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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号称特别快车,却走了二十七个小时,才从南京到达北平。

终点站到了,一阵忙乱之后,车厢里的乘客全都下了车。

卧铺车厢内,崔中石却依然坐在六号铺位上,望着窗外的月台。

十号十一号铺位的那两个跟踪的特工便被他弄得十分为难,不能先下车,也不能这样跟他耗着,其中一个便打开一个皮箱,装着整理皮箱里的东西。

另一个也只好装着催他:“都下车了,快点好不好?”

目光仍然在斜着关注崔中石。

崔中石突然起身,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提着公文包,飞快地向车门走去。

“下了。”站着的那个特工连忙说道,也不再管整理皮箱的特工,拎着自己的箱子急忙跟了过去。

另一个特工也立刻关上了皮箱,跟了过去。

两个青年特工下了车便傻眼了。

一辆警用吉普,一辆黑色小轿车,如入无人之境,从站台那端开了过来,吓得几个零散的乘客纷纷躲避。

两辆车径直开到崔中石面前,吱的一声刹住了。

吉普车门开了,跳下来几个警官,四处站开。

小轿车门开了,第一个钻出来的是方孟韦,跟着钻出来的是孙秘书,都是满脸笑容向崔中石走来。

有两个警官立刻过来帮崔中石接过了皮箱和公文包。

方孟韦已经走到崔中石面前:“辛苦了,崔叔。”跟他握手。

“崔副主任好。”孙秘书接着跟他握手。

崔中石:“这么忙,你们还来接我干什么?”

那两个青年特工只好装成真正的乘客,向出站口走去,偶尔还回头看一眼。

方孟韦和孙秘书已经陪着崔中石向小轿车走去。

孙秘书跟在身边说道:“我们局长本想亲自来接的,公务太忙,只好委托我代表他,崔副主任不要介意。”

崔中石在车门边站住了:“徐局长太客气了。向行长汇报完工作,我立刻去拜见他。”

“崔叔上车吧。”方孟韦亲自为崔中石开了轿车后面的车门,此时的神态倒像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毕竟崔中石几天前去南京是为了救方孟敖,这份情必须要表现出来。

崔中石跟他没有客套,径自上了车。

方孟韦绕过车身,走到轿车那边开了车门上了车。

孙秘书从副驾驶车门上了车。

几个警官立刻上了前面那辆吉普,仍然是吉普开道,轿车在后,在站台上快速向前面的出站大门开去。

两个仍然在排队出站的青年特工眼睁睁地望着两辆车扬威而去。

临战时期,乘客在北平出站都有警察在一旁看着,发现可疑人便喝令抽查,因此出站便很慢。

一个青年特工:“徐铁英的秘书也来了,这不正常。”

另一个青年特工:“赶快去报告吧。”

两人再不耐烦前面排队出站的乘客,蛮横地挤到出站口,插队出站。

两个警察立刻过来了:“干什么的?一边来!”

一个青年特工掏出了一本身份证明在他眼前一晃,二人再不理睬,大步向站外走去。

两个警察都没缓过神来,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哪个机关的?看清了吗?”

另一个警察:“好像是国防部的。”

驶离火车站,坐在后排的崔中石掏出怀表打开表盖一看,已经是下午六点了,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前排副驾驶座上的孙秘书,望向方孟韦:“六点了,行长等久了吧?”

方孟韦迎望崔中石的眼,觉得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忠诚可靠踏实,两人的眼神交流立刻都交汇在前座的孙秘书身上了。同时方孟韦心里蓦地冒出一阵难受,立刻望向前座的孙秘书:“孙秘书也一起到寒舍陪崔副主任吃饭吗?”

