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叔微醒了以后就想,到底要怎么积攒阴德呢?对了,给人免费看病吧,这样不就有阴德了吗?
从此许叔微就一生看病都不收钱了(谣言的制造者把免费看病这个事情想简单了)。后来,许叔微在考科举时又梦到天神了,天神说:“玉皇大帝知道你的善举了,认为你的阴德已经够了,现在可以中进士了。”(说明玉皇大帝一直在给许叔微计算着呢。)
天神还告诉许叔微一句话:“药有阴助,陈楼间处,堂上呼卢,喝六作五。”(各个版本记载的神仙说的话稍有不同,大概如此)最后许叔微果然考中了进士,而且是唱了第六名,最后进到第五名,名次在姓陈的和姓楼的同学之间,这就是免费看病积够了阴德的缘故。
神仙讲的这句话很出名,在历代文献中多有记载。看来中国人喜欢胡诌的风气一直没改。
显然,这是一个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例子。他们无法理解许叔微高尚的情操,估计也琢磨了,但没琢磨明白,于是就用这种因果报应的方式来解释。结果把许叔微尽一生之力去普济众生的大医精神,给降低到为了中一个进士而义诊这样一个低层次上。
他们难道看不到许叔微对待功名的态度吗?当许叔微看到朝中奸佞当道,无法施展抱负的时候,立刻就辞职归乡。显然,他入仕途的初衷是为了报国。如果是为了功名,那么他尽可以去讨好秦桧,又何愁没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难道他们就不能翻翻许叔微写的书吗?许叔微在自己的书里写得多清楚啊:“予年十一,连遭家祸,父以时疫,母以气中,百日之间,并失怙恃,痛念里无良医,束手待尽,及长成人,刻意方书,誓欲以救物为心!”“予既以救物为心,予而不求其报……”这些都是发自肺腑的话语。再看看许叔微的书中对待金钱的态度吧(我们后面会聊到),这些人怎么能给这样一位大医编造出如此不靠谱的谣言呢?
这则看似劝善,实则低劣的谣言,把许叔微的一世英名给彻底掩盖了近千年(因为一般老百姓不看医书,只看通俗读物)。今天我把这个谜团给大家揭开,只是希望大家不要辱没了许叔微普济众生的至高境界、大医精神。
这官没法儿当了
考中进士后,许叔微进入了政府部门,先后做了徽州、杭州教官,最后做了翰林院学士,这就是历代都把许叔微叫“许学士”的原因。
注意,这里的学士可不是现在我们读了本科就给的一个学位,而是一个官名。宋朝的学士分为好多种,比较复杂,这里就不多谈了。估计许叔微当时的工作应该是给皇帝撰写文稿。有的文献记载许叔微官至集贤院学士,我感觉有些不可能,因为这个职位太高了,而且从元丰五年开始,集贤院就被废置了,所以许叔微不可能去任职。此处存疑。
总之,许叔微在中央政府里工作之际,正是南宋抗金运动蓬勃发展之时。之后,他亲眼目睹了秦桧之流为了私利镇压抗金运动,将南宋王朝推向了末路。
在这些年里,南宋政府曾经组织了数次北伐,岳飞、韩世忠等将领也曾经大破金军。尤其是岳飞,带领岳家军一路势如破竹,血战金军,最后攻下了开封的朱仙镇。当时,完颜宗弼已从开封逃走了,岳飞却在一天之内接连收到十二道金牌。宋高宗和秦桧命令岳家军必须班师回鄂州,而岳飞本人,则必须去临安府朝见皇帝。
当时,岳飞收到如此荒唐的命令,悲愤泣下,仰天长叹:“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百姓听说以后,都拦在岳飞的马前,不让岳家军走。岳飞无奈,含泪取出诏书出示众人,说:“吾不得擅留。”
一时间,百姓哭声震野。
回朝后,岳飞父子被秦桧以谋反罪名逮捕审讯,但因找不到证据而审讯无果,秦桧最终决定杀害岳飞父子。韩世忠气愤不已,当面质问秦桧岳飞有何罪名?秦桧支吾其词,“其事体莫须有”。
绍兴十一年农历十二月廿九(公元1142年1月27日)除夕之夜,一代名将岳飞及其儿子岳云、部将张宪在杭州大理寺风波亭内被杀害。岳飞被害前,在风波亭中写下八个绝笔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这一切,身处朝廷之中的许叔微看得一清二楚,他的那颗报国之心,在经历了热血沸腾、澎湃激荡之后,被昏君和奸臣的卑鄙彻底击碎了。
有秦桧这种天字第一号的大奸臣当道,有宋高宗这种自毁长城的昏君在位,岂有忠臣报国之日?
