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墙的这句话是在那套空房子里说的,孔墙的空房子。是五楼靠西的一套,孔墙带她去的时候是在一个出了点太阳的中午。也不知道怎么的,那天就出太阳了,阴阴沉沉的有点颜色,把巷子照出些透明的质感。孔墙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路走一路抽烟,有时又简单地对鲁桔说上几句,说那套房子是他太太以前用的,出国前准备外语考试的时候她就一个人住在那里,现在房子是空着的,有时候他也去坐坐,但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人住了。
正是夏曰的午睡时间,青石板上细细森森地洇出水来,在鲁桔穿了凉鞋的脚面上麻酥酥地爬过去。人家都在午睡。偶尔有开门关门或窗户的吱嘎声,却不见有人出来。直到后来鲁桔也没有弄明白,自己怎么会那样轻易地就跟了孔墙去那个房间。她几乎未经考虑,觉得一切都相当的自然。如果真要解释,那或许就是那个出奇阴凉的夏曰中午给人带来的某种错觉的缘故,她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个梦?都在午睡的中午,巷子里空无一人,这空无一人的中午巷子让她想起了许多孤独的没有名由的神秘时光,这是一个天上挂着月亮、地上吹着风的夏曰中午,在后开的窗户那里传出《颜大照镜》的弹词开篇,“我是二十年来与你初相逢,我今明才得见真容。我以为是个风流小生美男子,终与潘安宋玉一般同―”那样的轻松与调侃里面,鲁桔却不经意地听出了一丝凄凉,最终犟也犟不过去的凄凉。她走得慢了几步,落在了孔墙的后面,她看着孔墙的背影,忽然发现,孔墙的背有点驼,略略穹着,很累的样子。
孔墙打开房门的时候,一个蜘蛛网从屋顶那儿掉了下来,把鲁桔吓了一跳。房间不很大,地上铺着暗绿色的地毯,随手扔了几个软垫,迎面的墙上却赫然地写着两个英文字词语。有时候词语的力量是无穷的。因为词语更接近与类似于一种暗示,它是用来满足人类某种愿望与释放一些压抑的使者,词语常常会成为一种借口,每个人从中多少都能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它更类似于众人手上的掌纹,掌纹在街头巷尾的算命者眼里,即成为无处不在的词语。
“欢迎回家”。当鲁桔被醉后的孔墙告知那墙上词语的来历时,她多少有些惊讶。孔墙告诉她说,那是他太太一个人住在这里时写的。她拼了命考外语,拼了命要出国。她累得要死,她用深蓝的颜料在墙上写了那两个英文字。那天孔墙不知从屋子的哪个角落里找出了一瓶洋酒,他给自己倒了满杯,坐在地毯上,靠着墙。他自己喝着酒,头也不抬,好像已经忘记了有鲁桔这个人的存在。
这是鲁桔始料未及的事情。如果说那墙上深蓝色的字迹也给她带来了某种震撼的话,那就是它仿佛或多或少地诠释了一种几乎无处不在、但鲁桔又无法触摸到的气息。肖邦在马略卡岛上作的钢琴曲,那时他正焦急地等待乔治桑,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掉进湖里去了,梦见她们掉进湖里去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狂风大作的岛上弹琴。而鲁桔也经常会在自己家的小院里听到这首像雨声一样的钢琴小品,沉默的母亲沉默地听着它,她的身体发着胖,鲁桔有时候简直就觉得母亲是因为咽下了那么多的沉默才变得肥胖的,而鲁桔自己,在这个夏天的梦里她总是迷路,天上有些雾气,她出了家门,远远地听到空气里有孔墙的声音。她听到有人在呼喚她,仅仅如此,她听到有一种类似于墙上深蓝色墨迹的话语,她循声而去,仅仅如此一一有一个人,她听到仿佛有他呼唤她的声音,即便是仿佛如此在于鲁桔,也就是仅仅如此简单而已。
但就在孔墙的那囘空房子里,鲁桔忽然发现她好像在什么地方有点错了。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一些事情发生,温热的手的触摸,那沖漂冽却又带着暖意的眼光的注视。她忽然被冷落在了一边,就像可有可无的一件东西。孔墙喝了很多酒,讲话的时候鲁桔发现他的眼眶是红的。这让她感到了慌乱与完全的不知所措。她在离孔墙挺远的地毯那边坐下,拿了个软垫靠着。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安慰一个成年男子突如其来的哭泣。她始料未及,就碰到了一些生硬的还无法逾越的东西,那是来自于真正的成人世界的东西,那样强悍而无可理喻,是藏在撒了胡椒粉流着蛋汁的蛋黄、蜷缩着的碧螺春茶叶、以及银丝一样飘着的雨丝背后的一些东西。那是真正的孔墙的世界。就连鲁桔的委屈、鲁桔的希望被抚慰的委屈也都进不去的世界。
她到秋天就要回来了,过了这个夏天她就回来了。鲁桔听孔墙这样说着,她喜欢听我弹琴,她是个敏感的女人,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感性的女人。结婚都改变不了她。她喜欢把头枕在我的腿上听琴,就像这样孔墙忽然做了个双手环抱膝盖的动作,过了许久,才又重新抬起头来,看着鲁桔。你听琴时候的样子很像她,像极了。
