侍奉一场,给我个痛快,也算是解脱。”
此话一出,在场诸奴勃然色变,风絮燕合更是恨不得扑上去撕了他的嘴。云闲担心地看了看华宜公主的脸色,却并不见怒容。
“我倒不知,我一众侍儿中竟有如此人物。听你口气,你念过书?曾是大家子么?”
凌霄道:“先父姓秦,曾官至宣城太守。后受上司牵连获罪免官,郁郁而终。我是家中庶子,生母追随先父去,嫡兄为替母亲看病,将我们兄妹卖给人伢子。妹妹因形容美好,入了那风尘之所,我原也是要去的,只生了重病,眼见似不得活了,才搭卖给奴隶市场,后来种种阴差阳错,终成官家私奴。”多年前的往事,他慢慢说来,条理分明,逻辑清晰。
温怜了然:“两个小孩子,父亲一去,便无分毫自保之力。你是继承秦家血脉的男子,也无宗亲相护,可见世态炎凉。而你兄长将你们这样贱卖,足见厌恨之情。”
凌霄惨然笑道:“不错。父亲在时,对我们母子颇多宠爱,因此冷落母亲和哥哥,他心中自然怨恨。至于宗亲,父亲倒则秦家败,母亲娘家显赫,他们自是多加巴结,又怎会不顺她意?”
温怜点点头:“你身世可怜,不过若是如此便要我宽恕,那么这府里犯了错的人就都不用受罚了。”凌霄身子一抖,深深低下头去。他本来是萌了死志,但是说了半天往事,心神有分,又见温怜面无怒意,渐渐便不如初时那么坚定欲死了。若不是本性贪生怕死得厉害,怎会甘愿屈居于妇人身下做个美貌玩物?
温怜却哪里管得他的心思,自又撇眼看向瞳儿:“你呢?有何话说?”
瞳儿却不如她想象中那样喊冤求饶,他一直静静地跪在一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听到温怜的话,蓦地抬头看向她。
俊美的脸漠然而眼含讥诮,那不是温怜熟悉的瞳儿。他淡淡地说:“公主,你想我说什么?你想听什么呢?我原以为你和当今其他公主不一样,原来没有什么不一样。你没有心。”最后一句,他轻轻吐出,看她的眼神仿佛悟了什么,舍了什么,有种痛楚而畅快的抽离。
温怜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说不出的愤怒。“你一个以色侍人的贱奴,莫非还想要本宫真心相待?你是不是还想说什么两情相悦,不负深情?真是笑话!就凭你?你使尽那些下作手段,原不止为了争宠,竟存了这般痴心妄想!”瞳儿定定看着她:“在公主千岁的眼中,谁人不贱?贱奴、贱婢、贱民……我们这些人,连性命带尊严,都被你漫不经心地握在手中,随时可以践踏,随时可以掐灭。从生到死,由人下人到无上尊荣,都只在你一息之念。但是我以真心对你,你可曾有半分感应?”他一指平澜,“他的心意,你又可曾有所觉察?”平澜冷不防那点子心中私密被当众点破,霎时一震,又惊又惧猝然慌乱,本能地向温怜看去,正正撞上她的视线,登时连心也剧烈颤抖起来。“公主对我们,始终轻鄙不屑,我们傻傻交出真心,不过是送到你脚下叫你一脚踩碎而已。这个世界上公主只看重自己,只有天家是高高在上的。”他忽而一笑,看着温怜一字一字地道:“若是公主真个无心也便罢了,最好一辈子也不要知道这情字之苦。但若有那么一天苍天有眼,叫你遇着那么一个人,叫你甘愿自堕情网,便是你的报应。我很想看那个时候你要怎么摆你的公主架子,怎么样高高在上,耍尽天家威风。”
温怜简直被气得莫名其妙起来,根本不知这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是不是死到临头,吓得傻了,所以言行失常?“你因私怨结党害人,理当受些惩戒,如今却还大逆不道胡言乱语,死到临头不知悔改,真真是无可救药,死不足惜!”顿了顿,瞳儿却无丝毫分辨的意思,仿佛再不打算说话。温怜冷笑道:“念在你尽心服侍我这些时日,我也不计较你方才的冒犯,给你个体面的死法。来人,赐酒!”
凌霄与瞳儿饮了毒酒,少顷毒发,死状倒并不甚恐怖。燕合差点给吓得昏过去,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风絮则苦苦哀求,希翼用往日亲密打动公主,逃过一死。
温怜心中本来愤怒不已,见瞳儿死在眼前,却莫名悸了悸,一时怒气渐消,自己也说不清心头滋味。她陡觉疲惫,杀意全无,起身道:“罢,我饶你们这回。正巧我四姐腻了府中旧人,还想当街抢人来着。你们明日便过去她那里罢。”
温怜口中的“四姐”正是泰安公主,那位公主跟她别了十多年的苗头,却不是她有什么野心,纯粹是为争夺父母的宠爱。她原也没有温怜这么喜好华奢异宝、瑰丽排场,只是见温怜圈地修池、围山建府,才硬要比着来。但只一样,对于男欢女爱的事她无比热衷,肖似极杨后,教温怜自愧弗如。而男子有权势,自得燕瘦环肥,美女如云,女子纵为金枝,却受礼法世俗所限。毕竟男尊女卑,并非每个美男子都甘愿出卖肉体,不顾世人眼光,令宗庙家族蒙羞。然而有圣神女皇的先例,却叫本朝女子行为开放豪爽,当今几位公主更是公开蓄养面首,甚而为觅可意之人,不惜当街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