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却是极静,午后的斜阳透过竹帘射进来,映在地上斑驳杂乱。紫金釉香炉中的细烟缓缓地袅袅上升,恍若静止了一般。细细一闻,竟是罕见的瑞脑香。《唐本草》曾有记载,天然瑞脑质地纯净,熏燃时不仅香气浓郁,而且烟气甚小。楚墨言因久在佛堂,只习惯瑞脑香的味道,又因瑞脑香弥足珍贵,所以只有楚墨言常进出的宫殿里备有此香。
自苏昔怜发病以来,楚墨言每日都要到未央宫坐上一会,所以宫人们便在私下里点上了瑞脑香。
孙轻渐刚刚将银针放回药箱的时候,小三子就慌慌张张得跑了进来。孙轻渐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小三子走上前看到苏昔怜的脸色稍微平缓了些,一颗心总算落地,讨好似地对孙轻渐说:“孙大夫果然是妙手回春啊。”
孙轻渐也不理睬他,转身走到书桌边,在纸上唰唰写了一阵,交给惊梦。“按照纸上的药方去抓药,每日用文火炖上三个小时,一天两次,半个月后方可见效。”
惊梦喜得直点头,拿着药方就要出门。“等一等,”他慢条细理得将本来卷起的衣袖放下,才道,“抓药,炖药,送药,喂药都要亲力亲为,切不可偷懒。”说完还意有所指的瞥了瞥在一旁的小三子。
惊梦若有所悟得点点头,就跑了出去。孙轻渐招招手将立在门口的亦笙亦箫叫了过来,满脸倦容得说:“帮我在这里收拾一间房间,最好离苏姑娘近些。”
亦笙亦箫站在原地,偷偷望了望小三子。宫闱深处,是从来没有男子入住,更不必说是住在已经册封了的妃子隔壁了。
“孙大夫,”小三子满脸堆笑道,“这样好像不好吧?还是待奴才禀告了万岁爷,再作定夺。”
孙轻渐目不斜视,款款而坐,过了许久,才道:“也好,草民正有事情要禀告皇上,那就麻烦公公前面带路吧。”
宣和殿处在皇城偏后方,因为楚墨言生来惧热喜寒,所以四周皆种满了花草树木,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参天树木,偶尔有飞檐朱瓦从绿海中露出来。殿前还有一个小池塘,因周遭柳树成荫,所以池水并没有受到阳光的照射,还未走近就先感受到一阵清爽。池中已经有小荷露出头来。孙轻渐忽然想起杨万里的诗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样的景色,大荒境内怕也只有蓝照国有。
楚墨言此时正躺在西阁内的摇椅上,却见小三子探头探脑得在门口踌躇,不由一笑:“进来吧,鬼鬼祟祟像个什么样子。”
小三子向来跟在楚墨言身边,也时常和他开玩笑,见楚墨言笑了,心里也就不那么紧张,摸摸头讪笑着:“万岁爷这么早就醒了?”
楚墨言在摇椅上,起起落落间,倦态尽露,他笑问:“不是叫你呆在未央宫吗?莫不是偷懒回来了?”
小三子忙急着辩道:“奴才正要回万岁爷呢。苏才人的脸色好转,听孙大夫说服药半个月就可见起色了。”
摇椅慢慢停住,楚墨言微微眯起眼睛,唇角微动,却始终没有说话,倒像是在想些什么。
“万岁爷,孙大夫正在外候着呢。”小三子见楚墨言没话,就上前在他耳边低语,“是不是叫他进来?”
楚墨言闭上眼睛,任摇椅起落,过了片刻方道:“宣他进来,再去沏一壶好茶来。”
小三子躬身退了出去。
孙轻渐整了整衣袍才迈步而入,刚一进门便看见一只九龙金漆香炉摆在堂中,雕刻精细,栩栩如生。大红色羊绒地毯铺进内室,珠帘都已经被卷起,风一吹,就发出零零碎碎的清脆声,煞是动听。
楚墨言躺着的摇椅却是金星紫檀木的,这是百年难遇的良材,一起一落间,有耀眼的光芒发出来。紫檀木向来稀少罕见,即便是最普通的紫檀木,在深山老林中也是难见的。而金星紫檀木乃是紫檀木中极品,更是凤毛麟角。他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周围的桌椅皆是鸡血紫檀木制成,不免在心底感叹,这景宣帝的奢侈雍容是显而可见的。
“草民叩见皇上。”孙轻渐俯首,谦谦有礼。
但听见摇椅有节奏的声音,却不闻楚墨言的回应。他抬头望了望躺着的楚墨言,见他双目微闭,眉目间难掩倦怠之意,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瓣噙着骄傲的薄唇,气宇轩昂,俊逸非凡。
他摸不准楚墨言的脾性,只以为他睡着了,正在想着要不要退回去。却听到他轻若浮云的声音:“不必多礼了。孙大夫远道而来,就请随意坐吧。”
孙轻渐见他仍是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若是没有摇椅上下起落着,他还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孙轻渐刚展袍坐了下来,小三子就端着白玉茶杯奉了上来。自从跨入宫门,他还未来得及喝茶饮水便急着去看苏昔怜的病情了,此时见有人送茶上来,方觉得口中饥渴。刚一揭开茶杯,就有一阵清香倾面而来,香气清高持久,香馥若兰。再低头一看,原来是西湖龙井。西湖龙井乃名茶之首,要在特定的环境才能生长。他微啜了一口,便觉味道纯正,沁人心脾,齿间流芳,想必是景宣帝派专人去采摘,运送。自从进到怀呈,就觉得像是到了天国,这里的繁盛暂且不说,一路走来,人人身着绸缎,锦衣玉食,再联想到昔日的白苏国境内,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他的心里不免有些酸楚。
“方才听小三子说,孙大夫医术精湛已经将苏才人救回来了?”楚墨言依旧微闭着眼,云淡风轻得说。
孙轻渐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只笑道:“苏姑娘自幼便是草民照料,草民只是比常人更熟知她的病情罢了。”
楚墨言睁开眼睛,笑着说:“素闻孙大夫妙手回春且谦逊过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孙轻渐一笑置之,低下头顾自饮茶。
楚墨言起身从附近的案几上取了茶来,慢慢啜了一口,又闭目养神躺了下去。