不知怎的,鲁桔浑身莫名地起了个寒噤。鲁桔听清楚了,他说鲁桔听琴的样子很像他妻子,他说她像“她”,他说她像那个远在英国的鲁桔从未曾谋面的女人,虽然鲁桔早已在孔墙家的相架上发现了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当时她还微微地红了脸一因为另外一种突然涌动的想象与隐秘。然而就在瞬间以前,在孔墙的揭秘里,她发现自己虽然仍在替代品的位置,但却把方糖错当作了知己。
就在这时,鲁桔忽然发现孔墙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他坐了下来,伸出他那只苍白透明、五指颀长的手,然后轻轻地放在了鲁桔的腰上。你知道吗,你就像一个玻璃的小人儿,病病的,小小的。鲁桔觉得颈顶后面热热的气息涌了上来,一个男人的气息。男人。在这种气息里面,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小,是弱,是病,她仿佛半点气力也没有了,如同孤独的魂灵,飘荡在银针一样的雨丝里,她在梦里的雨中拼了命地寻找孔墙的家,她走上木板楼梯时觉得自己脚步沉涩,眼皮滞重,她其实那时候就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就像一些梦中人一样,她对梦境的真实度早就了如指掌,她只是沉迷于此,无力自拔。她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背景却是相同的一很大的白罗纱的蚊帐,就像水里的波涛,她只是顺流而下,她只是认同了这种孤独与软弱,心甘情愿地回复到一个婴儿的位置。
鲁桔想哭。因为婴儿总是不分时间与场合地发泄他们对于这个世界的恐惧与担忧,但鲁桔又不敢哭,因为她不具备婴儿因盲感而滋生的安适与恣意,在变得陌生与肥胖了的母亲面前,她不具备,在已经走了、消失得像水一样的父亲那里,她更不具备,后来,她遇到了孔墙。他的女人一样柔软的手,他的琴声,把她的小,她的弱,她的病全都搅动了出来,她忽然有了一种类似于回家的感受一然而,就在孔墙那间写“欢迎回家”的屋子里,他对她说,她很像他在英国的妻子,“她”过了这个夏天就要回来。她像他的妻子,他对她说。
鲁桔觉得自己非常茫然地又随着水流飘走了。她的心境一下子有点恶劣了起来,不是要哭,而是要忍住哭,至少不能在孔墙面前哭。但是,他的手揽在她的腰上,温热的,这让她感到了紧张与淡淡的怨根,为了他刚才说的话,也为了那轻轻的让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的触摸。
你像个透明的小人儿。
鲁桔听到孔墙这样说。她甚至有点弄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她的一种幻觉,但孔墙肯定不止一次地说过这句话。他的声音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酒意,微微地有些颤动,他的手里用了点力,想把鲁桔的身体扳过来。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也有一个弹评弹的人,鲁桔又听到孔墙说,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有弹评弹的人,男人和女人,有一次,她伏在我的腿上听我弹完琴,忽然对我说,她在我的琴声里听到了评弹的那种感觉。我大吃一惊。后来,我想她可能是在讲雨声,她听到了雨声,乐器在表现自然界的声音的时候,往往会出现惊人的相似。
鲁桔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手被孔墙紧紧地捏着,她能够非常清楚地闻见孔墙嘴里的一股酒气,鲁桔完全不能理解,一个男人怎么能在抓住姑娘双手的时候仍在谈艺术与乐器。孔墙可能真的喝醉了。鲁桔心想。
她开始的时候常给我写信,信里说,英国也常常下雨,到处都有琴声,坦听不到评弹了,她在电话里教我纯英国式的吃蛋的方法,说到一半,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她买了好多好多的鸡蛋,多得几乎一辈子都吃不了。每次收到她的信或者电话,我就弹很长时间的琴,那一阵子老是下雨,但不是像今年夏天那样的雨,小小的,下一阵停一阵,让人感到特别的恍伤。
孔墙轻轻地揉搓着鲁桔的手,你真是个孩子。孔墙突然这样说道,然后非常怜惜地看了一眼鲁桔。
鲁桔摇摇头,鲁桔觉得自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次到孔墙的空房子里去过以后,鲁桔又见过孔墙一次。是在夏天即将过去的一个中午。因为已经有好些天没有见面,两人都有些略微的尴尬,特别是鲁桔,低着头好长时间没有讲话,她只是发现孔墙仿佛显得很累的样子,脸上的神色就像山雨欲来时的天幕。
