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墙弹了会儿琴,房间里开着电扇,风把鲁桔的头发撩起来又拂下去。孔墙弹着琴,他弹着弹着就会停下来和鲁桔讲几句话,他看着她,对她微微地笑着。两人讲了些闲话,孔墙问她是不是想学琴,鲁桔回答说是,鲁桔说自己什么都想学,钢琴,还有琵琶,鲁桔又说自己的母亲以前就是唱评弹的,但母亲不让她学这些,因为父亲就是跟着一个弹琵琶的人走掉的,况且母亲说过,女人总有一天会发胖,女人发了胖就再也穿不进弹琵琶时穿的那种织锦缎旗抱里去。
鲁桔垂着眼睑,像被催眠似的,不知不觉一口气说了很多,等她意识到时,又被自己惊了一下,连忙闭口不说。谁知孔墙却笑了起来,说你怎么可以什么都想学呢,又是琵琶又是钢琴的,不能什么都要的,什么都要就会什么也没有。你现在还小,还不懂这些,以后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两人讲着话,孔墙忽然想起正在外屋凉着的绿豆汤,他出去盛了一碗,端给鲁桔,随手还带进来几只鸡蛋,孔墙说,我来教你一种吃蛋的方法,是纯英国式的。鲁桔看着孔墙在桌子边上把蛋的顶部敲了个洞,蛋焼得只有七八分熟,便有些嫩黄的蛋汁流了出来。孔墙又在鸡蛋打开的洞里面撤了些胡椒粉,必须要放真正的上等胡椒粉。孔墙说,接着他便如数家珍似地报出一些胡椒粉的名称。
鲁桔笑了,吃得很开心,这沖吃蛋的方式,在于鲁桔是第一次,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着虼,那蘸了胡椒粉的蛋黄滋味确实与众不同,更重要的是那沖全新的超越于吃蛋本身的感受。她觉得孔墙就像一位真正的绅士,那样优雅,那样有着别样的情趣,他把她从惯有的生活轨道里拉了出来,让她暂时忘却了发胖的疲惫的母亲,她的苦难,她的压在箱子底层、再也穿不上身的闪着荧光的织锦缎旗抱,还有她们的小院,父亲就是从那里永远地离开了她们,而鲁桔也就是在那里,接受了来自于她极为有限的生活里给予她的一些暗示与警告:女人青春的易逝,和男人的薄情。
孔墙在唱机上放了张唱片。就在注视孔墙的同时,鲁桔发现在唱机的旁边搁着一个相架,里面是一对男女的合影。看得出来,其中一个是孔墙。或许是她凝神的姿态引起了孔墙的注意,他略略犹疑了一下,紧接着就解释说,哦。孔墙说,那是我和我太太的合影,好多年前拍的,现在她在英国。
鲁桔连忙也哦了声以表示应和,接着便又走近了再细看,这一看不要紧,鲁桔心里猛地又惊了一下,因为那照片上年轻时候的孔墙太太,眉眼之间竟然与鲁桔有着非常明显的相似。鲁桔脸上那种红红的像发烧一样的感觉又上来了,幸而是背转着身子,刚刚能够给予她足够的时间来进行掩饰。她好像听见孔墙正在钢琴上弹着曲子,与唱片上正放着的是同一首,温和,感伤,非同一般的优雎,这曲子引出了她的一些想象,而那样的想象更使她回想起昨夜梦里面的情景,她能感到他在她身上的那种温热,沉沉的撩起欲望,就像完全真实的那样。在梦里他还忽然地叫了起来,他放心地使他的脸变形着,因为他以为扎了她的眼睛,所以她就看不到他了一鲁桔这样想着,心里又是感到羞耻,又是忍不住地继续要往下面想着。
电视的地方新闻里一直在播着雨水和台风的消息。镜头上有好多人家已经进水了,有些沿桥临河的住户,屋里的水漫到了桌脚的小半,脸盆漂在水面上,但小孩子们都挺高兴,在电视镜头面前晔啦哗啦地淌水,还做着鬼脸。因为大水的缘故,好些学校都提前放了假,放假前恶魔般的例行统考也就延期到下季的开学。而那简直就是遥遥无期的事情。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夏天。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统统都来了。老人们谈的则是些老经验,说这样的大水过后,太阳一出来,地上那些死里烂猫的腐臭便会漫上来,瘟疫与疾病也将会跟着席卷而来。“逆了天命了”,他们说,该炎热就要炎热,该出太阳就要出太阳,万事万物都该有这样一种定理。但说归这样说,对于这样一个离奇的不正常的夏天,人们毕竟怀有某种超越常规的心态,仿佛在共同经历着奇怪而不可抗拒的事物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倒便得客气了不少,体谅了不少。
