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云席卷北京城。青砖碧瓦,白塔红墙,都笼罩在一片暗灰中。时交立冬,便已飘雪,硕大的雪花一簇簇盘旋飞舞,和漫天飘散的纸钱一起,落向街边人群。
无数民众在这凄寒清晨走出家门,冒着肆虐的风雪,聚集在南城九道湾胡同口,人头涌涌,而彼此默默无言。城池沦陷之后,人人都习惯了沉默,敏感事件当头,更是闭紧嘴巴不发一语,但是源源不断会聚而来的人流,本身就若一句句呐喊,在灰暗的街道上,飘飞的冷雪里,拥挤的沉默中,彼此感受着跳动一致的脉搏。
九道湾胡同口亮着一份醒目的六十四杠大罩,五丈五尺长,一丈多高,罩片是红缎圈金彩绣的百寿图,上方挑着两尺多高的金箔罩漆大火焰,四角饰有精雕细刻的兽头龙口,衔着花穗,拴着荷叶帽、金葫芦和各个不同的花拍子。整份大杠,辉煌壮丽,灿烂非常,杠罩四边放置的红木执事架上,插了红蓝两色拨旗,写有“崇文门外广兴杠房”字样。广兴杠房自然是京城盛名有著的老字号,但气派如此之大的大杠,就连经历了前清的许多老辈儿都没见过。
“白圣人……”
“……可惜……”
“嘘……”
人群中依稀有些按捺不住的窃窃私语。
白家小院内,丧棚高搭,樱草身穿重孝,长跪灵前迎接致祭宾客,一张小脸,也跟四下张挂的纸钱一样雪白。
自从得知爹爹噩耗,仿若晴天霹雳将她的神智击溃,长久没犯过的头痛病又卷土重来,至恸之下,几度昏厥。在这世上,白喜祥才是她最亲最爱、最尊最敬、陪伴最久、施恩最深的长辈,比她自己的亲生爹爹,还要亲密不知多少倍,那慈爱的笑脸,一朝永诀,无处伸张的血海冤仇,如一把利刃,瞬间搅碎了她的心。连日来一次次哭倒在老人遗容前,一次次在天青怀抱中醒来,眼前一片昏黑,头痛如绞,前半生所有那些温暖片段,在这白家小院里度过的欢乐时光,此时都变成苦痛的牵绊,将她拉入无边无际的深渊。这凄苦人世,仅剩她与天青二人相依为命了,所有亲人都已离他们远去,以各个不同的方式诀别……天青面对爹爹的死,几乎像是整个人都被掏空,僵滞地接了爹爹遗体回家,僵滞地亲手为他装敛,僵滞地凝视他的遗容……他甚至一直没有流泪,一直惨白着脸,冷硬得如一块万古寒冰,只有一双眼睛泛着异样的血红。
白喜祥的死,本是众目睽睽凶手昭昭,但在这沦陷之城,血腥乱世,却全无申冤报仇之地,若不是天青甘冒大险登门认尸,几乎连遗体都无法保全。红楼刑场每日冤魂不知凡几,日本人对于在自己地盘死了个老伶工,毫不在意,焦德利更以肃清反日分子为由,视出手行凶为理所当然,反倒派人到白家威逼天青,丧事不得大操大办。
“停灵三天,赶紧起杠发引,‘八个人,一杆尺,五个和尚一堆纸’,不准逾越此例。若敢违抗不从,当心你的小命。”几个挎枪的便衣指着天青鼻子叫嚷。
天青一言不发。待得便衣一走,他叫来黎茂财:
“帮我约崇文门外广兴杠房、地安门外大街帽儿胡同广合斋冥衣铺、右安门外丰台花厂、鼓楼西大街郭记家伙座铺、新街口夏记棚铺……一切都要最高品级,完活儿另给赏钱。马上贴丧条制孝衣,我亲自去磕报丧头。家里搭起脊大棚,挂彩活儿,准备酒席,门吹儿,停灵三十五天,每夜焰口,通知亲友同仁,接三送七,立冬次日大殡。”
