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人类理性的边界,是思维自由的原野。它构建起了庞大的世界,让每个人把自己潜意识里的观念放大、演绎、改造。梦是什么呢?有的人说是原始欲望的集合体,有的人说是真实的自己。每个人都做过梦,有的人憧憬梦,因为梦是现实的转折;有的人崇敬梦,因为梦是将遇之事的先知;有的人关注梦,因为梦的神秘难解。
马家有一个梦很神奇,已经被口口相传了三代,这个梦是老马做的。老马在家珍怀清远三个月的时候突发心脏病,被家里人送到了医院。当时老马刚从村委会开完会回来,在路上的时候他就觉得胸闷喘不上来气。谁知道病来的如此之急,他刚一踏入家里窑洞的门,就倒在了地上,他的儿子们立马赶过来,借了一辆面包车把他拉到了乡医院。良生立马给二姐打电话,二姐当机立断,让他们转到市里的医院。她电话联系院长,让院长紧急安排了个单人病房。等到老马醒过来的时候,病床旁守着他的四个子女,他们焦急的神色却引得老马想笑。老马也是经历过大事的人,就刚才,他就从鬼门关溜了一趟回来。
老马倒地后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穿着一双布鞋,去了自己大姐的家,大姐的家是个地坑院,门口安在土坡的当路口,门矮矮的,陷在土里。门口长满了杂草,门沿落满了灰尘,一副残破的样子。
老马向里喊了一句,门开了,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的老姐姐掂着一把扫帚出来了,冲着老马笑了笑,老姐姐的手里还有一副鲜红鲜红的对联,对联的字却是用白字写的。老马对老姐姐说:“门口这么多杂草,咋都不锄一锄嘞!”老姐姐笑了笑,没有作声。接着,老姐姐就走进院里,把门关上了,这时门外突然有了一把锈死的锁。老马再往里面喊了一声,再也没有人出来了。
接着,老马看到有一群人远远朝他跑来。那些人戴着红袖章,举着锄头,看上去恶狠狠的。老马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儿,就使劲跑,他不回头地向前跑,直到后面的喊声越来越小。他停在了一个松树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松树立在崖上,粗壮的根紧紧地扒着这块黄土,树枝上挂着两条白色的飘带。眼前的景象让他想起了什么,他朝下看了看,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一头便要栽下去,正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回头一看,这人居然是他的二哥,二哥说:“走,跟我回家。老四在家里等咱们呢!”老马听了这话,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模糊的印象。就老老实实跟着二哥往回走。
这条路十分难走,一路上曲曲折折,都是石子和土。
走着走着,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二哥说突然停了下来,告诉他:“不对,咱们走错路了。你不能再走了,就到这儿吧,你回去吧,过几年再来。”老马正在疑惑为什么二哥这么说,刹那间感到胸口一阵疼痛,而且身边有股风已经暗暗起来了。
老马终于醒了,他焦急的子女们不禁要哭出来。最是大姐忍不住,哭了起来。大姐是个内心脆弱的人,总是会在不和时宜的场合触景生情,马家的子女一直以来都不喜欢大姐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故而大姐这次也免不了被子女们说教几句,可是大姐被他们这么一说,悲伤中又夹杂着一丝委屈,她怕自己失态,就急匆匆走出医院外了。
老马醒后,已经忘记梦的大部分。只记得他二哥把他拦住了,他一直在跟他的后辈们念叨,要不是二哥,我就真的回不来了。这个故事是如此具有说服力,以至于这个梦就这样流传下来,到了清远这里,它就俨然成为了一个神奇的存在。马家始终相信,自己家庭的命运是冥冥之中被启示的,自此,马家的每个人都开始关注自己的梦,他们这样的坚持,可能就是来源于这个神奇的梦吧。凭借着这样的信念,老马在他身后也依旧同老马家的每个人产生联系。他不但用自己的教育方式影响了子女,还形成了自己家里的宗教。他生养了自己的子女,他也对这个家产生了深深的精神影响。
