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農第十一
衣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國之本也。民恃衣食,猶魚之須水;國之恃民,如人之倚足。魚無水則不得而生,人失足必不可以步,國失民亦不可以治。先王知其如此而給民衣食。故農祥旦正,辰集陬訾,
農者,耕種之稱。旦,正月,祥,吉也。農吉之月,謂是正月旦也。
陽氣憤盈,土木脈發,天子親耕於東郊,
用上亥日。
后妃躬桑於北郊。
用上已日。
國非無良農也,而主者親耕;世非無蠶妾也,而后妃躬桑,上可以供宗廟,下可以勸兆民。神農之法曰:丈夫丁壯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婦人當年而不織,天下有受其寒者。故天子親耕,后妃親織,以為天下先。是以其耕不強者無以養其生,其織不力者無以蓋其形。衣食饒足,奸邪不生,安樂無事,天下和平,智者無以施其策,勇者無以行其威。故衣食為民之本,而工巧為其末也。是以雕文刻鏤傷於農事,錦績蔡組害於女工。農事傷,則饑之本也;女工害,則寒之源也。饑寒並至而欲禁人為盜,是揚火而欲無炎,撓水而望其靜,不可得也。衣食足知榮辱,倉凜實知禮節。故建國者必務田蠶之實而棄美麗之華,以穀帛為珍寶,比珠玉於糞土。何者?珠玉止於虛玩,而穀帛有實用也。假使天下瓦礫悉化為和璞,砂石皆變為隋珠,如值水旱之歲、瓊粒之年,則璧不可以禦寒,珠未可以充饑也。雖有奪日之鑑,代月之光,歸於無用也。何異畫為西施,美而不可悅;刻作桃李,似而不可食也。衣之與食,唯生人之所由。其最急者,食為本也。霜雪巖巖,苦蓋不可以代裘;
苦,茆也。言無布帛可衣,唯衣茆蒙。蒙者,女人之衣曰蒙。今江東亦呼苦茆為蓋也。
室如懸磬,草木不可以當糧。故先王制國有九年之儲,可以備非常救災厄也。堯湯之時,有十年之蓄。及遭九年洪水,七載大旱,不聞饑饉相望,捐棄溝壑者,蓄積多故也。穀之所以不積者,在於遊食者多而農人少故也。夫螟勝秋生而秋死,
食苗心曰螟,食節曰騰,食根曰螫,食葉曰賊。此四蟲皆為人之災也。
一時為災而數年乏食。今一人耕而百人食之,其為螟勝亦以甚矣。是以先王敬授民時,勸課農桑,省遊食之人,減搖役之費,則倉凜充實,頌聲作矣。雖有戎馬之興,水旱之珍,國未嘗有憂,民終無害也。
愛民第十二
天生烝民,而樹之以君。君者,民之天也。天之養物,以陰陽為大;君之化民,以政教為務。故寒暑不時則疾疫,風雨不節則歲饑。刑罰者,民之寒暑也;教令者,民之風雨也。刑罰不時則民傷,教令不節則俗弊。故水濁無掉尾之魚,土涌無歲奠之木,政煩無逸樂之民。政之於人,猶琴瑟也,大絃急則小絃絕,小弦絕大絃問矣。夫足寒傷心,民勞傷國;足溫而心平,人佚而國寧。是故善為理者必以仁愛為本,不以苛酷為先,寬宥刑罰以全人命,省徹榣役以休民力,輕約賦斂不匱人財,不奪農時以足民用,則家給國富而太平可致也。人之於君,猶子之於父母
也。未有父母富而子貧,父母貧而子富也。故人饒足者非獨人之足,亦國之足;渴乏者非獨人之渴乏,亦國之渴乏也。故有若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此之謂也。先王之治,上順天時,下養萬物,草木昆蟲不失其所,獺未祭魚,不施網罟;豺未祭獸,不脩田獵;鷹年未擊,不張廚羅;霜露未霑,不伐草木。草木有生而無識,烏獸有識而無知,猶施仁愛以及之,奚況在人而不愛之乎。故君者其仁如春,其澤如雨,德潤萬物,則人為之死矣。昔太王居郃,