有一天,鲁桔的那个女同学,和女同学的那位好朋友一起到鲁桔家来看她。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走进院子,隔老远鲁桔就听到了淌水的声音。三个人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谈到了钢琴和孔墙。女同学说孔墙很帅,琴弹得也好。她这样一说,女同学的好朋友就很高兴,眯着眼睛转过头来看鲁桔,仿佛希望她赶快也跟着说,或者其实倒是知道她马上也会跟着讲的。这样一来,鲁桔倒有些尴尬,因为她不清楚,孔墙是否会把她又去过一次他家的事告诉侄女,她在那边吃那种洒了胡椒粉蛋黄嫩嫩的鸡蛋椿,她洞见了孔墙太太的照片,和自己惊人地相象:还有,就是孔墙对她说的一些话,有的她憧了,有的她不懂,更有些她似懂非懂,并且由此产生一种奇异的快感。鲁桔犹豫了一下,附和着有些暧昧地笑了笑,然后就借口倒茶走到外间去了。隔了门和墙,鲁桔听见两个女孩子清亮又故作神秘的笑,她忽然觉得与她们相隔远了起来。那是她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想觉,她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与她们不一样了。她有了秘密。她不再是什么话都可以对她们讲的了,即使其实并没有什么是真正不可以讲的,她却也是不愿意再讲了,她要留一点给她自己。她的嘴角神秘地弯着,心里有了一种淡淡的不屑与莫名其妙的骄傲。
三个人又讲了些杂七杂八的闲话,女同学就说要给她们做一个心里测验。她站起来,神秘兮兮地去关好房门,说话的声音也忽然显得有些不大自然。
咖啡。女同学说。你们听到咖啡这个词语时,要马上不加思索地说出联想到的另外三个词语。
知己、咖啡杯,还有方糖。女同学的好朋友说。
窗帘、风、月亮。鲁桔皱了皱眉头,有些欲言又止。
女同学笑了,像是非常成功地捕捉到了什么信息。她甚至还跳起来拍了拍手。
直到后来鲁桔才明白了那个心理测验的真正含义。那其实是个性心理测验。咖啡就是性的隐喻。联想的词语其实就是对于被测验者心里的窥探与验证。据说大多数被测者的答案都臺类似的:与冲煮咖啡有关的器具、咖啡伴侶或者知己,然后则要的调味品,蘧如说,糖。鲁桔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到窗帘、风以及月亮这样三个词语的。钽后来回想起来,鲁桔觉得,自己可能更为重视的是喝咖啡的环境,当听到咖啡这个词语的时候,她马上就咖啡本身这个概念摒弃了。她跳跃了咖啡本身,而进入它的实质一一她认为的咖啡的实质。是的,鲁桔立刻又联想到了那个晩上的梦境,她撑着伞,在软软的像银针一样飘着的雨丝里去孔墙家,她迷了路。天空里飘着雾气,有点风。然后她就沿着孔墙家的木板楼梯上了二楼,她记得房间里很昏暗,而床上挂着很大的白罗纱的蚊帐。接着孔墙就用一块淡拮色的布条扎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望出来的世界都是昏黄的,就像夏天晩上的月亮。
而梦被惊醒的时候,也就是她被孔墙按倒在床上的时候,她看到白罗纱的蚊帐飘了起来,就像夏天的风吹在窗帘上一样。
这不由得让鲁桔感到有些暗讶,仿佛一些需要秘而不宣的事物被一颗子弹穿透了、射中了。即便是年轻的不谙世事的鲁桔,也在瞬间之中,忽然感知了某沖神秘与宿命的力量。
一天,孔墙打电话给鲁桔,说他要参加一个人像艺术的摄影展,想请鲁桔当模特儿,拍些照片。就去觞园吧。鲁桔听到孔墙说。
孔墙在觞园的茶楼那里等鲁桔。觞园的茶楼在二层,分里外两间,喝八元以上“龙井”、“碧螺春”的,可以更雅一些,去坐里间的雅室,“炒青”就只好将就着外间的藤椅木桌了,但其实雅室里的新漆小圆桌,亮而滑,红得又太过,反而不如外间斑驳的旧桌来得有茶味。只是鲁桔记得有一年的秋天,好像正是父亲刚刚离开家的时候,那年觞园的银桂开得特别的好,而银桂树就长在茶楼雅室的外面,那几天鲁桔放了学就来觞园,把零用钱都拿去买了“龙井”或者“碧螺春”,鲁桔总是坐得很晩才回家,坐得眼睛里望出来的世界都是昏黄了,就像用淡桔色的布条扎住了眼睛时才下楼回家。家里总是母亲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或者甚至就连母亲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鲁桔在房子和院子之间走来走去,屋里的墙上还挂着母亲穿旗抱的大照片。但父亲已经不在了,跟着另一个穿旗抱的女人走了。不知怎么的,鲁桔觉得自己并不仇根父亲,好像也并不太仇根那个女人,鲁桔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不会仇根的孩子。
孔墙坐在茶楼的雅室里。鲁桔乍眼一看,觉得孔墙仿佛憔悴了许多,显得很累的样子,脸色也黑了,不是被曰光晒成的那种黑,孔墙显得有些阴郁。鲁桔进去的时候,孔墙手上正夹着一支烟。他站起来,替鲁桔挪开椅子。
好么。孔墙说。
鲁桔点点头。
考的是什么学校?成绩出来了吗?孔墙接着又问。
鲁桔就回答说自己考的是医科大学,是母亲替她填的志愿。医科,五年制的。
