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外在条件比我好，我还想不起来具体有啥大缺点、大毛病。”伊波对弯弯很肯定，说罢又觉得自己的话没有体现“二分法”，沉思片刻后补充道，“我们上小学时，老师布置‘除四害’，要求每星期打五十个苍蝇或一只老鼠。有一次我们拿着蝇拍、竹筷夹子、大口瓶到垃圾坑里去打苍蝇，未料想，我捡到了一个拳头大小五颜六色的玻璃球。而弯弯在垃圾堆上发现了几包死苍蝇。估计是街道居委会从各家收集来、没有焚烧完的。弯弯就用一包死苍蝇换了我的玻璃球。第二天，我们每人交给老师一大包苍蝇，本想老师准会表扬我们，谁知老师只说了声，‘先扔到门后吧，回头让值日生去烧掉！’我挺窝囊，羞愧了好几年。这是我俩一起干过的一件丢人事。”
“真是灵魂深处闹革命哇！”山芸讥笑了伊波一阵后又严肃地问道，“道德品质上可能不会有大问题，我是想问你他的性格咋样？”
“他性格温和，却也是比较胆小，比较软弱。我记得小时候，他每次剃了光头出门，巷子里的小孩儿一见到，就是这个摸摸前边，那个拉着后边的小尾巴拽拽。这个往他的光头上打一巴掌，那个也打一巴掌，说‘剃新头，打三光，不长秃子不长疮’，打得他嗷嗷直哭。和人家玩‘卧驴不骑’，他卧倒了，人家还是压着他不起来。长大以后好多了，特别是入团以后，受到组织的保护没有人再欺负他。”
“我不喜欢这种性格！”
“你是你，山芋是山芋。山芋可能还喜欢这种人，绵善配绵善，不受气。我看，先介绍他俩见见，看看有没有缘分。”伊波虽然认为弯弯性格上有欠缺，但并不认为是大问题，甚至觉得比自己的执拗、急躁、甚至粗野要好。最后，山芸同意让他们先见见。
黄山芸约着周伊波一同去趟东郊。他们一到职工医院，就听说文院长还在隔离审查。文泞泞家门口小院里冷冷清清，房门紧锁，他们没有在那里久停，就去了职工子弟中学。传达室师傅认出了黄山芸，亲热地寒暄过后，告诉她，****开始前秦校长就调离了，现在去向不知。还告诉她，其他老师这两年很少有不挨批斗的，生活和工作都不规律，劝她不要去看望他们。黄山芸感到一阵凄凉和酸楚，就和周伊波转到女生宿舍，把山芋找到。山芋见到二姐，就象孩子见到母亲一样，高兴和亲热自不待说。三人找了僻静处坐下后，山芸问山芋：
“你在学校里有男朋友吗？”山芸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山芋已经习惯，并不觉得生硬。
“没有！有几个男生都喜欢和我接近，在一起说话多些，算不上男朋友。”山芋有点紧张，答话象是在交待问题。
“我和你伊波哥商量，在我们毕业离开古城前，得帮你找个男朋友。不然，我们走了不放心。”山芸放缓了语气。
“我不要，这样挺好。”山芋害羞地把头低下。
“现在社会这么乱，以后，你得有个伴儿，才不孤单。”伊波插话开导山芋。
“听你们的口气，好像已经为我物色好了？”山芋抬起头看看山芸，又看看伊波，质疑道。
“不知道你的想法，我们还能包办？也不是在旧社会。”山芸解释道。
“谁知你是啥标准，要是想找个部队里的师长、团长，或者古城红卫兵司令部里的什么人，咱可没有那门道！”伊波半开玩笑地排除了在军政界介绍对象的可能性。
“我脑子里啥标准都没有，真的，没有想过。”山芋现出傻乎乎的样子。
“你看看，我一直担心的就是你这态度。新社会给你自由恋爱、婚姻自主的权利，可你不会用。特别是现在，别人都开化了，你还是木鱼脑袋。你本来已经到了在大学读书或参加工作的年龄，只是学校不让毕业，才在这儿拖着，怎么还不懂得谈对象？就算现在找到，最少还不得谈上两三年，才能了解清楚，互相适应。等结婚的时候。都二十好几了。我俩认识了五年，正式确定恋爱关系，也已经三年。咱姐姐比我谈的时间更长。”山芸关爱地数落着妹妹，她为妹妹着急。
“二姐，标准你定。你看着行，就给我介绍一个。”山芋接受了山芸的建议。
“和伊波差不多的，他的同学行吗？”
“随你定，伊波哥这样的就挺好。”山芋又害羞地把头低下。
“哪能是这样也挺好，那样也挺好？哪能随我定？得自己有个意见！”山芸仍然对山芋的回答不满意，继续数落和训导着她。
“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觉得比较合适。但还不知道人家是咋想，你同意谈了，咱再去问人家。”伊波见山芋的工作并不难做，就干脆直截了当地把弯弯的情况说出来。
山芋没有表示异意。
