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天青。”白喜祥缓缓开口,“离开北京吧,南方还有自由天地。这几年,你在上海、武汉、重庆,都有红底子,去那儿唱几年……”
“我走不了,爹。”天青抬起头,脸上有一丝痛楚,“我已经被他们登记在册,是重点控制的伶人,日本人进城头一个月,就逼迫我们填过表格了。无论是火车站还是城门口,都布满密探,一露面就会被拿住。再说,我不能抛下您和樱草……”
“樱草有我照看。”
“不成,他们拿我不到,会连累您和樱草……”
想到樱草,一阵剧痛袭上天青心头,几乎令他立足不住。樱草已有四个多月身孕,小腹微隆,行动日渐不便,仍然勉力为他操持着家里家外。天青为免她烦忧,戏台上下这些纷扰只愿自己一肩承担,本不想对她多作言讲,但是那兰心蕙质的人,洞悉他的心思,婉转劝慰他、开导他,玲珑地抚平他心头所有的郁气所有的块垒所有的伤。天青自小生长在戏台,见惯戏中****,但是真正有爱侣相伴的感觉,根本不用那么多戏文来唱,那是什么感觉?那就是,纵使在茫茫黑夜里,有了她,就如有一道阳光将整个生命照亮。
“给孩子取个好名字?”她卧在他膝上,俏皮地仰视着他。
他轻轻抚摸她的小腹,那里面有他与她的骨肉,前半生拼尽风霜雪雨终于迎来的爱的结晶。这孩子似乎长得非常壮实,四个月的身子,看起来像五六个月一般。
“叫念竹吧。”
樱草眼里泛起泪光,但仍然笑着,郑重点点头,轻拍小腹,叫道:“念竹,小竹子,好好长大,要做个像你爸爸和叔叔一样的好人呀!”
师父,樱草,念竹,比他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今生今世最割舍不下的牵挂。他真的走不了,他宁愿以自己的前途、自由,一切的一切,来换取这三个人的周全。
“爹,我这就去请黎爷召集大伙儿说个明白,打从明天开始,承祥社报散,大家各奔前程。我会给每个人厚厚发个红包,足够支撑一段时期的生活。至于咱们爷儿仨,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不管世间闲事。只是您传授我一身艺业,从此荒废,太对不起您的心血。”
白喜祥微笑道:“我的心血,一点都没白费。你不仅尽得我的戏艺,还学到我教你的为人根本,这些年来,看着你长大,一路行来,忠孝仁义礼智信,一个字都不曾做差。唉,不似你师哥……”提到玄青,白喜祥一脸笑容渐渐转为痛楚,手抚胸膛,咳了两声,背过了身子。
玄青自日军入城之后,投靠临时政府,主动为那个名为艺术雅集实为汉奸组织的戏协效力,在梨园行臭名远扬。虽然他与白喜祥的师徒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但毕竟师出白门,众所周知,白喜祥视之为平生污点,每一提起便自悔课徒不力,伤痛万分。天青知道爹爹心事,赶忙劝道:
“爹爹,您对我们自幼耳提面命,教导忠孝仁义之道,一刻都不曾轻忽过的。我总抱着一线希望,盼着师哥能醒悟过来,浪子回头,还能跟咱们好好在一块儿。”
白喜祥长叹一声:“天青,你宅心仁厚,对他一再容让,我看得明白。不过那孩子心魔太重,早已无可挽救,恐怕迟早有一日自食其果。竹青资质上佳,人品又好,我本来寄予厚望,孰料又……还好有你,天青,得你为徒又为子,乃是我毕生之幸,纵在九泉之下,我都心安。如今这堂堂京师,已然容不下一个戏台,索性就照你说的,咱们爷儿仨,功名利禄一概抛下,回九道湾……”
突然之间,广盛楼一片喧嚷,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从戏楼大门冲进来。
天青大惊,当即纵前一步,挡在白喜祥身前。承祥社弟兄此时已陆续聚集后台,闻声都拥在他们身周。警察一窝蜂围上,把狭小的戏台挤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竟还是个熟人。
“叶科长?”
后面有人讨好地纠正:“是叶处长!”
叶葱茏脸色尴尬,微微侧过了头。天青知道原北平政府有不少职员留下来为临时政府效力,其中自有卖国求荣者,亦有为生计所迫者,这叶葱茏既然面有愧色,天青也未加讥讽,只昂然道:“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我自己的事自己担承,请勿连累无辜。”
“我们倒不是来请靳老板的,是来请白老板。”
天青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与白喜祥对视一眼,回头道:“请我爹做什么?”