看清了这些人的面目以后,许叔微愤然离职。他又回到了民间,为老百姓看病去了。
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
一个读书人,在这种昏暗得不见天日的时代里,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为百姓尽自己的一点力量,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许叔微含着眼泪离开了临安,他乘舟远去的时候,回望了一眼这个仍然沉浸在歌舞升平中的都市,仰天长叹,一腔报国血,化作百丈冰。
小舟在暮色中慢慢地远去了。
从此,许叔微隐居在无锡太湖边的马迹山,盖了几间房子,取名为“梅梁小隐”,继续为百姓看病。
许叔微隐居后不久,他的朋友,为南宋王朝冲锋陷阵,立下汗马功劳的韩世忠,也挂冠而去了,隐居于苏州。
据说,韩世忠隐居以后,闭门谢客,居家阅书读经,从此不再谈论一句有关打仗的话题。他经常骑着毛驴,携小童一二,带着酒壶,游山玩水。
有的时候,他会乘舟从太湖上来,到许叔微的“梅梁小隐”坐坐,两个人面对太湖,把酒临风。
这原本应该是诗兴大发的场景,可是,人们却经常见到两个人都默默无言,凝望着远方,一坐就是许久。
在给老百姓诊病的同时,许叔微开始整理自己的著作。在《伤寒论》的研究方面,他写了《伤寒百证歌》《伤寒发微论》《伤寒九十论》三本书。其中《伤寒百证歌》我们都了解了,是以歌谣的形式论述伤寒病的诊断治疗方法。《伤寒发微论》是他的一个论文集,里面提出了很多他学习《伤寒论》时的思考。而《伤寒九十论》中整理出了九十个许叔微自己看病的医案,还在每个医案后加上了评价和体会,成为一个医案集。这是中医历史上较早的一部完整的医案集,而且全部是关于《伤寒论》的,所以价值较高,学中医的同学绝对有必要拿来一读。在《伤寒九十论》里,我们可以看到许叔微诊病的方式,可以看出他对经方应用的熟悉,甚至可以看出他严谨而又潇洒的性格。
在看《伤寒九十论》时(或者是看我前面讲述的许叔微诊病的情景时),估计大家会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许叔微每诊一病,都要说“这是《伤寒论》某某汤证”呢?
原来,《伤寒论》这本书有一个很特别的体系,它把人体从外到里分成了六个部分,称为六经,它们分别是: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这六经就是人体从外到里的六个功能体系。《伤寒论》一书的实质,就是用寒邪来作为假想敌,来探讨人体这六个功能体系在遇到外邪时的反应。这六经与经络的六经和脏腑的六经有着对应的关系,同时,这六经与中医的阴阳、寒热、表里、虚实八纲辨证体系也是对应的。许叔微提出的表里、虚实辨证早就对此进行了说明。
在治疗方面,张仲景把药方分列到六经中,同时把每个方子的适应证写成了“汤证”。这个“汤证”,张仲景写得那是言简意赅,这是长期经验积累的结果,简直没法儿再去修改了。后世的人在学习《伤寒论》时,发现了一个捷径,那就是把《伤寒论》中的汤证给背下来。而实际上,每个“汤证”就代表着一个类型的病证。如果您用语言来描述这个病证可能要说半天,比如“瘀血与邪热相结于下焦的蓄血证”,实际上内行的人只要说一个汤证就可以了:“桃核承气汤证。”一句话就把疾病的症状表现、该用什么药都说出来了。
这是一种提纲挈领的表述方式,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认真地研究一下。日本人把这些知识学去以后,觉得非常好用,甚至产生了“废医存药”的想法,就是把中医理论都不要了,只要有这些汤证就可以了。当然了,这是一股错误思潮,现在日本人也知道了。但是这却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汤证理论在临床中有多么实用。
在临床中,许叔微灵活运用经方,后世有人称赞他是真正掌握了经方灵魂的人。比如清朝饱读医书并自己编著了一本医案集《古今医案按》的俞震说:“自晋迄今,善用其书(指《伤寒论》)者,惟许学士叔微一人而已。”
这种评价够高了。
极其神秘的秘方
您该问了,难道许叔微一生只使用《伤寒论》中的经方来治病吗?这样是否太局限了?