可是老马确确实实是走了,老马在那次急救后身体异常的健朗。清远出生后,老马的身体却再也撑不住了。他每日只会下地走走,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床上养神。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短促,他的每个行动就像在和另一个人角力一样,费劲心神才能移动一点。他是在和时间角力,时间用它最大的耐心,硬生生把一个年轻的生命拖到了垂暮之年。清远出生后两年,老马走了,老马的坟被选在了一个山坡旁,旁边是一颗松树,松树粗壮冠大,可以为老马遮风挡雨。
后来老马的子女们不止一次梦到老马。梦的内容有很多,但是形式总是很离奇。有许许多多不能联系上的人和事,不过这些梦里都有老马。每每这个时候,子女们便互相打个电话交流一下,他们认为这是命运或者老马的启示,于是,这样的交流或是为了寻求安全感,或是为了采取统一的行动。从他们的表现中,隐隐约约存在着一种惊恐。不论他们年龄几何,在互相电话交流的过程中都表现得像个小孩子。那种不安、互求安慰的状况让人感受到临战待敌的肃杀。这也许就是老马家特殊的情感纽带。
这些有关老马的梦,大部分都被子女们合理解读,然后他们相约一个双休假,一齐回家,或是去老马的坟上看看,烧些纸钱;或是生活做饭,就像这个家还没分之前的和睦。女人们做饭,男人们抽烟聊天,桌上说些家里事,饭后打一两圈麻将。在这样的家庭聚会中,良勋做东,这个老宅子只有良勋留了下来,日常照顾年迈的妈妈,姊妹们过来,他自然要大方些,拿出自己的好酒。好酒配香烟,不大一会儿,那窑洞里就是烟雾缭绕,气氛就这样被点燃。在桌面上,各家的糟心事就这样被公开,大家你一言我一句,悲伤的哭两声,高兴的笑两声。姊妹们聚完,各自觉得心满意足,然后陆续回家去了。
良生这辈子也深受梦的困扰,他总认为自己的梦比较邪乎。他产生这样的印象不是平白无故的。良生起初来到城里,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跟着自己的姐夫做活,他很容易就晋升到了管理层,拿着比工人更高的工资,然而他也变得更加忙了。二十多的大小伙子,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跑来跑去,一刻都不能停歇。他几乎成为了这个公司里最忙的人,他决心要为自己的家争口气,他吃住在工地里,夏天枕着浸满汗水的草席,同工人们睡在在建工程里,冬天和工人们一起吃大锅菜。没过多久这个小伙子就磨练起来了自己吃苦的能力,时间带给他的还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他拿着这笔钱买了个新摩托车,就是清远特别喜欢的那辆雅马哈。在这之前,良生骑的摩托一直是一辆老旧的本田,一次,他带着家珍和孩子去集市买东西,途经一个弯弯曲曲的角度很高的土坡,那天刚下过雨,路上又泥泞又滑,这个坡自然是很难上去的。年轻的良生想挑战一下这个土坡,家珍劝他乖乖走另一条路。那个时候,家珍的话已经劝不住他了,良生加大油门,那辆本田就歪歪扭扭地载着三个人往上冲,原本是一鼓作气的路线,因为湿滑的路面,就变得格外难走,终于这趟危险之旅就停在了半坡中,紧接着,车子就像被最后一个稻草压倒一般倒了下去,良生一家全都栽了下去。当时,清远脑子里满是电视剧情画面,他觉得倒下了就一定要昏迷,他怀着一种害怕的心情顺势倒在了地上,接着就闭上了眼睛。这只是一次有惊无险的失败,人都没有事情,只是家珍买的鸡蛋碎了几个。就良生来说,他本来就嫌弃这个老旧的本田摩托,这次没有面子的摔倒,更让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赚到的第一笔钱换个新的摩托车。可就家珍来说,她感到隐隐的不安,她的话在良生眼中越来越没有分量,这次的冒险让她担心良生会一发不可收拾下去。就清远来说,他还没有感受到自己父亲这个行为背后的可怕,直到他开始懂事以后,回想起来自己父亲的某些疯狂举动,才感到冷汗直冒。
家珍把清远带到城里后,良生并没有去接刚下车的家珍母子,他实在是太忙了。家珍根据良生电话里的描述,找到了那间安置他们的出租屋。