屋内寂静无声,依稀有风吹过珠帘发出的琳琅声。
过了许久,才听到楚墨言淡淡地问了一句:“她是从小就有这病了么?”声音低沉而飘渺,仿佛不是从他口中发出一样。
孙轻渐不曾想他会这样问,一时语塞。捧在手里的茶已经凉了,小三子又上来给他斟了一杯。
“草民十二岁开诊就医,她是草民的第一个病人。”他摩挲着杯盖,杯子自然是上好的白玉制成,浑然天成,晶莹透明。
他的眼睛望着不远处案几,那上面放着一只青花瓷花瓶,插着稀稀疏疏的几根桃枝,也不知放了多久,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条,桃瓣都零落在案几上。“皇上,”他将杯子一放,突然郑重起来,“草民自知人微言轻,但今日前来却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楚墨言摆摆手,绣着繁复龙纹的明黄色袖子在半空中晃着。他略略沉虑,而后一字一句道:“想如今,皇上坐拥万里山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昔怜本为亡国之女,且又身染旧病,怕是无福消受皇上的恩宠。所以……”
楚墨言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凌厉如箭,朝他看去。孙轻渐亦不怕他,回视着他,一字字说的清晰而缓慢:“所以,待她病好,草民想带她回去。恳请皇上成全。”
楚墨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指一下下敲在椅背上,过了片刻才道:“孙大夫,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赏赐,朕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孙轻渐站起身来,双手抱拳,继续说道:“皇上,昔怜她并不适合呆在**。若是皇上硬要强人所难,草民只怕像今日的情况会越加频繁。”
楚墨言也不气恼,饮了一口茶,复又看着他。
孙轻渐道:“皇上,昔怜自幼体弱多病,草民早就配了药让她带在身边,以防病发突然。可是这一次……”说到此处,他停了片刻,盯着楚墨言道,“是她自己不想吃药,放弃了生存的机会。”
楚墨言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平复下来。他直起身子,随手将杯子放回到案几上。“朕不会让她死。”他盛气凌然,虽然这句话说的极轻,但却如军令一般有着不怒而威的霸气。
孙轻渐摇头笑了笑,眼神黯然,“这一次,我若再迟半日,便是有起死回生之术,也是回天无力了。”
楚墨言也站了起来,踱步行至窗口,负手背对着他。阳光在地面上倒映出他修长瘦削的身影,衣袂飘飘欲举。过了许久,方听到他说了一句。
“朕既贵为天子,难道连一个人都留不住么?”声音低沉而带着些许怅然,漾在空气中透着凉薄气息。
孙轻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的背影,一袭明黄色龙袍显得越发寂寥而落寞。曾几何时,也是春末万红凋落之际,他坐在碧落亭中,举手执棋,抬头间就看到对面笑若夏花的一双明眸。
“这次不算,我要悔棋。”女子的声音如银铃般悦耳。
他却只是宠溺得看着她:“落子无悔,你又耍赖。”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是吃了蜜一样的甜。那时的他,也心生别念,心想若是可以就这样留住她,任时光老尽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被谁揪住了一般,疼到发麻。曾经是赌书泼茶,琴瑟和弦,而今却如同隔了咫尺天涯,欲语泪先流。
当林暮浅说要带他回蓝照国时,他却是犹豫不决的,并不是不想救她,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珍视她的生命。
可是他更清楚的是她的处境。若是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她将面对的是另一个鬼门关,生不如死。他想,她一心求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呆在她身边整整十二年。他用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去换取了一段最闲定深盟的传奇。
只是他殊不知,他最美好的年纪,亦是她最美好的年纪。
他上前一步,眉心渐渐簇成峰,“皇上,”他踌躇着,“您留住的不过是她的人罢了……”
“放肆!”楚墨言蓦地转过身,怒视着他,“你知不知道仅凭你刚才那句话,朕就可以治你个死罪。”
他长身玉立,眼光犀利如剑。孙轻渐也不回避,直视着他,锋芒毕露。
就在这时,小三子匆匆跑了进来,弯腰道:“万岁爷,刘大人有要事求见。”
楚墨言负手慢慢踱至他的身侧,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朕既为天子,这世上便没有朕得不到的。朕会证明给你看。”
孙轻渐无声地笑道:“总有一****会明白的。”
楚墨言斜眼瞟了他一眼,在凉榻上坐了下来,许久才唤道:“小三子,送孙大夫回去,把未央宫西厢腾出来,作为孙大夫的居所。给朕好生照料着。”
小三子低声应了,正想退出去,又听到楚墨言传刘君逸进来。
孙轻渐冷笑着退了出去,就在快要跨出大殿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皇上,这一次你能留住她,并非因为你天子的威严,而是因为你有一个肯为你肝胆相照,生寄死归的兄弟。”
他的一句话,轻轻浅浅,飘渺得恍如从天际传来。楚墨言抬头看向门外,他却早已没了身影。只剩下殿外的几点残阳,泛着血色,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