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等来了大哥。
自从大哥出家之后,我们三兄妹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因多了前世的记忆,自然比平常的幼童多了些世故,大哥出家时我虽然仅两岁,但大哥出家之前的样子纵然隔了十多年,我依然没有完全忘记。记得那年大哥才刚过六岁,突然急发恶疾,仅半日便只余一丝残息,母亲抱着我坐在床前,握着大哥的手不住的流泪,父亲在听闻姑苏城内医术最高的大夫说令公子已回天乏术时,将一张紫檀木做的椅子一掌劈成几段,揪着为大哥医病的大夫,几乎要将他捏死。二哥当时才四岁,父亲那般的怒意,自然吓得立时便哭了起来。我望着大哥渐渐变白的脸,心知这个总是偷偷塞给我爱吃的零食的大哥快要死去,不免也是一片忧伤。
正当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之际,莫管家匆匆赶来,而在他的身后则缓步跟着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那僧人年纪尚轻,五官柔和,只是光着的脑袋却隐隐透出一层亮光来,逼得我不敢直视。
那僧人进得门来,捏了句佛号后,才复又道:“莫庄主,令公子与佛有缘,若庄主能够让贫僧将公子带回寺中潜心参禅,公子的病自会不药而医。”
父亲平日素来不信佛,但母亲却十分向佛,她听了那僧人的话立时便跪下来求父亲,那时大哥的生命早已临近死亡,父亲心知已是医不活,自当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理,同意了那僧人的话。
只见那僧人走近床榻,站在床头的位置,对着我大哥高声念道:“明远,你还不醒来。”
那句话犹如棒喝一般,撞得我灵台一片清明,隐隐的仿若看到那僧人头顶上一片明晃晃的光圈,我正疑惑着,却看见大哥重重的吐了口血,慢慢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低声喊了声娘亲,除了脸色稍微苍白了些,却已与平日无异。
父亲当下就让大哥跟随僧人一起离开。
僧人离去之时送我一条红色的丝带,嘱咐我爹娘让我戴在身上,可免去一场灾祸。娘亲当时便问是什么灾祸,但那僧人却硬是咬牙不再言语,只是郑重嘱咐未满十五岁不可以摘下,否则灾祸不可避免。
那条丝带我一直戴着,直到将到十五岁的那一年,丝带却从腕上掉落,我却没有发现它的失落。当发现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那条丝带,父亲当下面色苍白。我只能安慰自己,天意如此,自然只能接受安排。
但那场灾祸是什么,我却根本没有去在意。
直到现在,才隐隐的察觉,此次一路去追寻那重莲,或许这一路就是我绝命的旅程。
到日暮时分,从客栈门口缓缓走进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瘦削男子,进得门来,将戴在头上的笠帽拿掉,目光淡淡的在客栈内扫过,最终停在我们一行人的脸上。
那张脸几乎与母亲如出一辙,生的极为雅致,我以为他自幼出家必早已受戒修行,但他却并没有落发,一头黑顺的头发一直垂落到腰际,单只用一根带子绑了,极为随意。他抬起头来,我一眼看到他额上那深深留下的三个印记,是用香灰点上去的戒疤。一双沉静的眼静静的望过来,与母亲和我的眼睛是一模一样的,但他的眼底却不沾染一丝一毫人间的烟火气,只有一派无欲无求的平和温暖。只这一眼,我眼中的泪几乎要破眶而出,站在我旁边的二哥也是一副激动的神情。我先是按捺不住,几欲起身,他却极淡的望着我,缓缓露出一丝笑容,平静从容的走过来,垂在两侧的双手抬起放在胸口做了个标准的礼佛之姿,念道:“明远见过各位施主。”
我忍了忍,最终没有忍住,声音打颤的喊了声,“秋…晨大哥。”
大哥低头念了句“般若波罗蜜”,脸上依然无悲无喜,目光平静的道:“明远既已出家,俗世早已是过往,此番只为了却尘缘而来。”
秋晨是大哥在本家的名字,因生他的那日是初秋的清晨,娘亲请父亲取名时,父亲便信手捏来,将第一个儿子唤作秋晨。二哥出生那日刚好荷花盛开,父亲便将二哥唤作莲生,我出生的时候,适逢父亲获得一大笔利润,遂将我取了金缘这个名字。若说父亲取名随意,却只一次听得二哥对我说道,“爹爹这样取名,反而是想让我们过得随心,不必太过拘束尘世的束缚。”但,最终,我们兄妹三人,却反而被尘世所累。
大哥离庄这些年,早已是身在红尘之外,心里眼里自然全都是那悲天悯人的神佛,给予他血肉、灵魂的家人,自已经全然抛却在身后。而我们分别这么多年,虽有骨肉之情相系,但这些年来却从未相亲。我还想再说什么,嘴唇抖了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的右掌竖在胸前,自始自终一派自然、无所欲求的模样,虽然步入了这个尘世,但却依然无垢无净,仿若出世的神佛,只有慈悲,却没有人身上该有的其他情绪。
我心中有些难过,但隐隐的又觉得大哥这般的模样,却仿佛从生来就该如此那般,但心底又有些觉得困惑,为何当初那大师将大哥带走,却没有真的让他当成和尚?
