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烟雾,整个办公室里显得更加凌乱。
方广辉的头绪也很乱,他想来想去,总觉得里面的事儿不对。按说,申光明绝对知道放了黑三的后果,而他似乎一点儿都没坚持。是局领导给他施加了压力?一般说来,局领导不会直接干预的,一般要案都由局领导挂帅,挂帅也是原则领导,具体指挥是申光明。如果他要是坚持的话,局领导也会考虑的。那是市里的主管领导给局领导施加了压力?他们不得不采取缓兵之计。申光明处于两难之中,所以才说出“除了放人没别的选择”那样的话。
方广辉觉得他还是了解申光明的,申光明是军队转业干部,在部队当过侦察连的连长,副营职转业,方广辉警校毕业就跟申光明一起工作,论起来申光明还是他的“师傅”。当时,申光明是刑侦二科的副科长,申光明性格梗直,精力充沛,工作责任心强,头脑还十分灵活,在方广辉眼里,他是天生的刑警材料,然而,他似乎是生不逢时,在副科长的位置上(后来科改队,他就当了大队长)一干就是12年,一直提不起来。只是这两年,申光明有跨越式的发展,三年工夫,从大队长、副支队长到支队长,完成了三级跳。申光明当了领导,他的个性没变,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工作态度和拼命三郎的精神,方广辉这样看,这两年是刑警队的黄金时期,也是破案率最髙、最有作为的时期。可在这个案子上,一向能拿准主意、“老猪腰子正”的申光明怎么啦?
方广辉想,申光明一定有难言之隐。这样一想,方广辉决定自己找局长,通常来说,他直接找局长是不妥的,尽管作为系统内的典型,方广辉有很多机会参加各类社会活动,熟悉的领导比申光明多,可刑警有自己的工作原则,越级越位是犯忌讳的。可凭借经验判断,方广辉知道,他再找申光明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只能破坏一下“规矩”,做最后的争取。如果争取到机会,情况就会随之发生逆转,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申光明也许会支持他的。很多时候,人们不能做的事情,并不等于他不想做了。
想过之后,方广辉就去了副局长办公室。他问副局长为什么要放黑三,是不是市领导有指示。副局长说是这样的。方广辉说如果放了黑三,我们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副局长说这个我也考虑过,所以我让你们拿对策。
“不是你下令放黑三的吗?”
“我是这样说过,可最后,我还是让老申拿主意。”
方广辉有些莫名其妙。
从副局长办公室出来,他又去申光明的办公室找申光明。申光明不在。在走廊里,他听说黑三已经放了。“怎么这么快?”方广辉感到十分吃惊。
方广辉在路上毫无目的地开着车,他觉得问题出在申光明身上,可是,申光明为什么会这样呢?现在,即便他找到申光明也晚了。黑三已经放了,就是说,这个几起几落的案子就跟一盘走走停停的棋一样,再次陷入了僵局。方广辉的情绪十分失落,这时,张丽给他打来了电话。
“老方,你刚才……找我,有事吗?”
方广辉说:“黑三已经放了。”
“我知道。”
“你怎么想?”
“我?这话问的,我能怎么想?”
“我觉得很失败……有的时候是这样,最让我们觉得委屈的不是来自对手,而是组织上的……你有时间吗?”“你心情不太好,是不是?”
“且。”
“好吧,我到哪儿找你?”
“我去接你,过十五分钟下楼。”
方广辉开车接到张丽,直接去了海滨公路,在一个临海的山坡前停了下来。
张丽笑着说:“你不觉得我够大度吗?”
“什么?”方广辉不解地问。
“你说心情不好,我马上就出来了。可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是吗?”方广辉眨了眨眼睛。
“好了,我不跟你计较了。说正题吧?”
方广辉说根据我的了解,这次放黑三与申支队有直接的关系,我不明白,申支队为什么会这样做。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是了解他的。
张丽说慢慢理解吧,有些心里的硬块儿要靠自己去消化。这方面我有很深的体会……
方广辉对张丽酸溜溜的话不在意,他继续说:“不瞒你说,我注意黑三他们已经好几年了,我怀疑,有好几起积案与他们有关。这次,终于有了揭开面纱的机会,可申支队却放弃了。”
“会不会是这样,申支队有更长远的打算?”
“我想不会的,大鳄已经露了头,这是最好的时机,我们大家都明白。”
张丽说也许申支队有他的难处。
“我们都有难处,可是,有的问题是原则性的……张你参加工作时间短,对刑警的工作体会还不深,在我看来,刑警工作不仅仅是个职业问题,它和你的人生命运是相联系的。你的爱恨情仇都在里面。有的时候,我也很灰心,我们不得不投放一些精力去处理与侦破案件没关系的事情,那些社会关系方面的纠缠消耗了我们很多精力,也消磨了很多激情……”
“你是说……这个案子中有人情成分?”
