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自打被转往草岚子监狱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死期到了。得悉焦德利的奸谋之后,早已不抱生还之望,但如此大限临头,也不自禁地有些恓惶。同牢房的囚犯,看他被狱警押出门,都带着一脸同情,人人都知道,最近只有等候枪决的******才转在草岚子监狱,到那儿之后,下一步就是天桥刑场了。
草岚子监狱的牢房更小,关的犯人也少,和天青同牢有四个人,都是******,所谓的共产党,想必因为迟早要枪决的缘故,看守竟不怎么管他们交谈。听他们聊的言语,很有些引人深思的道理,但是死期将至,还深思什么呢?其中有个跟天青年纪相仿的,还安慰他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天青不由得苦笑一下。世道如此,再过十八年,也未见得好多少,人间冤狱,官场腐败,好人无好报,恶人走四方,几千年来也没什么变化。
“一三八五号,靳天青!”
押进草岚子监狱第三天,牢房门外的狱警点到了他的囚号。这些日子以来,天青已经知道狱警这样点法是什么意思,禁不住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深吸一口气,昂起头,挺直腰杆,一步步走出牢门。
他才十九岁,十九岁呀。多少年严寒酷暑的练功,刚刚才开始唱红,人生路根本是才走了个开头,竟然已经要落幕了。师父养育教导的深恩未报,樱草……想到樱草,心头又是一阵绞痛。他努力地去想自己的爹娘,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有爹和娘在那边等着他,他不孤单,他们一家人,终于要团聚了……
和他一起被点的还有三个人,向外走的时候,互相点头微笑着,轻声哼着一首什么歌。出了牢房,在管理室,狱警拿一本图表,将点出来的囚犯,对照着验明正身,打了红钩钩,一一推出门押上警车。上车前的一刻,天青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他已经好多日子没见过蓝天了。北平的春天,难得这样地安静,这样地晴朗。还有机会再见到这样的蓝天吗?来生是什么样子,是全新的日子,还是过去日子的重演?他没别的企求,只希望还能与他热爱的人们相遇,还能在那样一个雪后初霁的下午,经过,草市街……
“一三八五号靳天青!”
忽然,一阵叫嚷打破这压抑的寂静,一个狱警从管理室跑出来,带点儿惊惶神色,对着警车大喊:“靳天青在这儿吧?靳天青?”
天青疑惑地回头。狱警看了看他囚衣的号码,长嘘一口气:“妈的,快给我回来。差不点儿没法交代。”
“怎么……”
“怎么?妈的,你抖起来啦,刚来的电话,局座要见你。我在这儿干了一辈子,局座都没说要见见我!”狱警骂骂咧咧地打开他的镣铐。
还是两个狱警押着,一路拉去了公安局。天青被带到一个宽大的办公室里,堆满文件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制服的人。
“局长,靳天青带到。”秘书毕恭毕敬地报告。
焦自诚抬起头来,盯住对面的靳天青。好一个俊朗的小伙子,难怪是正在蹿红的名角儿,虽然坐了这么多天的牢,又脏又瘦又憔悴,还是掩盖不住一身的英气。坐在椅上那架势,活像在戏台子一样,两臂抱个圆,手威武地支在膝上,只是神情有点儿困惑,茫然注视着他。
“靳天青,你犯的是什么罪,自己知道吧?”
“我没犯罪,我是被冤枉的。”他昂然道。
不知好歹的小子!焦自诚莫名地焦躁。真是没辙。他是前世做了什么孽,堂堂公安局长,收拾这种乱七八糟的残局?为了息事宁人,此番不得不破例走了后台门路,弄到一个去日本培训的机会,自己那专横跋扈的儿,才终于转移心思,忙着图他的大业去了……一世英名,差点儿毁在这种闲事上,为人父母,实是有说不完的苦衷!……他烦恼地向后一靠,两手十指相对,搭在面前,沉声道:
“算了,既往不咎。祝贺靳先生重获新生。要对你说的是:我已为犬子办理留洋手续,日内启程,不会再与各位发生纠葛。也请你回家告诉令师妹,务必守口如瓶。若是另生枝节,我豁出前程不要,重新拿住你们两个,也不是难事。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
天青听得一头雾水,开口要问,那局长已经按动了唤人铃。
差点儿就上了刑场的天青,又囫囵个儿地回来了,这消息让喜成社一片欢腾。白喜祥高兴得合不拢嘴,周日那天,破例在家里摆酒,庆贺一家人劫后重圆。天青师兄弟赶到师父家时,三叔三婶都已经聚在堂屋,中堂画下的官帽椅上,坐着满脸笑意的白喜祥。
“师父!”天青心中一酸,双膝跪下,对着白喜祥拜了几拜,“徒儿让您操心了。您都瘦了!这些日子您四处奔走……徒儿不孝,惹出这种无妄之灾……”
“哎呀,这怎么话说的,你才是吃了苦头的呀,真是,老天爷不长眼,这么好的孩子……”白喜祥也不禁眼圈红了,“真以为再见不着你了!天青啊,你也算福大命大呀!”
