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过得真快,一转眼又是暑假。樱草的初中学业已经结束,成绩优异,等到再开学,就是个高中生了。朱妈她们都觉得五姑娘很神奇,若像戏里唱的那样,女子也能参加科举的话,五姑娘准能考个女状元。
不过这个夏天,五姑娘发生了一些特别的变化。比方说,她忽然迷上女红了。以往最喜欢爬墙上树的野丫头,现在天天钻在裁缝金翰才院子里,不知道在跟他学什么手艺。
“……蟒是大礼服,上朝、点将穿的;帔是常礼服,家居穿的;马褂是出行穿的;靠是打仗穿的;箭衣、褶子都是内衣,或者便服,对吧。”樱草拿个记满笔记的小本子,认真地对照着一箱子老旧卷轴上画的图样。
“大体上是吧。细分起来还有很多说道儿。好比箭衣和褶子都有很多种,用场也不同。”
“我猜猜看……硬褶子冬天穿,软褶子夏天穿吗?箭衣呢,那是前清的制式,肯定是清朝戏才穿的。”
金翰才把玩着手里的鼻烟壶,呵呵地笑了:“这错大了去了。你哪回看戏里随着季节变化换行头?跟朝代也没相干的。行头是按身份和场合穿,像《九龙杯》康熙,别看他是满人,只要是家居的皇帝,就得穿黄帔;《神亭岭》周瑜,武人出行嘛,就得穿箭衣马褂。戏里的规矩大啊,男女老少,文官武将,秀才员外,丫头婆子,都有各个不同的行头,‘宁穿破,不穿错’呢。”金翰才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孜孜不倦的五姑娘:
“女孩子家家,又不是唱戏的,怎么喜欢咂摸这个?”
金翰才的祖上,在前清宫里当差,归升平署,专管戏衣的,时至今日,家里仍收藏着成箱的图样、文档、衣料和行头。金翰才有不少亲戚都是戏班衣箱师傅,还有的开着戏衣庄,他自己呢,倒是凭着精熟的手艺,被聘在林府,成了他家的私房裁缝。他带着几个徒弟,住在林府东南边一个跨院里,合府上下几百口人,针线上的活儿都归他们师徒几个。平日倒也不忙,乐得跟热心求教的五姑娘聊上几句。
“多有意思啊。每回我看戏啊,都特喜欢看戏台上那些漂亮衣服,颜色、花样儿、形制,都那么好看,那么多的学问。”樱草开心地翻着金翰才的图样,“不过呢,喜成社的行头,可没有您这儿的好看,您瞧,这件团龙蟒的纹样,多么威武,社里那件,差不多的龙,瞧着就没有这个精神。”
“班社里的东西,那叫官中,什么人都去用的,哪能有什么好东西。”金翰才自得地笑着,“就算现在最红的角儿,他私房的东西,也没有我收着的好。改天我拿几件真家伙给你看,那龙的鳞片,都是一片叠一片,立着的,真龙一样,这样的绣工,民间哪里有。用的金线银线,是成色最好的真金白银打成的箔、手捻成线,绣出来的东西,沉实、气派,一件平金大龙蟒,十来斤重,穿出来那大方劲儿,嚯。”
“那么重,穿出来怎么唱啊?”
“好角儿自然会唱。”
樱草想着自己的心事:“好角儿是得有好行头配。”
“是啊,行头不能帮人唱戏,可是好行头能让一个好角儿的光彩,更增三分。”
“金大爷,您教我做行头啊。我想……嗯,比方说,我想绣一副靠,赵云穿的那个,白大缎蓝镶边,彩绣龙纹的靠。”
“你自己绣?没个半年时日可拿不下来。”金翰才好奇地放下烟壶,“五姑娘,咱府里姑娘们学女红,都是绣个手帕子什么的,‘鸳鸯戏水’,‘丹凤朝阳’……您绣一副靠有什么用?”
樱草涨红了脸:
“……挂墙上,辟邪啊!”
大晌午的,艳阳高照,林郁苍缩头缩脑地躲在广盛楼后院楼根儿底下。
堂堂林府的二爷,要鬼祟成这个样子,真他娘的失威。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谁让他太惦记着喜成社的筱妃红,惦记得睡不着觉,梦里都想摸摸她的小手小脚儿。坐台下看她,太不过瘾,完戏后吧,就根本见不着她面儿。按说以他林二爷的份儿,闯到后台去瞧瞧筱老板那不还是小菜一碟?偏偏喜成社有个靳天青,煞神似的,罩着那个后台。上次被他收拾了一顿,弄得乌老三都辞工不干了,林郁苍哪里还敢登门炸毛儿。一想起这些,林郁苍就恨恨地朝地上吐唾沫。
小厮刚去打听了,说今儿个筱妃红在后台,靳天青不在。林郁苍喜得笑逐颜开,壮着胆子自个儿摸进了广盛楼后院。结果到了楼底下,还是胆突突地,不敢再前行一步。要不,就在这儿等着,等筱妃红出来?娘的,这跟那帮傻戏迷有什么两样啊!亏咱还是林府的二爷!