太王,是周太王也,古公宣甫也。后稷十五代孫居郃土,行仁愛於百姓,一年成市,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所亂`以然者,仁愛有餘也。
而人隨之,仁愛有餘也。夙沙之君,
風沙,國名也。仁愛不足者而人傳之,來歸舜。又云:舜伐之,沙國之人背君而來舜。未審將何為先也。
而人背之,仁愛不足也。仁愛附人,堅於金石,金石可銷而人不可離。故君者壤地,人者卉木也。未聞壤肥而卉木不茂,君仁而萬民不盛矣。
從化第十三
君以民為體,民以君為心。心好之,身必安之;君好之,民必從之。未見心好而身不從,君欲而民不隨也。人之從君,如草之從風,水之從器。故君之德,風之與器也;人之情,草之與水也。草之戴風,風騖東則東靡,風騖西則西靡,是隨風之東西也。水之在器,器方則水方,器圓則水圓,是隨器之方圓也。下之事上,從其所行,猶影之隨形,響之應聲,言不虛也。上所好物,下必有甚。《詩》云:誘人孔易,言從上也。昔齊桓公好衣紫,闈境盡被異綵。晉文公不好服羔裘,群臣皆衣牂羊。
牂羊者,言是老羊皮。又云母羊皮也。
魯哀公好儒服,舉國皆著儒衣。趙武靈王好鴃鵡,國人咸冠駿冠。紫非正色,祥非美義,儒非俗服。鴃非冠飭,而競之者隨君所好也。楚靈王好細腰,臣妾為之約食,饑死者多。越王勾踐好勇而揖鬭蛙,
越王勾踐好勇,將兵欲滅吳,招集天下壯士。乘車於路,乃見一蛙在車轍中努身似拒車輪。越王於是下車而揖之,於是壯士皆悉效之,遂滅吳。此明勇士力之甚也。
國人為之輕命,兵死者眾。命者人之所重,死者人之所惡。今輕其所重,重其所惡者,何也。從君所好也。堯舜之人可比家而封,桀紂之人可接屋而誅,非堯舜之民性盡仁義,而桀紂之人生輒奸邪,而善惡性殊者染化故也。是以明君慎其所好,以正時俗;樹之風聲,以流來世。或為上化而下不必隨君好,而人未必同也。故唐堯之世而四凶縱,殷紂之時而三人貞,漢文節儉而人庶奢,齊景奢而晏嬰儉。此未達之詞也。何者?冬之德陰,而有寒炎蕭丘,
蕭丘山自生之火,常以春起秋滅。其丘方千里,火褊中生。
夏之德陽,而有霜霰。霰,雨雪雜下也。以天地之德,由不能一於陰陽,況其賢聖豈能一於萬民哉。故權衡雖正,不能無毫釐之差;鈞石雖平,不能無抄撮之較。從君之譬,以多言之,唐堯居上,天下皆治而四凶獨亂,猶曰堯治。治者多也。殷紂在上,天下皆亂而三人獨治,猶日紂亂。亂者眾也。漢文節儉,而人有奢,猶日世儉。儉者多也。齊景太奢,而晏嬰躬儉,猶日國奢。奢者眾也。水性宜玲,而有華陽溫泉,
華陽,是南地名,屬梁,則出溫泉也。
猶曰水玲。玲者多也。火性宜熱,而有蕭丘寒炎,猶曰火熱。熱者,多也。迅風揚波,高下相臨,山隆谷窪,差以尋常,較而望之,猶曰水平。舉大體也。故世之論事,皆取其多者以為之節。今觀言者,當顧言外之旨,不得拘文以害意也。
法衛第十四
法術者,人主之所執,為治之樞機也。術藏於內隨務應變,法設於外適時御人。人用其道而不知其數者,術也。懸教設令以示人者,法也。人主以衛化世,猶天以氣變萬物。氣變萬物而不見其象,以術化人而不見其形。故天以氣為靈,主以術為神。術以神隱成妙,法以明斷為工。淳風一澆,則人有爭心;情偽既動,則立法以檢之。
檢,猶正也。設令教導,以示人正法也。
