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议论之前，先来读一首诗。
《新华文摘》2001年第3期上转载刘征的一首诗：《烤天鹅的故事》
一阵阵馋人的香味透出厨房，
热烘烘的烤炉里正在吱吱作响。
“大嫂，在烤什么山珍海味？”
窗外的田鼠对着蛤蟆大声叫嚷。
他大哥，不是鸡雏也不是麻雀，
是一只仙鸟，羽毛跟白雪一样。
怎么，弄到了一只天鹅吗？
您真有通天的本事，不比寻常。
田鼠的话蛤蟆打心眼里爱听，
她打开话匣子拉起了家常：
看你说的，我也没什么本事，
事在人为嘛，还不是靠朋友帮忙。
你知道，池塘管理员鹭鸶爱吃鱼，
我送了几条上好的鲤鱼请他品尝。
一来二去，我们成了过得着的朋友，
经他介绍，我跟飞禽界有了来往。
由鹭鸶我结识了鼎鼎大名的仙鹤，
由仙鹤又结识了老雕，那山林之王。
后来，我跟雕夫人拜了干姐妹，
她爱吃螃蟹，昨天我送去一筐。
雕夫人陪我走进她家的餐厅，
我第一次吃到天鹅肉，又嫩又香。
我请求她帮我弄一只天鹅，
没过几天，她就满足了我的希望。
这一下，你全家可以饱餐一顿，
也许我也能分一碗美味的鹅汤。
不行！不瞒你说，他大哥！
这稀罕物儿我早已安排了用场。
我打算请喜鹊先生来吃个便饭，
他才真正通天，能见到织女牛郎。
如果他肯赏脸来尝尝天鹅的味道，
通过他，就不难弄到天上的凤凰。
且住！我这该死的笔胡诌些什么？
蛤蟆能吃到天鹅肉，岂不荒唐！
但“关系”是笑眯眯的特殊许可证，
不久，凤凰就会放进蛤蟆的烤箱。
癞蛤蟆就是这样通过“关系”吃上了天鹅肉的。不要以为这是诗人故意危言耸听，就在我们的周围，这一类的事情已有不少。
厦门远华特大走私案是一个小学没有毕业的人干的，他叫赖昌星，现在正赖在“西方自由的国度”里。正是他，以走私来的“黑钱”，扳倒了上至公安部副部长，下至港口货场小组长在内的三百多名干部，仅被判处死刑的就有十多个。庄严的厦门海关在远华公司看来就等于是他们自家开办的，是专门用来保护他们的，并为他们创造着利润。赖昌星没有什么本事，他的全部本事就是打听他想利用或者对他构成威胁的干部有什么“爱好”，然后投其所好，拉他们下水。他依靠这样的关系网，不仅吃着一只只肥肥的“天鹅”，也把好几只在舞台上辉煌的“凤凰”放进了自己的烤箱。他的关系是如此厉害，以至堂堂厦门市的副市长不敢拒绝他的“好意”，害怕姓赖的“给小鞋穿”。
这幢红色的小楼对外被称作是厦门远华办公楼，看起来并不起眼儿的红楼在厦门却十分有名，很多厦门人都知道，这里时常有领导干部出出进进。赖昌星投资1.4亿元建造的这个小楼是个名副其实的奢靡的享乐场所。
毫无疑问，我们现在正在对这类丑恶的社会现象进行着斗争。放眼全球，不论国家的贫富，也都在开展着同样激烈的斗争。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谁都知道，要取得对“癞蛤蟆”战斗的胜利，必须铲除“癞蛤蟆”得以产生的那阴暗潮湿的角落。问题是，这个角落在什么地方？
让我们再来举一个身边的例子。就在如今这改革年代，却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社会现象：大家都在抱怨自己得到的太少，都在指责别人凭什么得那么多；每一个部门或地方也同样如此，都在指责别人阻碍前进却绝少批评自己。大家都说必须改革，改哪些事，没有说，有些部门在经历改革20年后，如果仔细地检查一下，他们实施的全部改革就是涨价，或者是把“豆腐”由论斤卖改为了论块卖。20世纪的最后一年里，一位省部级领导曾经感叹：“我们有些部门至今还不知道改革是何物！”
如果改革真如大家所说，可以从根本上解决腐败的问题。如果真如大家所说，凡是产生腐败的地方，正是改革没有到位的地方。那么这种现象说明了什么呢？
让我们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产生“癞蛤蟆”的角落就在我们自己的身上。
由于改革涉及自身利益的调整，由于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大大小小的“癞蛤蟆”正每日每时从我们身上最不干净的地方跳下来。
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影子。
122.谁会与自己的影子作战
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巨人，名字叫什么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是一个英雄，打败了所有的对手，立下了丰功伟绩，最后竟和自己的影子打了起来，直到累死了。