孔墙请她吃了川菜,是临河的一家川菜馆,厨师与服务员都是正宗的四川人,但店堂里却请了几个唱评弹的。夏天炎热,又兼着狭小的厨房里冒出来的油烟,两个穿旗抱、抱琵琶的小姐脸上油腻腻的,脂粉和汗水融合在一起,一副惨不忍睹的形状。两人不免都有些黯然。但菜烧得却很好,鲁桔是头一回吃川菜,就像头一回跟着孔墙学吃鸡蛋一样,暗暗的也有些兴致。两人吃得又麻又辣,浑身冒汗,气氛倒又自然了起来,鲁桔告诉孔墙说,考试成绩已经出来了,医科大学没有考上,录取的是另外一个专业,将来也是梃保险的职业,但是与艺术无关。孔墙忽然笑了,说,这很好,不要去学艺术,你母亲说的是对的,你要多听你母亲的话。鲁桔愣了一下,孔墙倒又接着说道:肖邦呵什么的,听听就可以了,当不得饭吃。鲁桔又愣了一下,但一时又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答他,于是就沉默。
从菜馆出来,走了几步,鲁桔这才发现原来这川菜馆就在觞园附近,窗前临的那条小河曲曲弯弯就伸到了觞园里面去,天阴着,前些天轰轰地热过,曰头很毒,但很快也便过去了,夏天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掉,就像午夜时分的雨,就象肖邦雨水一样的琴声。正走着,孔墙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说道:上次在觞园拍的照片,回去冲洗的时候才发现,胶片装重了,把以前用过的一卷胶片又装了进去,非常遗憾。孔墙说。
哦。鲁桔听到自己哦了一声。这时他们正巧从觞园的后门走过,门开着,几枝绿竹斜探出头来,墙仍然粉粉的,没有大的改变。两人都往里面看了几眼,却都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孔墙又说,我送个礼物给你吧,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你喜欢什么?孔墙问道。鲁拮摇摇头。香水么?鲁桔又摇摇头。
其实鲁桔心里知道,自己很想要一条夏天穿的漂亮的裙子,就像书里写的那种样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老是梦想着自己是个三十多岁的贵妇,穿黑色长裙,戴珍珠顶链,成熟而老练。到了那时候她便能知道,孔墙究竟是在为什么事而恍伤。而现在,就在这个夏天即将过去的中午,孔墙与鲁桔,他们走过觞园园门微后的后门,走过门前青石板路的河沿,孔墙带着鲁桔,他们要到附近的商场去,穿过觞园附近的幽静地带,街上便显得喧闹起来。街头总是在过夏天。总是阳光炽热,射入肺腕,鲁桔跟在孔墙后面,不知怎的,心里有种偷偷摸摸做了坏事的感觉,人流从她身旁穿过,常常就把她与孔墙隔断了开来,她远远地望着孔墙,忽然发现孔墙的背部那儿有点驼,还很不明显的一个弧形,孔墙走路的时候身体微微地向前弓着,很累很疲惫的样子。
夏天已经过去以后,有一次,一个黄昏,鲁桔的那位女同学来看她。两人搬了板凳坐在院子里,地上落了好多叶子。两人讲了会儿话,便开始起风了,把一些细碎的小叶片吹了起来,零零碎碎就像爆竹燃过后的碎屑。初秋往往就是如此,空气里还能闻见些火药似的挣扎过的气息,有一些灰和雾,天空还不很清明,隔得人有些远。鲁桔看见母亲在院子里浇花,她侧着身子,也就侧过了一半的肥胖,她的侧影几平还是美丽的,而那些花草忽然之间都出落得有些异样,像大人似的,直直地站在那里了。鲁桔心里便想,人们常常把夏天当作一个毀灭性的季节,人们不知道夏天其实也能生长。
鲁桔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女同学忽然对她说,还记得上次来过的那个女孩子吗,她叔叔是弹钢琴的。鲁桔怔了征,接着便说,记得,当然记得。女同学又说,她被一个北方的学校录取了,昨天我送她上了火车,是半夜的火车,据说那个地方一年要下半年雪。她哭了。女同学有些做作地握住鲁桔的手,我也搞不清楚她怎么会哭的,她哭得伤心得要死,劝都劝不住。
鲁桔没有说话。天色渐渐地在暗了下来,母亲又在屋里放那盘肖邦的带子,曲声透过窗户,又传到院子里,这雨一样的声音让两人猛地停住了正说着的话题,鲁桔忽然发现,那乐声里竟然有一种她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的胆怯,怯生生的,是一个藏在夏天灿疙阳光之下的秘密。
夏天已过秋天尚未完全到来的时候,两个女孩子坐在黄昏时的院子里。院外是大街,街角是觞园,觞园里有果树与泥土的气味远远地飘过来,在夏天她们没有闻见过这样的气味。夏天的时候阳光太烈,阳光太烈时人们常常是盲者。我们经常能在街上、在路边、在青石板的河沿那儿看到那些三五成群的女孩子,她们穿着漂亮的花裙子,手拉着手,她们能唱一种非常好听的歌,只是有时候她们唱得音量太小,有时候人们被曰光照得头晕目眩,没有听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