正满心里打着鼓,忽然间,后院又进来一个人,蹦蹦跶跶地走到墙根儿一个小屋子那儿。林郁苍的眼睛直了。这他娘的是谁啊!分明是他那个剽悍的妹子,林樱草!她来这儿干什么?爹对女儿们管束极严,到戏园看戏已不应当,还跑到后院来!这是要偷东西吗?林郁苍欢喜地咽了口唾沫。这要是被他抓住樱草在戏园子里头偷东西,可就有大热闹瞧了,别说关省身房了,不打烂她个小手爪子都便宜了她。
眼前的樱草,穿了一件圆摆大襟短袄,淡淡的象牙黄,绣着几枝小花,配上墨绿百褶裙子,十分漂亮。她手里抱着一个包袱,走到小屋门前,并没开门进去,而是站在那儿不动了。林郁苍躲在墙边阴影下,急切地伸着脖子瞄着,却只见樱草面对着那扇木门,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直愣愣地盯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老半天,她低下头,又玩了一会辫梢儿,才轻咳一声,举手敲了敲门。
嘿,还敲门,这个小屋子里头,莫非还住了人啊。但是里头并没有应声,也没人出来。樱草又犹豫一会儿,轻轻一拉,门开了。
樱草闪身进去。
林郁苍兴奋地撸了撸长衫袖子,以从未有过的敏捷,嗖一下蹿到屋前。樱草还未来得及回手关门,他已经拱了进去,飞快地把门一关,自己靠在门前,把樱草堵在了小屋里面。
“哥!”樱草惊奇地叫了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嘿嘿,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林郁苍嘬着牙花子,笑眯眯瞧着樱草。她倒没有他预期中的紧张慌乱,不过也够窘迫的了,一声不吭地放下手里包袱,伸手来推林郁苍,打算夺门而出。
“想跑可不容易!”林郁苍虽然虚胖,毕竟是个爷们儿,掰弄这个比他小三岁的妹子还不在话下。他拽开樱草的手,抬眼瞄了瞄这个小屋。可真够小的,除了靠墙一铺窄炕,几乎是清洁溜溜,只有炉子、板凳、锅盆、被褥,几件必用家什,摆放得倒是干净整齐。难怪不锁门了,这屋子,贼进来都哭啊。
“我的好妹子,你到这鬼地方来干吗?”林郁苍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这谁住的?是个爷们儿吧?”忽然他看见炕头上有件水衣,陡地两眼放出光来:“是个戏子!喜成社的戏子!”他扯起樱草的手,防她逃脱,自己跳过去伸手一捞,把那件水衣攥在手里。
水衣,伶人扮戏时候贴身穿的内衣,大领斜襟,在腋下系带。它和班社里公用的戏服不同,是人手一件,形制又是完全一样,所以上头必定绣有伶人名字以便区分。林郁苍拎起这件水衣来胡乱一翻,果然在衣襟上看到了名字,清清楚楚的三个字:
靳天青。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山水又相逢!再不认识别人,也认识这位老熟人啊。一时间林郁苍的心里头,又是讶异又是狂喜,眼睛瞪着樱草,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你行!我的好妹子,我服!瞧不出你四平八稳个样儿,倒是跟个戏子有一腿!这天大的喜讯,我可得好好跟爹爹禀告禀告!嘿,好劲的一出大戏,是‘挑帘’还是‘思春’?”
樱草跺了跺脚,用力挣开林郁苍的手:
“行了,哥,你别乱讲,他是我师哥,我来看看他。”
“哥?叫得倒亲热!我才是你哥啊,你去看过我没有?”林郁苍满脸都放着欢快的油光,“想不到我妹妹捧角儿,比我捧得在行啊!我这连后台还没混进去呢,你都捧到人家房里来了!嘿,已然捧到炕上了吧?大武生功夫怎样,讲给哥听听?”
樱草皱起了眉:“亏你还自居个哥,越说越不成话。你明明都娶了妻室,还四下里拈花惹草,跑戏园子摸人家脚让人家给打出去了,好意思拿我来比!”
林郁苍一张油脸,红都不红一下:“怎么不能比?咱是爷们儿,怎么玩都成!你做姑娘的,捧角儿,哈哈,十八代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樱草没兴致再跟她这个胡搅蛮缠的哥辩论下去:“我不是捧角儿。他跟别人不一样,我们是打小儿的交情。”
“嘿,还打小儿的交情!再说下去,连过命的交情都有了吧!”
樱草冷冷地看着他:“是过命的交情。”
林郁苍咽了口唾沫。本来像是占着上风的,不知怎地,在这个妹子面前,莫名其妙地就萎了下去。他丢下手中水衣,又跳过去把樱草搁下的包袱抢在手里:
“你这是给他送什么?哈哈,反正我是人赃俱获,这就回去禀告爹爹,哈哈哈!”
樱草真的急了:“你还给我!”
林郁苍紧紧抱着包袱,得意地晃着大下巴:“你抢抢看!”