孙秘书转过身来:“对不起,我正要跟方副局长和崔副主任报告。局长说了,让我们先把崔副主任送回家去,毕竟一家人好些天没见面了。晚上九点,我们局长会来拜会方行长,请崔副主任一起来,他有要紧的事跟你们谈。”

方孟韦立刻不高兴了,崔中石的手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向孙秘书说道:“那我就先回家。孟韦,你跟行长讲一下徐局长的意思。行长如果有新的指示,我在家里等电话。”

方孟韦毕竟还是徐铁英的下级,何况徐铁英如此安排,一定是处心积虑,当即只好答道:“那就用前面的车送崔叔回家吧。”

这辆车就是方步亭的车,司机立刻加油门,超过了前面那辆吉普,停了下来。

那辆吉普当然跟着停下了。

方孟韦、崔中石、孙秘书都下了车。

吉普里的几个警官也慌忙下了车。

方孟韦对那几个警官:“你们下来两个人,用你们的车送崔副主任回家。”

小轿车的司机已经把崔中石的皮箱和公文包提过来了,吉普车的司机将皮箱和公文包放进了吉普车内。

崔中石坐上了吉普,那孙秘书也跟着坐上了吉普。

方孟韦在车门边依然站着,深深地望着崔中石:“这几天太辛苦了,回家代我向崔婶道个歉,问个好。”

崔中石疲倦地笑了一下:“我一定带到。你也先代我向行长和谢襄理问个好,晚九点我就过来了。”

方孟韦亲自关了车门:“你们的车先走吧。”

那辆吉普载着崔中石和孙秘书向崔家方向开去了。

方孟韦仍然站在路上,望着那辆远去的吉普,眼中浮出的是复杂的伤感。

北平东中胡同。

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北平分行地处西交民巷东段,1928年设行以来,在北平购置了不少房产。尤其在西交民巷一带,买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四合院,以供银行职员居住,算是当时非常优越的福利住房了。

崔中石是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主任是方步亭自兼,因此崔中石的地位完全可以享有一处大四合院。但崔一向行事低调,而且在整个中央银行系统都有金钥匙铁门闩的口碑,把银行的钱管得死死的,自己却从来不贪一文。正因如此便从上海分行一个小职员升到了现在这个职位。到北平后风格不改,挑了离银行约二里地的这所小四合院住了下来,安顿一家大小四口,连保姆都不请一个,家务全是太太亲自操持。

东中胡同不宽,警察局那辆吉普开了进去,两边就只能勉强过一辆自行车了。

“倒车,请把车倒回去。”崔中石在车内叫司机倒车。

那司机把车停下。

孙秘书:“我们把崔副主任送到门口。”

崔中石:“里面路窄,一进去别人就不好走了。倒出去停在大街上,我走进去也不远。”

“那就倒出去吧。”孙秘书发话了。

吉普又倒了出去,在胡同口的街边停下。

崔中石下了车,孙秘书跟着下了车,而且手里已经帮崔中石提好了皮箱和公文包。

“在南京多承关照,到北平还是你关照。孙秘书,来日方长,我也不说客套的话了。到不到家里坐坐,一起吃个便餐?” 崔中石嘴里这样说着,却又去接皮箱和公文包。在南京中统大楼那个出手十分大方的崔副主任不见了,此时俨然一个小气的上海男人模样,显然是不希望别人去家里吃饭。

孙秘书还是那个样子,笑道:“有纪律,崔副主任赶紧回家洗澡吃饭吧。我就在这里等着,八点半一起去方行长家。”

崔中石:“那怎么可以?”

孙秘书:“局长特地吩咐的,这是我的工作。崔副主任请回吧。”

“慢待了。改日单请孙秘书去全聚德。”崔中石不再多说,提着皮箱和公文包向胡同走去。

孙秘书在胡同口望着,见崔中石也就走了十几米,在第二道门口停住了,叩着门环。

东中胡同二号四合院便是崔宅。

“侬还好不啦?”崔中石让老婆叶碧玉接过皮箱和公文包,满脸歉笑,立刻问好。

“侬不要讲了,冲澡,吃饭。”老婆没有回笑,这倒不可怕。居然一句埋怨唠叨也没有,提着皮箱和公文包便向院中走去,这就可怕了。

崔中石怔了好一阵子,望着自家那个女人的背影,心里更加忐忑了。以往的经验,见面便骂几句,进屋就消停了;倘若见面一句不骂,这一夜日子便更不好过。上海女人数落丈夫都是分等级的,老婆这个模样,这顿数落埋怨显然像放了高利贷,连本带息不知会有多少了。

这个中共地下党忠诚的党员,因为严守组织的保密规定,在家里永远只能像很多上海男人那样,受着老婆无穷无尽的唠叨和数落。

崔中石苦笑了一下,转身把院门关了,再回过身去,眼睛又亮了。

“爸爸!”

“爸爸!”