“呃,出个堂会,唱出小戏而已。”
白喜祥微微地笑了:“自古以来,没听说过请角儿出堂会要用枪的。”
叶葱茏犹豫一下,低声道:“白老板,您是靳老板的师尊与老泰山,在下不敢失礼,不过这次受了严命,是非请您去不可,所以阵势大了些,请勿见怪。其实事情倒是简单,对白老板来说,小菜一碟,不过是去红楼唱一出老爷戏,戏码还是您自选呢。”
白喜祥长眉一轩:“红楼?给日本人唱老爷戏?”
“黑山少佐跟其他日本人不一样,他很尊重中国文化,最敬关老爷忠义刚直,可算得上是老爷戏的知音。”
白喜祥冷笑道:“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也配敬仰关老爷!”
“白老板,唱一出戏而已,何必较真呢?”
天青挡在白喜祥面前,对叶葱茏一抱拳:“叶处长,您也是懂戏的人,应当听说过老爷戏的规矩。我们伶人敬老爷如神,唱戏诸多禁忌,怎肯听命日本鬼子,玷辱关圣神灵。我爹上了年纪,早已退隐,出堂会之事与他无干,您若难以交差,只管拿了我去便是。”
“靳老板,我很为难哪。上峰要的是白老板。别说白老板还好端端在这儿,就算缠绵病榻,这时候也得爬起来应差。”
“这是什么道理?前清老佛爷也没这么硬传过。”
“时势不同啊,靳老板。如若抗命不从……”叶葱茏态度恭敬,但语声严峻,隐隐带着一丝威胁,“只怕你承祥社,要有灭顶之灾。”
人群一阵愤怒的骚动,警察抬高了枪口。
天青还待说话,白喜祥伸手阻止了他。这位冠绝氍毹数十年的梨园宗师,虽然身材瘦小,举止却自有一番威势,只是略一扬手,周围顿时寂静下来。他缓缓抬头,向周围人群扫视一圈,最后回转身来,凝视着天青,静默了片刻。
“不必如此。我去就是。”
“爹!您……”
“天青,你一向听我的话。”
天青心中,一片冰寒。他深知白喜祥的性情,绝不做违心负义之事,此番一去,凶多吉少,不知抱下了什么样的心思。他急忙道:“爹,我陪您一起去。”
“不,你留下来,还有人需要你照看。”白喜祥略整衣衫,缓步向台下走去。
“师父!”天青拦到白喜祥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您得带着我!我是您的关平,我不能离开您!”
白喜祥微微地笑了。的确,十几年来,他唱老爷戏,一直是天青为他助演那生死同命的义子关平,《华容道》《水淹七军》《走麦城》……师徒父子,从未有片刻稍离。他伸手扶在天青肩头,爱惜地看着这个心爱的徒弟:
“天青,我不想和你一起封神。”
天青仰起头,眼中全是泪水:
“师父!我要陪着您,咱爷儿俩生死都在一起。”
白喜祥的手在天青肩头用力一按,笑了笑:
“‘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这出戏,我自己唱吧。”
红楼,汉花园大街十一号,本是北京大学校舍,通体红砖红瓦,故称“红楼”。十八年前的五月四日,这里曾有一队队青年学生举行爱国游行,激越的口号喊彻北平,喊彻全国,引发反帝爱国热潮;如今,这里却成为日本中国驻屯军宪兵队司令部,会聚着日本驻北京军宪特各系统的爪牙,连空气都散发着阴森可怖的味道。
这天夜晚,红楼少有地带了些轻松欢乐的气息,黑山少佐假大礼堂举办一次联欢活动,组织日军官兵、临时政府官员及社会各界代表参加,市公署警察局安排了一些名伶做荣军演出。警察局主管伶界的副局长焦德利亲自带队,于开戏前发表了殷勤无比的致辞:
“……大东亚战争勃发以来,友邦陆海军不惜巨大代价、任何牺牲,驰骋疆场,为东亚民族的解放而奋斗,使其脱离白种人之羁绊,达到东亚民族自卫之目的。政府为示慰劳,并与友邦驻军当局联欢起见,特派我等选拔优秀伶人进行荣军汇演,伶界群情踊跃,奋勇争先,可谓中日精诚团结之表征也……”