樱草咬咬嘴唇,头一扬,将辫子甩到身后:“随你便吧!我喜欢靳天青,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到爹爹面前,我也是这个话儿。”
“你喜欢一个下贱的戏子,怎么见得人?”
樱草盯着林郁苍那双陷在满脸肥肉里的小眼睛:
“他人好,心好,本事好,比你强一万倍。在我心里头,他比天底下所有人都尊贵。我不但喜欢他,将来还要嫁给他。你去跟爹爹说吧,跟全北平的人说。我林樱草,要嫁给靳天青!”
她转身推开门,冲了出去。
门外已经站了个人。
樱草猝不及防,一头撞在那人怀里,硬生生被撞了个趔趄,朝后就要栽倒。她两手乱抓,狼狈不堪地叫了一声:“哎呀……”
天青伸手扶住了她。
天青在门外,站了好些时候了。
从师父家回来,还未等走到屋子门口,已经听见樱草和一个男人在里头争吵。他关切情急,正待推门进去,却又听出那男人是樱草的哥哥林郁苍。这兄妹俩,怎么会跑到自己屋子里来吵嘴呢?按说作为外人应当回避,但是耳中传来兄妹二人的对话,字字句句,都与自己相关。
“……他人好,心好,本事好,比你强一万倍。在我心里头,他比天底下所有人都尊贵。我不但喜欢他,将来还要嫁给他。你去跟爹爹说吧,跟全北平的人说。我林樱草,要嫁给靳天青!”
谁说言语没有形质呢?有些话像刀子,有些话像石头,有些话像火,有些话像冰。天青耳中听到的这几句话,字字句句,都如燃烧的火箭,直冲进他的心里,轰轰烈烈,绽开满天烟花。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整个人飘渺浮荡,像是飞在云彩中间。正在这头晕目眩之际,樱草冲了出来,一头撞在他怀里,他扶住樱草,对上了樱草的视线。
樱草的脸,刹那间涨成通红,仿佛全身的血都灌在头顶。越是真心话,越是难以出唇,她努力了小一年的时间,也没能把自己这片心思对天青吐露半句,结果在这无意之间,吐了个底儿掉,赤裸裸地,毫无隐藏地,全都倒在天青面前。她一时也记不起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反正是十分激烈的、不方便当着天青面讲的话,但是看着天青凝视她的眼神,显然是一字不漏地全听了去。
樱草张口结舌,双颊火热,使劲埋下头。天青一声不吭,伸手握住她的手,拉她进了屋子。屋子里的林郁苍,这下惊惶失措,只恨不能把自己叠起来塞进墙缝里。他抱着包袱,满头油汗地向后退着,但屋子实在太小,只退了两步,已然抵到了炕沿。
“你,你,别过来……”林郁苍颤声说了一句,忽然又想起这是天青的屋子,自己实在没权叫他别过来,马上又改口说:
“靳老板,您是我大爷!不不不,我妹子要嫁给您呢,您是我妹丈!妹丈哪能为难大舅子,自古以来,就没这个理儿,是吧!我我我,我刚才说的话,您老就全当是放屁!”
樱草捂着脸,跺了跺脚:“哥啊,你就少现点儿眼,成不成!”
天青向着林郁苍迈上一步,把林郁苍吓得,满脸肥肉都哆嗦起来,正待号叫,天青却没碰他,只是一把扯去他抱在怀里的包袱。林郁苍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包袱,趁此机会,嗷的一声,连滚带爬冲出门口,直向着院门窜逃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天青和樱草两个人。天青看看手里的包袱,轻声说:
“给我的?”
樱草盯着自己的脚尖,点了点头。
天青解开结扣,打开包袱,只见里头折得整整齐齐的,是一件崭新的胖袄。
樱草脸上红晕刚退了点儿,这时候又红了:
“我做的。不知道合不合适。”
天青惊讶地看着樱草。胖袄也和水衣一样,是唱戏常用的内衣,衬垫身材用的一件棉坎肩儿,每个伶人,除了旦行之外,人手一件。但是胖袄的制作要比水衣复杂得多,它得依着每个人不同的身材,度身定做,长得粗壮的要做得轻薄点儿,长得瘦小的要做得厚实点儿,唱花脸的要加倍地厚一点儿……总之是要穿上之后,垫足身材,外面一套上戏服,显得人魁梧伟岸,又不夸张变形。胖袄的肩头、颈背,都要精工裁剪,处处收成圆润的弧线,套上戏服之后才能整齐顺溜,不露痕迹。这东西不是人人能做,尚是学生的樱草,如何能有这样的手艺。
“别老是看着我啊,穿上试试。”樱草扭了扭脚尖,“尺寸都是我蒙的。”
天青立刻脱下长衫,只留里面的小褂,套上了胖袄。奇迹般地合体,肩头、颈背,无不熨帖。天青本就肩宽背厚,并不需要太厚的胖袄,这件也正是只做薄薄一层,比他平日穿的那件更加适中。收口和系带,都处理得十分细巧,穿起来又方便又舒服。
“你怎么会做这个?”天青惊奇得不得了。
“跟金爷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