“托师父的福。还得感谢樱草……樱草来了吗?”天青抬头张望。
“打酒去了,这就快回了吧。她早上一来就吵着要去广盛楼看你,我说你一会儿就来了,她这闹腾得,坐立不安的……哎,樱草回来了。”
天青急忙起身,转向院外。
街门开了,樱草正迈进洒满小院的阳光里。一身秀雅的细蓝条子旗袍,袄袖短短的,露出雪白的手臂,手里还拎着两瓶绿茵陈。她一进门就热切地向堂屋望着,一眼看见天青,都顾不上关起街门,一瘸一拐地朝他奔来:
“天青哥!”
她一股脑儿冲进堂屋,直扑上去,抱住天青的腰,脸埋在他怀里。
天青的眼前一片模糊,他都看不清她了,胸中无数言语都哽在喉咙。他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樱草……”
堂屋里的一家人,都微笑着,竹青做着鬼脸,将樱草手中的绿茵陈接过去:“哎,小心着,当心酒瓶子打了!”
樱草放开天青,扬起头,喜悦的泪花飞溅在眼角。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天青:“你没事吗,真的没事?他们打你来着,伤好了吗,呀,这儿还能看见呢!”
“已经好了,没事。”天青的唇边也挂满了笑意。
他当真已经忘记了身上的伤。经历过这样的日子,那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整个中午,白家小院装满欢声笑语,团圆的喜悦写在每个人脸上。大伙儿七嘴八舌要天青讲清一切细节:
“……最后到底怎么出来的?都说押到草岚子监狱就不能生还了……”
天青欲待开言,瞥了樱草一眼,只见她笑眯眯地微微摇头。再想起公安局那位局长的话,天青改了口:
“我也不太清楚,许是查明冤枉,就放出来了吧。”
吃过饭后,天青喊出樱草,走到堂屋门口丁香树边,轻轻问道:
“我到底怎么出来的?真是糊里糊涂。那个局长说什么请你守口如瓶,你见过他?”
樱草从见到天青那一刻起,一直控制不住地笑着。她太高兴了,太激动了,原本要稳稳当当、文文静静对他说的话,一见着他,全忘了,就像是见着失而复得的至宝,情不自禁地就扑上去抱在怀中。生死之间,原来就是这一线啊,她都以为,从此见不着他了,终于还是,好端端地回来。不需要让他知道自己做过的事,那四处碰壁的煎熬,连日连夜扎在图书馆的苦读,公安局门外的冷落欺辱,办公室里的唇枪舌剑……不需要细说,徒惹他担心,只要他能回来,这样好端端站在面前,一切就值得了,就已经足够了。
她绞着手儿,轻松笑道:
“那个局长呀,不就是焦德利的爹么。多亏少湖帮忙引见,我给他讲了一堆大道理,他没话说了,只好放你出来呗。你放心吧,一切都好好儿的,不会再有事了。焦德利那个坏家伙,只好便宜了他。他……他害得你这样。”樱草嘴角略略抽动,有些要哭出来的样子,旋即又笑了。
天青凝视着樱草,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他再迟钝也知道事情绝不像樱草说的那么简单,一个女中学生,能讲什么大道理把一个公安局长说得哑口无言?这里头不知有多少心血,多少坚决,多少努力,还有多少委屈。阳光下的丁香树,绿叶满枝丫,樱草就站在这片绿荫前面,脸颊被阳光映照得红粉粉、汗津津的,丝丝刘海下,一双圆眼睛泛着盈盈水波,黑亮的瞳孔里,全是他的影子。初夏的空气是这样澄明,整个小院里,都有一种无声无息的暖意在弥漫。
好想抱紧她,好好疼她,再也不离开她,他会生生世世,用尽自己的生命去爱护她……千百句话拥塞在他的心头,哽在他的喉咙里,最后只化成几个字:
“多亏有你,樱草。”
“没事就好……”樱草仰着脸,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里。她本来有那么多的话要对他说,此刻又觉得,不必说了。面前的他,望向她的眼神,满满的全是珍爱,深切的热烈的,一刻也不舍得离开的珍爱,这不会错,绝不会弄错,此刻她终于清楚地知道,再也无须挂虑他心里有没有她,爱不爱她,世间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般心里有她,全心爱她。她不知道与他这样对视了有多久,只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滞下去,直到天长地久,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经不复存在,她轻轻伸出手来,恍惚地想要拉住他的手:
“天青哥,我……”
“师哥,怎么,还在这儿谢恩哪?”
堂屋门帘掀起,师父、师哥、师弟、师叔师婶,一大家子人都拥出来,笑眯眯地瞧着他们两个。樱草抿紧嘴巴,掉转了身子,满脸红晕。天青抬起头,激荡的心潮长久不能平复,他一把揽过挤到他身边的竹青,拍了拍他的光头,说:
“你们,全都是我的大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