锣鼓三通,大戏开场。戏码无非是《红鬃烈马》《四郎探母》等,都是“番汉一体”“民族调和”的关目,甚讨日方欢心,台下坐得整整齐齐的官员们致以热烈掌声。黑山亨果然是个懂戏的行家,听得摇头晃脑,手指在膝头轻叩,若合符节,遇到精彩之处,高声叫好,连焦德利都不如他能抓裉节儿。焦德利坐在他身边,谄媚地向他介绍各戏码及伶人的来历,似乎也还不如他掌握得更清楚。
“大轴是承祥社的白喜祥,这可是我们精选的‘活老爷’,唱老爷戏独步京师,据说当年曾被台下误以为关圣显灵……”焦德利添油加酱地把玄青讲的轶事复述一番,“此次特别对他叮嘱,还要照着这个路子唱,咱们少佐那可是真正懂戏的人!白老板连连点头说准定铆上,唱一出他最拿手的老爷戏,对得起皇军对中国付出的一片苦心……”
黑山亨双眼发亮,含笑点头,看在焦德利眼里,无异于最高褒奖。
深夜,到了大轴。锣鼓停,唢呐起,上来一群布衣百姓,唱吹腔:
都只为金兵来犯境,害得我等好苦情。
多蒙了元帅把兵进,杀退金兵才得太平。
这朝中奸臣专权政,恐怕忠良遇祸星。
头顶着香盘鲜花献,单等元帅到来临。
焦德利怔住了。这戏他没听过。当然老爷戏总共数十出,肯定有他没听过的,但这唱词说什么也不像是三国剧情。
台后传来白喜祥高亮醇严的闷帘导板:
扬鞭催马往都城……
马童生龙活虎地翻上,白喜祥登场,俊扮,三绺髯,白盔白甲白马鞭。台下的日本官兵不知所以,一见这人精气神十足,气概过人,立即啪啪鼓掌,中方官员则犹疑着面面相觑,焦德利更是连脸都白了。他再不懂老爷戏,也知道关羽在哪出戏里也不可能是白盔白甲,这扮相绝不是关羽,看起来像是……
他语无伦次地对身边黑山少佐低语:“他……他原本说好了唱老爷戏……”
黑山少佐神色不动:“他没骗你,这是老爷戏。”
焦德利额头冒汗:“关老爷怎会是……”
“你身为主管伶界之警察局首脑,功课做得大大不够。”黑山少佐斜睨着他,目光冷峻,带着浓厚的嘲讽,“中国戏曲之老爷戏有两种,一指关老爷,一指岳老爷。岳飞忠,关羽义,伶界奉若神明,表演上各有一套特别的讲究。这位白老板欺你外行,今天给我们唱了一出《风波亭》,呵呵,公然藐视皇军,好大胆量。”
焦德利腮边扭曲,咬着牙关,一手按在腰间枪柄上:“我,我毙了他!”
黑山少佐瞟他一眼,不置可否,半晌方道:“既已开锣,何妨终场。”
台上去众百姓的伶人,心中何尝不知白喜祥此举无异于自戕,苦苦恳求的念白,全然发乎内心:“现今奸臣当道,元帅进京,倘有差池,那时悔之晚矣!”
白喜祥双目如电,直盯在焦德利身上:“想我岳飞,忠心报国,哪管什么奸臣弄权?列公休得拦阻!”
胡琴拉起过门,这位年已六十四岁的老人,一手戟指,一手按剑,拼尽全身之力,字字迸血,高亮的唱腔直透红楼内外:
诸父老休得要纷纷争论,细听我岳飞说分明,
都只为金兵来犯此境,残害百姓涂炭生灵。
奉圣命领兵剿灭贼等,调动了众节度与贼大交兵,
那金兵败至在金牛岭,杀得他尸如山,血成海,兀术无处把身存。
十二道金牌调我把京进,那钦使他言道,
为的是到都城,分功受赏把官升。
我若不把京都来进,违抗了朝廷命即算是不忠臣。
我岳飞为国家忠心耿耿,哪怕那专权秉政狗奸臣!……
他郑重地双手交叠,对着众百姓深深一揖:
话已讲明列位请,后会有期再叙乡情!
台下日军官兵欢然鼓掌,中方官员大半静默着,有的泪光闪闪,有的羞惭地低下了头,还有的发出明显带着激愤的异常响亮的叫好声。
一片喧哗中,枪响了。
白喜祥甚至没有伸手捂住伤口。他任鲜血自前胸迸流,径自站定,亮相,笔直地向后一倒,摔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硬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