大儿子崔伯禽十岁,上海流行的小西装分头,夏威夷式白细布短袖小衬衣,卡其布齐膝西装裤。

小女儿崔平阳六岁半,上海流行的两根小马尾辫,白底小兰花连衣短裙。

——两个孩子的装扮都整洁洋派,穿着其实很省布料。这时都站在面前,叫得声音虽低,却无比亲切。看起来,一儿一女都和崔中石亲些,而且都是一个阵营的,受着崔中石老婆的统治。

崔中石这才想起来,在口袋里一阵紧掏慢掏,结果还是没有掏出一样东西,满脸歉然:“爸爸这趟出差没有时间上街,没有给你们买大白兔奶糖……”

“上次爸爸买的,我们每人还留有一颗。你看!”儿子举起了一颗糖。

女儿也跟着举起了一颗糖。

崔中石蹲下了:“你们都洗了澡了,爸爸身上有汗,就不抱你们了。”伸出了两手。

儿子牵着他一只手,女儿牵着他一只手,三人同向北屋走去。

老婆叶碧玉已经在北屋的桌子上切西瓜了。

儿子和女儿同时抬头望了一眼父亲,崔中石做出害怕的样子。

女儿拉住了父亲,轻声问道:“爸爸,妈妈又会骂你吗?”

儿子望了妹妹一眼,又望向爸爸:“骂几句就算了。骂久了我们就不吃饭,也不写作业,她就不敢再骂了。”

女儿:“我不敢……”

“说什么呢?”叶碧玉在屋内发声了。

三人便再也不敢吭声,如履薄冰,走向了北屋门。

崔家外,东中胡同口。

那孙秘书好纪律。站在街口,长袖中山装上边的风纪扣依然系着,一任脸上流汗。

司机买来了煎饼果子,孙秘书接过来,仍然向两边看了看,无人关注,这才慢慢地嚼起了煎饼。

突然,那孙秘书停了手,咽下了口中的煎饼,盯向已经开到离自己这辆车约五米处的一辆军用吉普。

他看清了正在减速的那辆吉普,开车的人竟是方孟敖!

方孟敖的车果然在孙秘书的车对面的胡同口街边停下来。

从副驾驶座上走下来的是陈长武。

方孟敖熄了火拿着钥匙从驾驶车门下来了。

孙秘书连忙将没吃完的煎饼递给司机,快步向方孟敖迎来,举手便行了个礼:“方大队长来了?”

方孟敖随手还了个礼:“北平分行的崔副主任是住在这里吗?”

“是。”孙秘书答道,“刚到的北平,刚进的家。”

方孟敖:“你们接的?”

孙秘书:“是。我们局长说了,五人小组会议决定,由我们北平警察局协助方大队长查账。”

方孟敖深望了他一眼:“那就好好协助吧。崔副主任家是哪个门牌号?”

孙秘书:“报告方大队长,东中胡同二号,也就是进胡同靠左边第二个门。”

方孟敖向胡同走去,也就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回头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连忙又走了过去。

方孟敖:“崔副主任回家多久了?”

孙秘书看了一眼表:“一刻钟吧。”

方孟敖走回车边,掏出了雪茄,陈长武立刻打燃了火机。

方孟敖吸燃了雪茄:“让人家洗个澡吃了饭我们再进去问话吧。”

那孙秘书听他这般说,不禁又看了一眼手表。

方孟敖:“怎么?还有谁等着见崔副主任?”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所外。

五人小组每个成员的住所都派有四名警卫,院门阶梯边两位,通往住所的两边路口各站着一位。

一个中央军的军官,就是昨晚开车来接曾可达的那个军官,带着四名警卫来了。

路口的警卫、阶梯边的警卫同时行礼。

那军官:“换岗了。你们回营吃饭吧。”

原来的四名警卫:“是!”放下了手,迈着军步走了开去。

那军官使了个眼色,两个警卫立刻在东西路口站定了。

那军官这才望向另外两个警卫:“跟我来吧,长官正在等你们。”

这两个警卫竟是沿路跟踪崔中石的那两个青年特工!