整个京城都被震动了。
白喜祥的死因早已到处流传,人人皆知这位德高望重的“白圣人”因力抗日本人淫威而死,死得英勇,死得壮烈,任谁心里都要暗道一个“服”字,都在期盼能有一个表达敬仰、发泄郁愤的时机。此番大办丧事,正合民众心意,停灵期间,九道湾人满为患,川流不息的全都是前往白家致祭的人,鼓乐终日不绝,举哀声、丧歌声、诵经声,远播胡同内外。来祭拜的宾客,有梨园人士、商政名流、文人墨客、布衣百姓,有的是白喜祥的老兄弟、旧同仁、学生弟子,有些只是一面之交,有的曾受白喜祥善举之惠,亦有许多素不相识之人根本只是慕其义名而来,进门烧香跪拜,塞了帛金就走,天青和樱草连磕头拜谢都来不及。
“这笔款子,你可知道?”一位身穿孝服的陌生人,将一张单据出示给天青。天青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份欠条,写着白喜祥借取大洋五百块整。
“是上个月的,他说一位老兄弟有难,急用现大洋,他一时筹措不出,又不想惊扰你,因此在我家银铺赊取,言明年内本利归还。”陌生人道。
天青嘴角一颤,深深施了一礼:“先父业已归仙,债务自然由我承担。请您稍待,我这就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陌生人神情肃穆,“只是要你知道,这笔债务,不用还了。白老板高风亮节,大义大勇,我等景仰还来不及,哪有讨债的道理?能有缘助过他的一臂之力,是我毕生荣耀。”他举起手中单据,就在灵前蜡烛上焚化了,一撩袍角,恭恭敬敬跪拜下去。
堂前传来一声号哭,是黎茂财,跌跌撞撞奔过来,扑倒在灵前,磕头磕得砰砰山响:
“二爷啊!我对不住您,我不是人!我敢吞白圣人的钱,丧尽了良心,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这些日子我只想一刀剁死我自个儿!这些年的黑钱,我马上都供出来还给承祥社,您大人大量,别再怪我!来世我愿给您做牛做马,只求您还容我好好伺候您!……”
伴宿之夜,发引前夕。樱草与天青整夜跪在堂屋,为白喜祥守灵,两代三人,共度这最后一夜。天青依然神情僵滞,手扶着樱草,眼睛只盯住灵桌上白喜祥的遗像。
“你当心身子,”他低声说,“这一个月,生受你了……”
“你也一样。”樱草抚摸小腹,仰望着天青满面于思的侧脸。她以带孕之身服丧行孝,固然损伤元气,但天青如此强行压抑心中至痛,长时间不得释放,更令她担心不已。她轻轻拉住天青的手,天青回握了一下,手指依然坚定,却有着异样的寒凉。樱草心头一痛,也回转头来,望着白喜祥的遗像:
“一切仍然像是做梦一样,好像明早醒来,又回到我四五岁时候,在爹爹面前撒娇,捣蛋,他总是那么笑眯眯的,一句狠话儿都没说过我……”
天青静默半晌,缓缓说:
“爹爹对我们能严厉些,但是一向都是为着我们好。”他望着灵前几炷香火,“那时候他拿香火头子教我练眼神儿,我笨,学不会,可挨了他不少骂,但是……”
“拿香火头子练眼神儿?”