建國君人者,雖能善政,未有棄法而成治也。故神農不施刑罰而人善,為政者不可廢法而治人。舜執干戚而服有苗,
苗民不服舜。舜執干戚,舞於兩階間,苗民自服。《尚書》云:七旬有苗格。
征伐者不可釋甲而制寇。立法者譬如善御,察馬之力,揣途之數,齊其銜轡,以從其勢。故能登阪赴險,無覆轍之敗,
如車難行,猶無覆墜也。
乘危涉遠,無越軌之患。君,猶御也;法,猶轡也;人,猶馬也;馬,猶軌也;理,猶執轡也。執轡者欲馬之遵軌也,明法者欲人循治也。轡不均齊,馬失軌也;法不適時,人乖理也。是以明主務循其法,因時制宜。苟利於人不必法古,必害於事不可循舊。****之衰,不變法而亡;三代之興,不相襲而王。堯舜異道而德蓋天下,湯武殊治而名施後代。由此觀之,法宜變動,非一代也。今法者則溺於古律,儒者則拘於舊禮,而不識情移法宜變改也。此可與守法而施教,不可與論法而立教。故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拘法之人不足以言事,制法之士不足以論理。若握一世之法以傳百世之人,由以一衣擬寒暑,一藥治座痕也。若載一時之禮以訓無窮之俗,是刻舟而求劍,
宋人乘船,失劍於水,刻舟記之?待船至彼,方始求之。
守株而待兔。
有狩驚兔集株而死。有人過而得之,竟日不去,專守此株,更待兔來而誅死者也。
故制法者為禮之所由,而非所以為治也。禮者成化之所宗,而非所以成化者。成化之宗在於隨時,為治之本在於因世。未有不因世而欲治,不隨時而成化。以斯治政,未為忘也。
賞罰第十五
治民御下,莫正於法;立法施教,莫大於賞罰。賞罰者,國之利器,而制人之柄也。故天以晷數成歲,
行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日月行度各有其數,日行遲一年一周天,月行疾一月一周天。
國以法教為治。晷運於天,則時成於地;法動於上,則治成於人。晷之運也,先春後秋;法之動也,先賞後罰○是以溫風發春所以動萌華也,寒露降秋所以隕茂葉也,明賞有德所以勸善人也,顯罰有過所以禁下奸也。善賞者因民所喜以勸善,善罰者因民所惡以禁奸。故賞少而勸善,刑薄而奸息。賞一人而天下喜之,罰一人而天下畏之,用能教狹而治廣,事寡而功眾也。其王良之善御也,識馬之飢飽,規矩徐疾之節,故鞭策不載而千里可期。然不可以無鞭策者,以馬之有佚也。聖人之為治也,以爵賞勸善,以仁化養民,故刑罰不用,太平可致。然而不可廢刑罰者,以民之有縱也。是以賞雖勸善,不可無罰:罰雖禁惡,不可無賞。賞平罰當,則理道立矣。故君者,賞罰之所歸,誘人以趣善也。其利重矣,其威大矣。空懸小利,足以勸善;虛設輕威,可以懲奸。蚓復張厚賞以餌下,操大威以臨民哉。故一賞不可不信也,一罰不可不明也。賞而不要,雖賞不勸;罰而不明,雖刑不禁。不勸不禁,則善惡失理。是以明主一賞善罰惡非為己也,以為國也。適於己而無功於國者不加賞焉,逆於己而便於國者不施罰焉。罰必施於有過,賞必加於有功。苟善賞信而罰明,則萬人從之,若舟之循川,車之遵路,亦奚向而不濟,何行而弗臻矣。
審名第十六
言以譯理,理為言本,名以訂實,實為名源。有理無言,則理不可明;有實無名,則實不可辨。理由言明而言非理也,實由名辨而名非實也。今信言以棄理,實非得理者也;信名而略實,非得實者也。故明者課言以尋理,不遺理而著言;執名以責實,不棄實而存名。然則言理兼通而名實俱正。世人傳言,皆以小成大,以非為是,傳彌廣,理逾乖,名彌假,實逾反,則迴犬似人,轉白成黑矣。今指犬似人,轉白似黑,則不類矣。轉以類推,以此象彼,謂犬似攫,