其实,许叔微除了使用经方之外,还经常使用自己创的方子,还有别的医生创的方子,只要是对治病有好处的,他都会学习。
比如,许叔微的表兄患了一种“头风”病,患了二十来年了。这是一种头痛病,三国时候的曹操,也被这种病折磨得要死,最后甚至因此把华佗给杀了,可见这病能把人折腾成什么样。甭说那会儿,就是现在它也是医学界的一个难题,还不能完全治愈。
许叔微的表兄的头风病发作起来什么样呢?那是“头痛如破,数日不食”,的确是痛苦不堪啊。
显然,对这个病许叔微也没有办法,尝试了好多方子都无效(百方不能疗)。看着患者受罪,自己却无能为力,许叔微的心里真是不好受。
就在这个时候,家人请来了另外一个医生,叫田滋。这位医生来了一看,说:“我母亲以前就患过这个病,后来得到一种药,服用后就好了。”
嘿!有这等事?大家都兴奋起来。于是许叔微就说了:“那您就将这种药卖给我们一些吧。”
田滋医生卖给了他们十丸药,让患者每天服用一丸,连吃十天。可他没把这个药的方子告诉许叔微,也就是说,这是个秘方。
十天以后,田滋医生又来了,他问这位表兄:“最近犯病没有啊?”
表兄挠挠头,还真没犯!
田滋医生又问了,“你以前都是吃什么东西犯病啊?”
表兄回答:“只要一喝酒,一吃鱼,准犯!”
于是田滋医生告诉这位表兄:“现在去买些酒和鱼来,今天你敞开了吃,我在这里观察一下。”
这位表兄吓得差点跌倒,脸都白了,这不是让我送命吗?还敞开了吃!我只要吃一点都会犯的!
结果大家都说,那就试试吧,看看这个药的效果如何啊(反正不是自己疼)。
最后,这位表兄二十年来第一次过了嘴瘾,吃了一天的鱼,喝了一天的酒。
大家都傻了,瞪着眼看着他,等着他头痛。
结果人家还真就没有犯病,而且,从此这个病就好了(竟不发,自此遂瘥)。
此时许叔微的心情,各位应该能够想象得到,他是无比的好奇啊——这是一个医生的本能,到底这个方子是什么成分呢?为什么如此有效呢?我要是能够学来该多好啊!(不光是许叔微,估计地球人都这么想。)
可是,这是田滋医生的秘方,人家还要靠这个赚钱生活呢,当然不会轻易告诉你。
要说这秘方那可是不得了啊,这几乎成了中医的特色了。扁鹊的师父长桑君在传授给扁鹊学问的时候就说过:“吾有禁方授汝。”可见秘方源远流长。在历朝历代,都会出现一些人,他们的医术不是很高,有的甚至对医术一窍不通,可就是有个秘方。这些秘方不知打哪儿来的,有的是祖上传下来的,有的估计是路上捡的,有的是死囚在即将被砍头的那一刻突然良心发现贡献的,总之这个秘方必定出处神秘,但是治疗某种疾病效果就是好,结果人家卖这个秘方,就发了财了。所以,自古就有“单方一味,气死名医”的说法。
但是秘方显然也存在着问题,虽然疗效好,但是流传不广。有秘方的人一般都只传给自己的后代,因此看病的范围一般不超过方圆五十里,全国人民是没法儿享受到的,更甭提全世界了。如果这家的香火不旺,子嗣断了,又比如该人后代的兴趣在娱乐圈,搞文艺当演员去了,那这个秘方就算倒霉了,最终的命运很有可能成为压箱底的废纸,直到腐烂。
您一定很着急,天啊,这该如何是好?
我也不知道,没办法,我们把这个重大课题搁许叔微头上吧,让他去好好思考!
这位田滋医生后来和许叔微成了好朋友。许叔微的医术与医德都让田滋佩服不已,他觉得许叔微真是一个好医生啊,如此境界之人,实在是平生未见。
后来,田滋要到其他地方去了。临别前,许叔微去送他。
那是个夏天的午后,阳光很足,浩渺的太湖水反射着层层光影,湖边柳树的枝条拂过水面。
朋友的远去,让许叔微有些伤感,自己的年龄大了,也不知道何日才能再相见。
在即将登舟时,田滋很郑重地把一个信封交给了许叔微。
许叔微有些意外,“田兄,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