“嗯,我小时候眼神呆,不亮堂,行内叫‘没眼睛’,但是爹爹说,能练出来。他把屋子关严,封得漆黑一团,四下挥着香火头子,叫我跟着转眼珠,那可真是个辛苦的练法,他比我还辛苦呢。现如今人人说我眼睛有神,一睁眼睛就能镇场,那不是天生的,是爹爹帮我练出来的。”
他膝行几步,跪到棺前,举起手臂,轻轻拂去棺上的灰尘:“这一生,爹爹给我太多,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但是我……我……”
他两手抱住棺首,脸贴在棺上,良久不语,樱草只看得见他的肩背微微抽动。
“天青哥……”
天青的声音喑哑,仿佛自地心幽深处传来:
“我怎么才能……去宰了那个焦德利和黑山?我,我恨我当年在六国饭店,没能直接打死了他!”
樱草无言以对。她只能上前抱住他,以自己温柔的抚摸,安慰这男儿无处抛洒的血泪。
“樱草,我该怎么办?原只想着竹青的冤情一直未明,所以才不能报仇,没想到如今纵然已经明知杀害爹爹的凶手,也还是没有法子报仇,一介小民,在这乱世之中,到底能做什么呢?我一直笃信戏里说的,‘血海的冤仇终有报,且看来早与来迟’,‘早’是不能指望了,‘迟’呢,会迟到哪里,会真的来吗?”
灵堂之中,一片静寂。烛火飘摇,映照着两个悲恸的年轻人,握着彼此的手,拥紧彼此的肩,在这冰冷人间,分享仅存的一点温暖。
巳时已到,大殡开始,白喜祥的灵柩抬出白家小院,先在门口上了八杠的小请儿,到街外换升大杠。孝女林樱草身穿重孝,打着金钩龙凤引魂幡,在天青的陪伴和一众亲友簇拥下,捧着吉祥盆走在队首。一行人顶风冒雪,含悲带泣,堪堪出得街口,却见一队便衣赶到,横挡在大杠前,登时将发引队伍阻住。
“靳老板,您的胆子也忒大了点!”为首一个便衣走到天青面前,不耐烦地瞪着他,“上头的指示,您都当耳旁风么?”
天青认得此人,就是当日来威胁“不准逾越此例”的走狗。他伸手将樱草护在身后,沉声道:“尽孝行丧乃是天经地义,没违了任何律条。”
“别藏着乖的卖傻的!”便衣凑上一步,向四周拥挤的人群使个眼神,“声势搞这么大是想干什么?叫你停灵三天,你足停了一个月,还没闹够吗?赶紧散了人,不准上大杠,把这小请儿抬走,路上不准停留!”
天青一动不动,昂首望住他:“先父德高望重,承蒙众亲友送行,乃是人心所向。‘上头’不给我们活路,总不能连死路也不让走吧!”
话音刚落,周围早已愤懑不平的人群,顿时嗡嗡一片。天青身后,承祥社众兄弟高声呼喝:“北京城千百年来上杠发引的老规矩,怎么改朝换代了就不成啦?”“贪赃枉法的官府有过,阻着孝子发丧的官府倒是没见过!”……
那便衣目露凶光,手按在腰间挎着的枪盒子上,正待开腔,忽然人群一乱,又一队人马冲进来,个个身穿重孝,挤在便衣与发引队伍之间。为首的黑汉子朝天青施一大礼,吼道:“兄弟!吉时已到,怎么还不请老太爷上路,一路上的祭棚都等着呢!”不由分说地冲杠头一挥手,“升杠!”
天青认得清楚,正是他那自封的结义兄弟乌老三。他带的一群弟兄,那都是打起架来不要命的主儿,此番一哄而上,顿时挟裹着几个杠夫将灵柩上了大杠。承祥社众兄弟也挤上前来,护卫在天青与樱草身周,几个便衣一时间显得势单力薄,手中虽然有枪,面对群情汹涌,也不敢轻举妄动,各自觑着情形,慢慢退后。樱草见状,当即在街口跪倒,照着一块沙板砖上摔了吉祥盆,泣叫一声:
“爹啊!”