心底有些疑问,但最终没有问出口,望着他那副淡淡然的模样,超脱俗世飘渺化仙一般的姿容,再多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我正觉得有些恍惚,突然听到一声马的嘶鸣,不由浑身一颤,立时清明了过来。将目光飘向客栈门口,看到从门外走进来几个身穿黑色劲装的高大男子,他们手中都提着长剑,面色冷峻,似受过极专业的训练,动作皆十分干练迅速。在他们的身后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车帘缓缓拉开,从里面探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马车上原本持鞭坐着的青衫男子立刻从车辕上跳了下去,将一个精致的小凳放在了马车边,低声说了句:“姑娘。”做完这些后才伸手将那只略显苍白的手握住,我不禁好奇那马车内会是何人?
帘后慢慢探出一个身穿翠绿儒裙的少女,面色十分的苍白,且难掩一脸的疲倦。容貌虽说只是一般小家碧玉之姿,但气质却隐隐透出一股高贵的感觉来,在她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极为灵动的双眸,只是轻轻的一抬眼,便流露出无限的女儿娇态。她下得马车,环佩叮铛,虽有些弱不禁风,但却依然挺立的如同一株傲霜的冬梅。
因那几个持剑的冷面男子,小二只敢远远的观望,而并未上前去招呼。那姑娘慢慢从门外进入店中,也并未理会那小二,径直往我们这边走来,一脸的忧郁神色,直至走到跟前,她才停下步子,脸上的表情忽悲且喜,怔怔半会儿,才听得她轻声的道:“明远,我知是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会逼着你让你跟我走,只求你不要抛下我。”
我愣了下,错愕的转过头去。
大哥身形未动,脸上的表情依然淡淡的犹如神佛,低声道:“施主,贫僧早已是化外之人,只愿长伴我佛。施主,苦海无边,还是及早回头。”
那女子听闻大哥说的话,身形似越发的淡薄,全身抑制不住的抖了下,几乎站不稳,勉强站住,语气不稳的道:“明远,佛教你六根清净,教你四大皆空,但佛有没有教你,舍身为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以已之苦,度天下之苦?”
我与二哥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姑娘为何非要如此逼迫一个出家之人。但反观大哥,脸上原本平和的表情却微微有了些松动,握着珠串的手也几不可微的抖了一下,不由呆了一呆。
大哥最终没有回答那姑娘的问话,只是合上了双目,低声念了句,“般若波罗蜜”,就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坐在了那凳上不再动弹,只是嘴唇一直动着,及小声的念着经文。
那女子见大哥不再理她,脸上的哀伤愈发的深了,她似有不甘的扑上去,我们被她大胆的举动都惊吓住了,但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抱着大哥,许久,极是凄厉的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明远,你就当真如此无情?就算我破了你戒,你也不愿回头?好!好!好!”
几声好字出口,那女子松开了搂住他的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尖锐的匕首,用力扎向自己的胸口。我大惊失色,却无力挽回,那少女如此烈性,伤心之余宁可去死,心中顿时觉得大哥如此这般实在太过伤人,纵然自己当了个和尚,却当真是如此绝情绝爱,只会念阿弥陀佛了么?
匕首被一记凌厉的掌风扫落,少女同样被那掌风扫倒在地。她却不急于起身,趴在地上,仰起头来轻轻的一笑,那笑声中却似毫无顾忌一般,极尽凄凉。
大哥起身,缓步走到她的面前,脸上再也挂不住那平静无波的神态,狼狈的道:“无华,你这又何苦?”
那名叫无华的女子低低的咳了几声,软软的撑着自己的手臂坐起来,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她凄苦的望了站在眼前的男子,平静而又哀怨的道:“你的眼中有世人、有蝼蚁、有云、有光,却从来不曾真正的有过我。你可以为世间所有一切去死,却单单不能为了我一个人活。明远,你既不爱我,又何必管我去死。”
“无华,别说了。”灰色的身影颤了颤,却也并非全然无情。
我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拽住大哥的手,有些激动的望着他,“秋晨大哥,你怎会如此冷漠?难道这么多年来,你的佛只教会了你冷眼看世人,难道成佛就当真如此重要?让你舍却了家人、舍却了喜爱你的姑娘,难道,你的心比石头还要硬还要臭?当真看不到这世上的真情?”
“贫僧……”
我步步紧逼的望着他,一字一句的道:“你是人,不是神佛,神佛高高在上,根本不懂人间真情。他们只有慈悲,但人活在世上,七情六欲都是人的根本,你参禅念经,却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人。大哥,你告诉我,你人都做不好了,你如何成佛?你当真要如此伤害这位姑娘,真的非让她为你而死么?”
他的身体重重的抖了一下,握着念珠的手青筋直冒,但最终却无力的垂了下去。默了默,最终只是念了句佛语,拎起落在一旁的笠帽,仓惶而去。
但那灰色的身影,却萧条的厉害。
而跌坐在地上的女子,目光哀伤的望着那片灰衣消失在门外,再也掩饰不住眼底的失落,痛哭失声。我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递给她,柔声道:“姑娘,莫再伤心,你身上有伤,流泪伤身。”
她抬起一双泪眼看我,半响才从我手中接过那帕子,失落的道:“他心中无我,纵然再伤身体,他也不会在意。”这般说着,慢慢从地上站起,转过身去,默了默才又道:“方才,谢谢姑娘替我说话。”
这些人如同烟火一般,匆匆而来,又在演了一场戏之后,匆匆离去。
我看着那无华走出客栈,脸上的悲切已化成一副淡漠的表情,她慢慢转过身向着我这边福了福身,然后重新坐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