大猿五百歲,則自善能媚美女。
攫似狙,狙似人,則犬似人矣。謂白似緗,
淺黃色也。
綑似黃,黃似朱,朱似紫,紫似鉗,
青色也。
鉗似黑,則白成黑矣。黃軒四面,非有八目;
黃軒,是軒轅黃帝也。治國乃使諸侯至於四方,因為四面。時人傳之,言黃軒有四箇面,故言非有八目也。
夔之一足,必有獨經;
《呂氏春秋》曰:昔哀公謂孔子曰:夔之一足,信之乎。孔子對曰:調六律,和八音,惟一人則足。時人謂言:夔身只有一足。《莊子》云:夔之一足,其行躑躅者也。
周人玉璞,其實死鼠;
周人,是周國人。其周國貴玉璞,其人不識。玉璞傍道,市人有人誑其謂死鼠為玉璞,賣與周人,以五綵裹之,於寶匣藏之,天下人謂其實是玉璞。卞和聞之,故從其家借而觀之,乃死鼠也。卞和笑之曰:此是死鼠,非玉璞,其人懷慚,並寶匣棄之也。
楚之鳳凰,乃是山雞;
楚人得山雞,見五色花文,謂是鳳凰。以將獻其君,行至路半,見野田中極多,乃問之。人曰:此是山雞。楚人懷慚而退,走歸。
愚谷智叟,而像頑稱;
昔有賢人隱在愚谷,自號愚公。時人聞之,謂之實是愚人,後知是賢智之人也。
黃公美女,乃得醜名;
黃公有美女,年三十不嫁,姿容端正。有人問其女,黃公謙曰:女醜不嫁出。人謂之實醜,後納為妃,時人始知其美麗也。
魯人縫掖,實非儒行;
縫,大也。大掖之衣,單衣大袂也。君子有道,藝者所衣也。哀公見孔子與士大夫異,又與庶人不同,疑之為儒服。然故問之。
東郭吹竿,而不知音。
竿似笙,有三十六管。齊宣王好聞吹之,門下吹竿者三千人。其時如解吹竿者得俸祿,東郭處士謬解在其中,虛執一竿於唇上,責求俸祿。官一王死,成王立,乃遣一一閒之,東郭吹竿謬,遂走,終身不出也。
四面一足本非真實,玉璞鳳凰不是定名,魯人東郭空檻美稱,愚谷黃公橫受惡名。由此觀之,傳聞喪真,翻轉名實,美惡無定稱,賢愚無正目。俗之弊者,不察名實,虛信傳說,即似定真。聞野丈人謂之田父,
野丈人,是藥名,世人從虛謂之是田父也。
河上妮女謂之婦人,
女,是藥名,今之飯帶是也。世人不審其名,謂之是婦人。
堯漿禹糧謂之飲食,
此亦是藥名。堯漿,是木樹中水也。禹糧,是赤土中極赤之土也,昔禹治水饑乏糧,乃取此土食之,故言禹糧。世人不審其名,謂言是今之飲食也。
龍肝牛膝謂之為肉,
皆是藥草之名也。世人不審,為是龍牛之肉也。
掘井得人謂言自土而出,
宋國有人家掘井,乃云:吾家掘井,利得一人。時人不曉,謂言是人從土出,悉皆傳之。國君聞之,召而問之。宋人對曰:臣家掘井得人者,住去水遠,每日遣一人汲水。自掘已來,每日餘一人之工。臣謂掘井似得一人,非是土下得人也。
三豕渡河云負行水上。
魯人讀《史記》不知字錯,云三豕渡河。有人問曰:其義焉在。魯人曰:競行水上。子夏聞之,往看,乃謂之曰:晉君己亥日渡河,寫史記者錯己字成三,亥字作豕。魯人不信,遂往晉問之。晉君乃是己亥日渡河,始知其字實謬錯也。
凡斯之類,不可勝言。故狐狸二獸,因其名便,
狐是野狗,狸是野貓。
合而為一;蛩蛩巨虛,其寔一獸,
蛩蛩前足長,巨虛後足長。其獸出鴈門山,見人,即巨虛負蛩而走也。
因其詞煩,分為二斯。雖成其名而不知敗其實,弗審其詞而不察其形。是以古人必慎傳名,近審其詞,遠取諸理,不使名害於實。實隱於名,故名無所容其偽,實無所蔽其真。此謂正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