孔墙沉默了一刻,吸了口烟。医科。他嘀咕了一声,然后仿佛有些抱歉地抬起头对鲁桔笑笑。医科,怎么会想到去考医科的,你应该上艺术学校的,你是个敏感的孩子,你听得懂肖邦。我真不能想象你手拿手术刀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真不能想象。
茶送上来了。茶叶不太好,陈年的碧螺春。不是小心翼翼蜷着的,而是放肆地伸展了手脚,色泽也黯淡了,蒙了好些风尘味。鲁桔吹开浮在杯口的几片茶叶,喝了一口。是我母亲填的志愿。鲁桔说,她说医生是个很保险的职业,手上戴着塑料的手套,手里拿着手术刀,这种职业很具有主宰性。
孔墙忍不住笑了,鲁桔注意到孔墙那只手指长长,苍白而透明的手,随着突然进发的笑声抖动了一下。你们母女俩可真有意思,孔墙眼里带着笑意地看了鲁桔一眼,刚才的那种阴郁也有些淡去了,在眉眼之间化开来,散出去,但是,也就在突然之间,孔墙脸上那种温和的笑又停住了,他低下头,长长地吐出了一股烟雾,然后用一沖非常奇怪的表情看着鲁桔,说道:你还小,还小,你懂吗,不管怎样,这总是幸运的。
正说话间,窗外又在下雨了。鲁桔忽然想起了拍照的事情,就问孔墙,下雨了,还拍不拍。孔墙说,拍,当然拍,而且就是要在下雨的时候拍。两人于是就起身下楼,茶盏仍然还放在那里,咝瞠地往外冒着热气,也不见有人去收,孔墙说待会儿拍完照,要是时间早,就还可以上来喝茶,觞园的茶楼就是这点好,不像手里拿着手术刀的女医生一孔墙朝着鲁桔做了个鬼脸,笑嘈喀地说道。
两人在湿漉漉的觞园里走。到处都在滴水,觞园于是就显得很绿。小池塘里的池水已经漫过了石桥,塘里浮着莲花。那天鲁桔穿了一件刚过膝头的白色连衣裙,是母亲的旧旗抱改的,有些过了时的优雅弥漫在里面,又衬着鲁桔不谙世事却又显得早熟的神态,那种奇妙的效果就很让孔墙称赞了一番。在竹林那里,孔墙给她拍了很多照片,拍着的时候,孔墙的脸藏在照相机后面,瞬间里这让鲁桔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孔墙正扎着一块布条似的,他正透过布条的缝隙在窥探她一就像梦里边的那样。
就在鲁桔胡思乱想的时候,孔墙的手停住了,他放下相机,神情沉静地看着鲁桔,好像有什么话要讲的样子。他的嘴蠕动了一下,又停住,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让鲁桔莫名其妙地又有些脸热心跳的感觉她僵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对孔墙笑了笑,孔墙却仍然还是不说话,怔怔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鲁桔觉得自己眼皮那里正在越来越涩重起来,有点想哭,又是尴尬,又是无助,仿佛某个还不能暴露的正在悄悄生长着的秘密,突然被置于了灿烂的曰光之下,那秘密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它那水灵灵乳白色的汁液正羞涩地渗了出来,就像青盈的夏曰木瓜。要是孔墙还不举起手里的相机,把自己藏进布条一样的缝隙的后面,要是他这样欲言又止地盯着鲁桔,却又一语不发的话,鲁桔可就真的要哭出来了。她的眼泪会止也止不住地流出来,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而哭了又能怎样,鲁桔只是觉得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委屈,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看到了他,看到了面前这个有着纤长白皙的手指、并且用它能弹出那样优美的钢琴曲的男人,那么多以前全都忍住了的委屈却再也忍不住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鲁桔一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的脸上有股阴气。早上在院子里刷牙的时候,母亲忽然回过头对鲁桔说。鲁桔愣了一下,那可能是因为发大水的缘故吧,发大水了,鲁桔不知所云地回答着。天气出奇的阴凉,根本不像往年的酷暑,手摸在桌上、墙上,全都如同烤过似的灼热。今年的院墙更像凉凉的玻璃。玻璃。鲁桔忽然就想起了有一次孔墙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孔墙说,你就像是个玻璃人儿,病病的,小小的,有点暧昧的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