“现在说不好。”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
“我觉得你不应该放弃。你是英模,如果连你都放弃了,那真太令人失望了。”
方广辉有点儿情绪化地说:“这与英模没关系……你不要总英模英模的,我在现实中是英模的样子吗?”
张丽知道她的话刺激了方广辉,其实本意上,她并没想刺激方广辉。张丽说:我只是,对你的期待比别人多——
“我不知道我行不行。像你说过的,也许,我的确变得庸俗了,看重荣誉,这种看重是由于荣誉带来的,荣誉有的时候也是负担,比如,荣誉挂在我身上之前,我没有任何负担,可荣誉挂在我身上之后,我的言行就不能不有所顾虑,因为这个荣誉已经不是你方广辉个人的了,它是一种象征,如果我的行动激进,倒掉了,不仅给我自己脸上抹黑,而且,影响到整个集体。”
“所以,成功在你身上比真理还重要。”
“……其实,我身上仍然有理想主义色彩,尽管现实已经把理想的颜色给磨掉了,剩下的不再鲜艳,就像一个远离战场的老兵,凝视越来越远去的战场硝烟。当年,正因为我内心的英雄主义情结,才使得我勇往直前。后来,我获得了荣誉,可同时,我内心的英雄主义也消失了,而让它消失的正是荣誉本身。”
“所以,你不会轻易冒险,‘自作主张’去调查?”“是的。”
“怕失败?”
“不。怕失去平衡。你想一想,刑警队的弟兄们都不容易,大家在一种平衡的关系中向前走着。因为你是刚才你说的所谓‘英模’,你就可以特殊,就可以不听从命令服从指挥,就可以破坏平衡,就可以个人英雄主义。如果失败了,你影响了刑警队的声誉,如果成功了,同样会招来个别人的猜忌……”
“我明白了。”张丽点了点头,她小声说,“你的坦率让我感动。”
“什么?”
“没什么……如果继续调查的不是你,而是我会怎么……”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不是英模,我身上没有负担,我可以继续调查下去。
可是,你知道你面对的对手是谁吗?
知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信任我的。
是的。但是……
张丽说好了,我只是说说而已。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带上你的女儿。
方广辉想了想,同意了。
下午4点,方广辉就把女儿小鹂带了出来,车走到海韵广场时,张丽说,我们带小鹂到广场放风筝吧。
小鹂高兴地举起了双手,说:我同意。
方广辉从未带小鹂放过风筝,小秋在世的时候,他和小秋带小鹂到海韵广场喂过鸽子,他们还照了很多照片。有一次,方广辉看到小鹂静静地看着书橱上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当时,他的内心涌出一丝酸楚。
海韵广场属于有情调的情侣、属于悠闲的市民,而不属于忙忙碌碌的他。而且,领小鹂到海韵广场,就不能不翻出一番令他伤感的记忆。
然而,张丽和小鹂都想到海韵广场放风筝,方广辉只好把车停下了。
张丽和小鹂下了车,在舒适的微风中,她们跑着去买风筝,放风筝。她们快乐的笑声传了过来。方广辉坐在一个大理石台阶上,看着张丽和小鹂,他的表情十分复杂,不知不觉间,眼睛里渐渐蒙上了泪水。
没多久,小鹂在草坪上喊:爸爸,你过来!
方广辉抬头望去,张丽和小鹂正清理着放风筝的丝线。
方广辉知道她们没有放风筝的经验,他也没有。方广辉走了过去,他说我来试一试。张丽和小鹂用十分信任的目光看着方广辉缠丝线、放飞风筝。不想,那个风筝在空中左右摇摆,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一点儿都不听话。
张丽和小鹂都笑了起来,小鹂说:你的水平还不如小丽阿姨的呢!