伊波一回校，就抽空到冶金学院找到弯弯。先是闲聊了一些关于学校里****方面的事。弯弯平静地向伊波介绍他的近况：“我因为政治上不敏感，办事拖拉，史纪钦早就把我从办公室秘书的位置上换了下来，现在当逍遥派等着分配。听说中央正准备下发《关于1967年大专院校毕业生分配问题的通知》”。当伊波向弯弯说明来意后，弯弯表示很乐意和山芋见面，没有表现出史纪钦批评的“不敏感，办事拖拉”毛病。他爽快地说“刚巧，藏族文艺宣传队即将来冶院演出，我提前搞几张票，邀你们一起来看节目，先见见面，再决定以后的事。”
到了演出这天，四个人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见面了。伊波介绍弯弯和山芸、山芋认识后，就留下山芋，拉着山芸去了冶院的足球场，节目在那里演出。
演出结束后，他俩在约定的地点等山芋。半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山芋回来。伊波调侃道：
“你还说山芋不会自由恋爱，不会用权，那是条件不成熟！我就不信一个娘生的仨姐妹，偏偏妹妹生理上有缺陷！”
山芸没有理会伊波说什么，只是四处望着，看演出的人都走光了，心里有点着急。伊波很得意，他判断俩人一定谈得很投机，自己牵线成功。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山芋才从远处跑过来，后边跟着弯弯。
“真对不起！让你俩久等了！”山芋气喘吁吁地向哥姐表示歉意，又含情脉脉地向弯弯招手再见。
在回古城医学院的路上，山芋脸上流露出幸福和快乐，诚实地对哥姐说：“挺好，挺能谈得来，我们已经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我没有猜错吧？”伊波确认自己初次当“红娘”成功，又对着山芸得意。
“什么没有猜错？你俩在猜什么？”山芋好奇地问道。
“八字还没有一瞥，但愿后边进展顺利。”山芸说话的腔调没有伊波那么乐观，也没有山芋那么欢乐。
冶院离医学院不远，山芋住在姐姐的宿舍里，几乎每天都能和弯弯见面。大约过了十天，山芋严肃地对山芸说：
“二姐，弯弯说，他一和我见面，就喜欢上我了，而且越接触越喜欢。还说，无论他毕业分配到哪里，都让我跟他过去，就地找工作或继续上学。可是，我不知道，他对咱们的家庭情况了解多少。我问过他，他只是说，听说咱出身有点问题，不过既然伊波哥都觉得没有啥，他也不会很在意。我还是觉得应由我自己向他说清楚，免得以后落埋怨。”
山芸赞同地说：“应该这样，因为伊波还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谈成，所以还没有把咱家的事都告诉他。这话的确得由你直接说。”
第二天晚上山芋见到姐姐时，神情有些沮丧。她对山芸说：“父亲和姨夫的情况，我全告诉他了。”
“他啥态度？”山芸疾问。
山芋慢吞吞地说：“他有点吃惊。他说‘没有想到你们的家庭情况这么复杂，问题这么严重，我得回去征求我妈的意见。’我要求他‘咱俩的事无论成与不成，都不能把我说的这些事传出去，以免街道上的人对我伊波哥和他家里的人说闲话！”
山芋和弯弯这次谈话后，弯弯没有再去医学院。山芋去了一次冶院，他避而不见，她就回了东郊学校。从此，俩人就再也没有见到过。
不久，全国66届、67届的高校毕业生在学校里延长了革命资历后，相继毕业分配了。周伊波听说，史纪钦和李弯弯分配到四川攀枝花钢铁公司；温经纬分到了古城日报社；后来他接到董国峻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来信，说他们学校的同学都分到了军垦农场，在北大荒的黑土地上劳动锻炼，是拿工资的农民，一年后再分配。关于宝民哥，有人听到，他声言要去罗布泊探险；还有人听说，他要去祁连山的原子弹发射基地，但谁也没有再见到他的踪影。姐姐华峻因为和程宝民的关系，也不能去国防基地或科研单位工作，而被分到古城的一个医疗仪器厂就业。
古城医学院对66届、67届毕业生的分配原则，仍然是“四个面向”。但让毕业生激愤、让在校生不安的倒不是到艰苦地方去，而是掌权者粗暴地挥舞派性大棒，刁难死整那些反对过他们的人。周伊波听高塬、窦坡说了些关于莫榆英和管国颖两位学长毕业分配的事儿：