与自己的影子作战，并不一定都发生在战胜了对手之后。有时候，自己的对手就是自己的影子。古罗马恺撒大帝与他一手培养长大的渥大维之间的战斗，实际上就可以称之为恺撒与自己影子的战争。莎士比亚说，“那渥大维，行动全模仿恺撒，连声调都一模一样”。结果，战败的是恺撒，渥大维在一切方面都继承了恺撒的事业，甚至包括他的情人。在20世纪中，希特勒的第三帝国出现并不是偶然的，希特勒的思想与行为，正是当时各主要资产阶级政府想干却不敢公开干的另一面。没有各主要资产阶级政府的支持与怂恿，就不可能有希特勒，也不可能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希特勒是一个心魔”，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的另一面，是他们一举一动的影子。如果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希特勒的纳粹主义并不是孤立的，为什么他会得到西方资产阶级一而再、再而三地支持和怂恿。只是，这个影子与一切影子一样，一旦得到怂恿和支持，首先要吞噬的就是主体。当危及自身时，资产阶级这才不得不起而反对。但丁在《神曲》中暗示，撒旦正是上帝的心魔；中国的《西游记》上也说：“妖怪好打，心魔难除。”那心魔正是指自己的影子。
与影子作战，作为一个人来说，那是滑稽的，可作为一个社会、一个时代来讲，则是非常严峻的事。
历史上，一个民族在本土与自身的影子作战，似乎从来没有成功过。相反，绝大多数的王朝都在兴盛之后走向衰败，都可以理解为是被自己的影子所吞没。
只有美国例外。
发现新大陆之后的欧洲移民，大体上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不容于当时欧洲封建统治的社会“精英”；一部分是社会“无赖”。在当时的欧洲王权看来，社会“精英”与“无赖”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正是这些人，在美洲大陆上建立起自己的政权。他们最初的政权基本上沿袭了欧洲王权的法律与习惯。可是当欧洲王权的影子认为可以把美洲变为自己的海外领土时，分裂出现了。这些社会“精英”与“无赖”“共同地露出了自己的本相”（英国国会议员语）。美国独立战争本质上是自由的美国人向自己的影子开战，并且最终战胜了自己的影子。以这个标准来看美国国内战争，又何尝不是第二次对自己的影子宣战。靠贩卖奴隶起家的美国，最终与奴隶制进行了殊死的搏斗，流血无数，奴隶制才得以废除。然而，真正彻底废除奴隶制（种族歧视）则又是100年后的事了。
但无论怎么说，在这场战争中，公理获得了胜利。
就当今世界来言，已经不再具备当时美国和北美大陆那样与影子进行大规模作战的条件。更可惜的是，如今的美国政治家继承了祖先的“精英”与“无赖”的光荣传统，当别的国家对传统的影子作战时，他们还要横加干涉，很有些当年的大英帝国的味道。美国的政治已越来越弥漫着一种所谓“正统”影子的气息。这种气息甜甜的，让人头晕；酸酸的，让人难受。跳出来再想想，那分明是一种强烈的腐烂气息。这种腐烂气息就是让别人的发展全部为了他们的享受而服务，否则扼杀之。
中国不具备美国那种割断历史的条件，中国不可能也不用割断历史。
这就决定了中国对传统影子的作战不可能采用大规模的流血作战的方式。
于是，回到旧轨道上去，还是走新的道路，就一直是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在前进道路上必须正视的问题。
“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是最可怕的势力。”列宁的这句话，正说明了无产阶级取得了政权之后所面临的最可怕的敌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把最可怕的敌人定位在外部的干涉上，为了抵抗这种干涉，我们不得不借助于更强烈的民族传统，形成更巩固的习惯势力。为此，我们不仅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更可悲的是，有相当多的共产党人，已经渐渐淡忘共产党人正是从反传统的理想组建起来并成长壮大的。结果苏联垮台了，一些国家的共产党也失去政权，并不是垮台于外国敌对势力的武装干涉，而是如专家所说“垮台于他们自己党的建设上”。