方广辉仍一脸严肃。他说没关系,过一会儿,我就可以了。
离开海韵广场,他们去了“麦当劳”,吃饭地点是小鹂点名要去的,方广辉和张丽交换了-下眼神,毫无疑问,他们都得遵从小鹂的选择,既然是带孩子出来,就要满足她的要求,让她高兴。
“麦当劳”是孩子和年轻人的地方,张丽和小鹂都适应那里的环境,表现得与环境很融洽,只是,方广辉觉得自己有些不协调,他不习惯这样的环境,显得很不自然。“你很少来这里?”张丽问。
方广辉点了点头。
小鹂在一旁说:“爸爸欠我十多次麦当劳了。”
张丽说是吗,那可不好,大人说话要算话的。
小鹂说:爸爸经常说话不算话。
张丽故意用异样的眼神瞅着方广辉。
方广辉揶揄地笑了笑,说:小鹂不要揭爸爸的老底,爸爸还想维护在张丽阿姨心0中的形象呢。
小鹂很快吃饱了,她请求去餐厅里的“儿童乐园”玩。方广辉同意了。
这一切,张丽都看在眼里,她手里拿着炸薯条,反复涂着番茄酱,显得心情沉重,她慢慢地说:“老方你别介意,我觉得你欠小鹂的太多了。”
方广辉说是啊。
“小鹂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知道。”
“她常和你提妈妈吗?”
“不,她从不提起。”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她本是不需要思考,无忧无虑的孩子,却过早地承担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承担的东西,她真挺可怜的……老方你不介意我这样说吧?”
“我不介意。”
“可以问一问吗?小鹂妈妈被害是不是与黑三他们有关?”
“你怎么这样想?”
“我这样感觉的。”
“是吗?说说看!”
“我觉得,你对黑三这个犯罪团伙有一种特别的,怎么说呢,一种强烈的仇恨。”
方广辉点上一颗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方广辉说:“实事求是地说,小秋的死与黑三他们没关系。那年我调查一起贩毒案件,罪犯为了阻止我深人调查,他们雇佣:杀手威胁我的家人,不想,小秋不怕他们威胁,与他们搏斗时被杀害了……这些你都知道了。”
“没有,我知道得并不详细。”
“后来,贩毒团伙的主犯落网了,可他雇佣的杀手却逃掉了,至今已经七年了。”
“现在还没抓到吗?”
没有,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那么,是黑三他们的手法和杀害小鹂母亲的人相似,唤起你痛苦的记忆,所以你才那么仇恨黑三他们是不是?
不完全是。张丽,你刚当刑警,你对刑警的工作还没有深入骨髓的深刻体验。我的体会是这样的。刚当警察时,对犯罪分子的恨是头脑中一个笼统的观念,或者说是一个概念。后来工作时间长了,接触的案件和犯罪嫌疑人多了,就麻木了。就像医生见病人一样,见多了就不会大惊小怪的。然而,当你经过了麻木阶段,对刑警工作有了本质的认识之后,就会真的仇恨犯罪,而这种仇恨与个人的伤痛没有关系,完全是一种来源于责任的、发自心底的仇恨。
张丽默默地听着,她像听话的小学生一样,点了点头。
“先生,”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我们这里禁止吸烟!”
方广辉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把烟头碾在花花绿绿的餐盒里。
接着,方广辉对张丽说:“慢慢地,你也会这样。”
“什么?”
“恨罪犯。”
张丽又点了点头。“还有,”张丽说,“这些年,你一直没给小鹂找一个妈妈?”
“没有。”
“为什么?”
“你看到了,我这么忙,再说,我对婚姻已经恐惧了。”
“怕另一个女人重蹈覆辙?”
“那倒不是,不过,总的感觉是,当刑警的老婆是不会太幸福的。”
“我可不这样看,女人选择的是男人,而不是男人的职业。”
“说是这样说,可给警察尤其是刑警当妻子,的确比别的女人付出的代价更大。”
张丽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广辉,说:“如果我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你会给我面子吧?”
“介绍一个女……朋友?”
“我的同学,唔,年龄和我差不多大。”
“离婚还是丧偶?”
“既没有离婚也没有丧偶,单身,按目前的社会标准衡量,算不上老姑娘。”
“得了吧,”方广辉笑着说,“你可别拿我开涮。”
“我说正经事。”
“我的条件你是了解的……”
“应该说大致上了解。”
“所以,”方广辉说,“我这样的条件是不适合你同学的。”
“因为你是名人?怕人家高攀你?”
“不是,正好相反,我攀不上她。”
张丽笑了起来,说:“别这么没自信呀!”
方广辉也笑了,笑过了,显得认真地说:“说实话,对待这个问题我还真缺乏信心,家庭条件不太好,没多少积蓄,还带一个孩子,而就我个人来说,我的身体还不太好……”
“你的身体不是很好吗?”
“我好像跟你说过,我得过乙肝,现在检查还有阳性反映。有的时候累一些,就觉得十分疲劳。”
“这倒是,不知道我那同学听说了会怎么想,不过,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得病,而有的人刚认识的时候没有病,结婚了就得病了,所以,从这个角度说,疾病并不应该是最大的障碍。”
“那么,什么是最大的障碍呢?”
“真诚,如果没有真诚就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