鼓乐大作,发引队伍启程。
拥挤的人群让开一条大道,目送队伍在漫天大雪中走上前门外大街。一对“北京特别市梨园公会”的旗帜高擎,率先开道;开路鬼、打道鬼、喷钱兽、判官、钟馗、金童、玉女等纸活儿,松狮、松亭、松鹤、松鹿、松人等松活儿,迤逦随后,京彩局精制的十余座匾额亭随之上路,放置着各方敬致的匾额:“广陵绝响”“黄钟息焉”“白雪谁赓”“善容顿渺”“惠及灾黎”“硕望犹存”……红漆竹竿高高挑起数十幅挽联,各由两人擎举,浩浩荡荡的五半堂执事随后,锣九对、刀四对、枪八对……跟着是官鼓大乐一班,清音锣鼓一班,各种响器鼎力齐鸣,声震九霄。一丈多高的彩活影亭由三十二位杠夫抬出,上面供着巨大的白喜祥影身图,随有魂轿一乘,供有灵牌。此后是番经、道经、禅经各一班,上百位喇嘛、道士、和尚诵经念咒,喃喃有声……
京师百姓,多少年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发引队伍。繁盛的仪仗倒也罢了,最不得了的是后面执绋送殡的人群,绅商各界、生前友好,总共来了五六百位,梨园行不仅列齐了梨园公会的七行七科代表,更有名震京师的前辈名宿、新晋大角儿,一个个身穿孝服,肃然行进在队伍之中。围观人群矫舌不下,低声议论道:
“四大名旦,四大须生,都来了……”
“高老板已经多久不露面了?子侄搀着来……”
“到底是白圣人……”
“唉,世道人心啊……”
整个队伍,绵延数里,前行已出了永定门外,才轮到天青和樱草及承祥社全体弟兄,扶着灵柩自九道湾起杠。六十四位杠夫个个都是红缨帽、绿驾衣,满穿套裤和靴子,精心将这大杠扛得平平稳稳,遇有坑洼凸槛,都钻到杠下亲身背着过去。京城最有名的扬纸钱好手“一撮毛”带一班徒弟拥在杠前杠后,推了好几车的纸钱,沿途路口,烧纸活就火势,将大把纸钱直掼入云,高空中四下飞散,与茫茫大雪交杂着漫天飘舞,良久不落,凄清中带着几分壮烈,让人心头随着这片片飞白而激荡不已。
时过正午,往日繁华喧闹的前门外大街,一片肃穆,沿途各商号全部关门上板,门上贴白纸裹白布,门前搭了路祭桌棚,掌柜和伙计一字排开,深施大礼,连临街住户也都设了茶桌为这位义伶致祭。梨园公会、剧场公会等行会设的路祭大棚,极尽隆重,在发引队伍经过之时,请出遗像供在灵桌前,摆上祭筵,主祭人上香、献爵、焚帛,两侧僧道高声吟诵经咒,半晌方毕。天青一身重孝,逐桌磕头致谢。
焦德利派的警察和便衣,逡巡前门一带,随时准备喝止丧事,锁拿丧主,但是这场面实在大得异乎寻常,警察不敢造次,往来飞报局里,焦德利思忖再三,终也未敢逆着如此显明的民心向天青下手,只好命令属下维持治安,谨防群情汹涌将事态闹大。结果,满大街的警察倒成了为发引队伍保驾护航的保镖,紧守两侧街边不敢有片刻稍怠。浩浩荡荡的队伍直走了大半日才全部出了永定门,围观人群又过了一个时辰才渐渐散尽,只剩下警察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街头低声抱怨。
永定门外八里,是白喜祥的祖茔,他的亡妻纪缃兰、亡女白丹丹,都已经葬在这里。灵柩到此,亲友和仪仗陆续辞去,只剩了天青、樱草以及承祥社几位至亲至近之人。杠头的响尺声中,几位杠夫一齐摘肩落地,用大绳将灵柩稳稳地系入打好的****。
“老太爷的宝材已经脚登实啦!”杠头高声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