这届毕业分配办公室主任名义上由原团委书记尹文化老师担任，他是第一批被“解放”和“结合”的干部之一，而实际上却是被刘森林控制着。起初，刘森林硬让分配办以“严重的家庭问题”为由，把莫榆英分到宁夏，把管国颖分到甘肃。刘森林装模作样地说，“毛主席要求我们，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硬压他俩非去不可。可是，他自己却是留在古城。莫榆英质问刘森林“你为啥不到艰苦的地方去？”刘森林故意耍无赖，他说“这是革命的需要，阶级斗争的需要。东郊职工医院这个地方阶级斗争特别复杂，特别艰苦，需要我去。”尹文化尽管是唯命是听，却也觉得硬要把莫榆英和管国颖两个结过婚、学业优秀的学生拆开，分到两个省的边远、落后地区，太不公平也不人道。就略做调整，把俩人又改分到了接近内蒙古的一个陕北小县。
周伊波听在心里，增强了对毕业分配紧迫性、复杂性的认识。但是也觉得无可奈何，谁都说不清在这个特殊的年月，在毕业分配的政策上，会有什么新变化。只能跟形势，随大溜，走着瞧。
按照中央的战略部署，在总后勤部驻院解放军代表的干预下，古城医学院**********的“斗、批、改”，进入到一个新阶段，武斗结束，大联合委员会成立。解放军总后勤部直属被服厂的二百多名工宣队队员进驻学院。军代表和工宣队根据上级指令，要求两派头头坐下来谈判，撮合他们成立“古城医学院文化革命委员会”。
院革委会成立大会会场内外彩旗飘扬，欢呼庆贺的大标语从学院门口，一直延伸到各宿舍楼楼前，周伊波一出5号楼，就听见广播里播放着“工农兵心最红，革命路上打先锋……”他一听见这首耳熟能详的歌，就会想起两年前社教工作队老哈在班上“整人”，搞揭发批斗的场景。那时，这首歌一天三遍播放，成了整人的前奏曲和暂停曲。自此无论何时，这首歌都会引起他“条件反射”，让他心里发紧、浑身发麻。大家都已经知道工宣队进驻学院，在校园里也见到过成队的工人。然而，工宣队在正式场合亮相，特别是工宣队领导人坐在大会主席台上，这还是第一次。“这首歌又奏起了，意味着什么呢？”周伊波没有想明白。
大会由军代表耿禾秋主持，他首先介绍了在大会主席台上就坐的解放军支左办公室和工宣队的领导。周伊波觉得他们的坐姿和神情都不象社教工作队队长海峡那样威风凛凛，也不象副队长鱼水情那样有大官的架子。在耿禾秋介绍工宣队副队长时，他惊讶地听到华石头和蓝发的名字，也看见了他们起身点头。尽管周伊波和黄山芸聊天时，还提起过华石头给他送小羊羔的事，也清楚地记得小学毕业时与华石头告别的一幕，但是，自从华石头一家人从铁路边搬走后，曾听说他和几个小学同学后来到西郊解放军后勤被服厂上班，他没有专门去打听过老同学的下落，似乎多年形成的生活惯性和循环周期难以被打破。和小学同学分开时间长了，觉得很陌生。周伊波还记得，除过老章家的人，小区的人都讨厌蓝大赖，连自己的父亲都和他干过仗。人们都不知道蓝家父子是什么时候离开铁路小区的，也没有人关心他们去了何处。
如今，华石头和蓝发都进入了工人阶级行列，有模有样地坐在主席台上，成了来管制自己的领导，教育自己的老师。起初，在周伊波完全不知道工宣队里有些什么人时，他能够接受“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理念和社论《关于知识分子再教育问题》中讲的理论；认同教师和大学生过去受资产阶级教育，受中国赫鲁晓夫修正主义路线的毒害，现在要在******革命路线下，由工农兵给予再教育。而当他一旦知道了连工宣队的领导都是小时候并不比自己优秀的伙伴，甚至还有用“莲花落”骂人、蹲在厕所里说脏话的蓝发时，在心理上就失去了平衡。自尊心制止了他会友的冲动，心想，就是碰面互相也难辨认，权当从来都不认识。
工宣队队长简一功还宣读了经省革委会批准的院革委会人员组成名单。“革委会”主任由军代表耿禾秋担任，原“红战团”的黎升东、花卉、尚茂朝和原“八．一八”的曲留根任副主任，齐麟、左国强、吕新俊、窦坡等十多个师生任委员。
周伊波听罢觉得，院革委会虽由两派共同组成，但两派参加的人数比例悬殊太大，实力很不相当。曲留根、窦坡等两三个“八．一八”的不过是陪衬而已。
耿禾秋等待简一功宣读完毕，又起身宣布了重新调整的“院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名单，为了加强清队工作，院革委会第一副主任黎升东兼任办公室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