中国古代也有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说是一个美男子，爱上了自己的河中倒影，实际上是爱上了自己。他站在河边上看自己的影子，越看越爱，最后跳河身亡。这殊途同归的故事，难道也是中西方文化的不同？可怕的是，西方的巨人是在与影子的作战中死亡，而中国人，竟是在“爱”中死亡！
123.中国的影子
在全球各地，与影子的战争正在进行着，那就是商品经济条件下的市场规则与泛家族规则之间的战争。这是一场世界意义的战争。这场战争已经不仅仅是领导层的事，而是全体公民不管自愿与否都必须参加的事，从这个意义上说也是全体公民对自身传统的一场战争。这种战争，领导层处在一种相当尴尬的地位：依靠人民来与人民为敌。没有明确的敌我界限，没有明确的战线分布，没有明确的战役规划和时间要求。除非领导层小心翼翼，并时时警惕，否则不能引导这场战争向着胜利的方向前进。稍有不慎，牺牲的不是别人，将是他们自己。
多少年来，我们想知道我们在和谁作战，却没有一个明确的对手。无论东西方，谁见过哪个执政党宣布要与人民为敌？
我在写完长篇小说《白波九道》后，为1999年《小说选刊》长篇增刊写的创作谈中写道：“变的过程，也就是成长的过程，其间犯错误是难免的。用一句耳熟的话说，我们要付出‘学费’才能融入国际市场。犯过错误甚至犯过罪，都不可怕，改正了，反思了，就可以在将来少犯或不犯错误。可怕的是，谁能保证我们今天不再犯过去同样的错误，或者以另一种方式或另一种形式重复交出‘学费’？”
我们不得不提出一个可笑又可怕的命题：是该和我们的影子宣战的时候了。
这个影子就是泛家族规则及其派生滋长的泛家族管理文化。几千年来，我们的英雄豪杰都没有摆脱过这个影子的纠缠，也从没有战胜过它。现在是该把它彻底粉碎的时候了。如果我们不能做到这一点，还是那句话：我们将无法走向繁荣。
124.无影之影
泛家族规则是一直存在于我们身边的影子。我们是那样熟悉它，习惯于它，以至我们失去了它，就像猴子失去了屁股上的红印，影响不大但总觉得那不是自己。
大家族制——泛家族规则——泛家族文化，无论哪个朝代，这些都伴随在中国的普通老百姓身边，每日每时，年年月月。我们已经习惯于在这片土地上耕作，尽管种出来的可能是一片罂粟，我们也陶醉于那一片灿烂的美丽。
泛家族规则主导的企业、组织、团体、政权内，也许开始会很快出现井然有序、按部就班的“喜人景象”，但最终出现的必然是：再也没有人坚持正确的意见。这时，崩溃也就不太远了。
推翻大家族制，我们大概用了100年的时间。推翻泛家族规则和泛家族管理文化，我们需要多少年，现在还难以预料。因为大家族制虽然没有了，但这些东西还如影随形，时刻弥漫在我们的周围。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我们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改变它们。
因为家庭不可能在短期内消失，也许永远不可能消失。
泛家族规则和泛家族管理文化是不是就一定不能消失呢？
回答是否定的。家庭并没有消失，可是大家族制已经在中国逐步退出了社会组合。这种退出并不是因为有人写了几篇反对家族礼教的文章，而是因为组成大家族制的客观条件已经发生了改变。
大家族制的产生，是人类为了抗拒社会发展的不可预料性而组成的一种力量集合，是建立在血缘关系之上的最强有力的组合。但是，当社会的发展，社会中不可预料事件发生概率大大降低的时候，这种大家族制桎梏人性发展的另一面就凸现出来，它的被淘汰也就不足为奇了。
近年来，由于农村的生产经营规模变小，而市场风险变大，农村大家族势力一度有些抬头，但那只是暂时的现象，并不可怕，更不代表大家族制仍有市场。
然而，可怕的是，我们至今还没有对泛家族规则和泛家族管理文化引起足够的警惕，更不要说采取足够的措施。
125.谁更封建
有人说，中国的封建社会之所以延存2000多年，是因为中国传统社会存在着一个超稳定结构。
可是，为什么只在中国存在着这种超稳定的结构？而在西方社会几百年前就打破了封建的统治？
我不想在这里论证这个命题，这是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事。
我只是想说，真正稳定的并不是皇权，而是中国的大家族制、泛家族规则，以及建立其上的泛家族管理文化。无论皇权怎样更替，而这些东西基本不变，只是在表述或程度上存在着不同罢了。
如今，我们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明确地提出，要在中华大地上建立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体制，把商品经济的通行游戏规则引入到中国，于是，市场规则与泛家族规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要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互相排斥，互相斗争，有时又互相利用。