门口是那个军官在站岗。

客厅顶上一个很大的风扇停在那里,并没有开动。

两个青年特工进去一眼就看见,曾可达正坐在沙发上看材料,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在扇着。

两个青年特工同时并步行礼:“可达同志,我们来了。”

曾可达抬起了头,望见两个人的帽檐下都在流汗:“辛苦了。热就把风扇开了吧。”

两个青年特工同时答道:“可达同志,厉行节约,我们不热。”

曾可达站起来:“也不省这点电。”亲自过去开了风扇的开关。

风扇转了起来,立刻满室生风!

“坐吧。”曾可达坐回沙发上。

两个青年特工各端着一把椅子在他对面的茶几前轻轻放下,笔直地坐着。

“说说情况吧。”曾可达收拾好了材料,用一个茶杯盖压着,开始专注地听两人汇报。

一个青年特工从身上拿出了那一卷《大公报》双手递给曾可达:“到德州站的时候上来一个人,给了崔中石这份《大公报》。崔中石从第一版看到了最后一版。我们怀疑这是他们接头的方式,秘密就在这份报纸上。”

曾可达只瞄了一眼那份报纸的第一个版面,就没有再看,只问道:“你们研究了吗?”

另一个青年特工答道:“每个版面都看了,没有任何字迹,也没有任何记号。”

曾可达:“那就不要看了。”

一个青年特工:“我们认为,崔中石如果是共党,共党组织的指示就一定在这份报纸上。请可达同志斟酌。”

曾可达望向二人:“那我们就一起来斟酌一下吧。”把报纸摊在茶几上。

两个青年特工站起来,走到曾可达那边,一起低头看着报纸。

曾可达望着第一版一篇报道:“看着这篇报道。记住我说的数字,你们按数字记住每个字。”

两个青年特工睁大了眼,专注地望着那篇报道。

曾可达:“七、十三、十四、二十六、三十二、五十四、五十九、六十。”停住了。

两个青年对望了一眼,有些明白了。

曾可达:“念出文字吧。”

“方、同、志、明、天、到、北、平。” 两个青年同时轻声念完,立刻露出佩服的目光,“他们是在用密码检字法接头!”

“是呀。”曾可达感叹了一句,“不要研究了,一万年也研究不出结果的。”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

曾可达站了起来,两个青年特工便自觉地想退出去。

“你们坐。”曾可达走过去接电话,听了一会儿,“方大队长有权力去崔中石家,你们不许干涉。关注那个孙秘书的动向就行。”放下了电话。

一个青年特工:“可达同志,正要向您报告,火车到站后有两辆车开到了站台上接崔中石。一台是北平警察局的吉普,一台是奥斯汀小轿车,像是北平分行的车牌号。方孟韦和徐铁英的秘书亲自接的崔中石。”

曾可达站在那里,想了想,然后对两个青年特工:“坐吧。给你们布置下一步的工作。”

“你找哪位啦?”叶碧玉开了院门,望着眼前这位挺拔的飞行员军官,满脸防范。

方孟敖站在门外,当然知道这个开门的就是崔中石的夫人,目光便流露出诧异:他想象中的崔夫人是个知识女性,而眼前站着的分明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弄堂女人。

方孟敖更得礼貌了:“请问是崔副主任的夫人吗?我叫方孟敖,崔副主任经常到杭州看我。”

“哦!”叶碧玉这一声有些夸张,却是由衷发出来的,“侬就是方大公子啊!快进来,中石呀,中石!方大公子来啦!”

崔中石在北屋门口的目光!

方孟敖在院门内的目光!

叶碧玉关院门的动作似乎因两人目光的凝固,比正常的速度慢了一半。

院门关上了,闩上了。

方孟敖大步向崔中石走去。

崔中石缓慢地向方孟敖迎来。

叶碧玉动作更快,超过了方孟敖:“快到屋里坐,我去切西瓜。”说话间已从崔中石身边进了北屋。

方孟敖和崔中石在院内站住了,相顾无言。

突然,方孟敖不再看崔中石,眼睛大亮,擦肩走过崔中石,向北屋门走去。

北屋门边,左边大儿子趴着门框,右边小女儿趴着门框。

两双好奇的眼都在看着这个仿佛比院内那棵槐树还高的叔叔!

方孟敖在北屋门口站住了,弯下腰:“你是平阳,你是伯禽。”

两个孩子仍趴在门框边,先后点了下头。

崔中石过来了:“这是方叔叔。还不叫方叔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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