邓小平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是真正打破了大家族制的人，他灵活地提出“一国两制”，就是不再追求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政府制，放弃了“家长式”的“君临天下”才算统一的思维模式。而这种思维模式恰恰是泛家族管理文化中所刻意追求的重要标准之一。
相当多的企业集团管理者，对于那些核心企业之外的外延企业，大多采取一种“家长式”的态度，似乎那些企业像子女一样，应该而且必须为集团作贡献，甚至为核心企业作贡献。而正是这种思维，导致了外沿企业的心神不定，总觉得集团并不对自己真正负责；也导致了集团领导层与核心企业领导层的工作职责难以分清，相互扯皮甚至争权。说到底还是泛家族规则和意识在起作用。所谓“十个集团九个空，还有一个在支撑”，就是这个原因。
我们现在做的最有积极意义的事，就是宣传科学管理体系，提倡学科学管理。任何科学都是对泛家族规则的反动，也是对泛家族管理文化的抛弃。可是，只靠提倡正确的东西，而不明确应该丢掉的东西，结果就出现正确和反动并存，前进与倒退共生的局面。并且这种局面并不是第一次在中国出现。“落霞与孤鹜齐飞”，固然波澜壮阔，只是风景已近黄昏。
126.民主的悖论
近100年来，中国一直梦想着强大。
近100年来，中国一直梦想着民主。
实现强大，实现民主，就必须坚决地与自己作战。因为民主并不必然带来强大，强大也并不必然产生民主。
没有人意识到，民主的前提是我们过去几千年建立在民间的一些道德规范的沦丧。
现在，很多人都在摇头，道德没了，理想乱了，世风不古了。摇头的先生们正是把现在的社会行为与自己的影子进行着对比，才发现自己的影子无比的美丽，并且在眷恋回味的同时，猛烈地抨击中国没有民主。这方面的文章读来非常有趣。
我要大声地说，这正意味着中国在走向民主，是天大的好事，是中国真正走向强大的开始。
民主是一种体制，民主是一种法治，民主是一种对某些人、某些方面不民主的公众利益体现，民主只是一种手段。
近代中国社会里一些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不是不想实行民主，而是条件时机不成熟。
最大的条件就是全民的富裕程度，富裕程度直接关系到全民受教育程度，全民受教育程度直接关系到民主的进程。
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悖论：经济不发展，民主无法实行；而民主不推行，经济不可能真正长久、稳定地发展。
早在古罗马时代，就曾经实行过民众参与制的民主，结果出现了部分公民贵族化，导致罗马帝国的迅速崩溃。
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法国曾实行过公众参与制的民主，结果迅速出现集权专制政府，导致再次发生战争。
反过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德国实行法西斯的国家社会主义，经济迅速发展了，但结果并没有出现民主，而是出现世界范围内的战争，我在前面说过，这并不是因为有了一个叫希特勒的人就偶然出现了历史上的第三帝国，而是一部分资产阶级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理想，是他们的影子。只是他们并没有看见这个影子，或者虽然看到了但悄悄地将其藏匿起来。
中国的泛家族管理文化和泛家族规则共同构成了非血缘关系上的经济与社会意义，构成了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汪洋在我们的周围，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严重制约了中国的民主化进程。在这种情况下，解决这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悖论，只能是稳步、适时地随着经济的发展推进民主进程。推行急了，会造成历史的再一次翻版；推行迟了，又会造成地域血缘政治，而地区性血缘政治或泛血缘政治都是最糟糕的政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