良生经常忙到晚上十点多回来,有时候甚至不回来。良生给家珍的任务就是带好清远,而他在外打拼,晚上就骑着自己的雅马哈凯旋而归。清远渐渐熟悉了自己父亲发动机的带速,久而久之就能远远听到自己父亲的行迹。良生一回来就把摩托车停到出租屋的楼下,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楼梯,回屋睡觉。他满心以为自己的日子就会这样男耕女织地过下去,至少这样的束缚他还可以接受。毕竟和以前相比,他只是和家珍母子的距离近了些。
命运的指针一秒一秒地走,良生的生活在清远来市里读书后的第二年发生了改变,而这个改变,就来自于那个离奇的梦。一切仿佛都已经被安排好,那个梦,就守在那个夜晚,悄悄潜入了良生的脑海里。
那天,良生刚和公司里的二把手吵完架。那场架闹得挺大的,两个人差点拳脚相向,幸亏众人将他们拉开,不然可真的出了大事。良生撂下了一句狠话,气冲冲地跨上他的摩托车,一拧油门,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尽管闹得很凶,良生还是憋着一肚子气忙完了自己手头里的活。差不多快傍晚的时候,良生的姐夫给良生去了个电话,想问一下情况,没想到良生一怒下把手机关了。回家后,他把手机开开,冲着听筒对面的人他骂了一顿娘,屋子里又是拍桌子又是摔东西的,整个小楼都听到了良生的怒吼,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准备随时和那个得罪他的人拼上一架。最后他终于耗尽了自己的精力,进入了梦乡。
那天晚上凌晨两点,那个梦终于来了。良生梦见了他之前养的牛,他正在喂牛吃草,牛儿满意地咀嚼着路边的野草,看着牛心满意足的样子,良生却觉得有点饿了。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窝窝头,大口大口地嚼着。一回头,他的牛却被自己的叔叔牵走了。良生急忙追上去,想上去问个明白,可他叔叔和那牛竟然瞬间消失了。良生气不过,就想到跑去他叔叔家讨个说法。他叔叔平常在家里啥活都不干,简直就是个啃老族,这下还闹腾地来偷自己的牛了!虽说良生是个晚辈,但是这么欺负晚辈的叔叔也不该给个好脸色看。谁知道当他到他叔叔家的时候,牛已经被宰了,他叔叔的院里支了一口大锅,里面的肉香味让良生口水流了一地。刚好他也饿了,就开始喝叔叔一家一起吃牛肉。叔叔从家里拿出了一个洋瓷碗,那碗沿磕出了一个豁口,看上去又旧又破。良生的叔叔从锅里舀出了几块肉又添了一些汤到良生的碗里。正当良生准备去吃的时候,碗里突然浮上来一只牛眼睛,良生被吓了一跳,恍惚间还听到了牛的悲鸣。他下意识地丢掉手中的碗。
良生就这样被吓醒了,冒了一脑袋的汗。他从床上慢慢下来,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半,窗外还是一片漆黑,良生扯掉一张纸,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他走出门去,不知是出了太多汗的缘故,还是天气蹊跷,他发现外面凉快极了。清远坐在院里的一张弹簧床上,点了一根烟。四周安静极了,他的眼睛开始在身旁的景物中摸索,试图找到一个可以落脚发呆的地方。不知怎么地,他感觉周围和平时有些异样。他又搜索了一圈,猛然惊起---他的摩托车不见了!良生忽然感到胸口一震,又一股冷汗被吓了出来。他急忙回去叫醒家珍,然后下楼查看了一下案发现场……
清远起来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坐在自己父亲早上坐过的地方,向外盼望。那熟悉的地方,确实少了一个摩托车的身影。
就在上个学期,清远语文考了100分,数学考了98分。从初来乍到的毛小子到班里第一,清远只用了短短半个学期就完成了这样的身份转换。在宣布成绩的那天下午,良生把摩托车停在学校里,专程来等清远,清远拿到了好多奖状,接着他兴冲冲地跑向外面,甩下身后的众人,爬上了摩托车,紧听见一声发动机的怒吼,清远迎来了他最得意的暑假。
那个下午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摩托车却已经落入贼手。不过一会儿,良生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回来。他已经报了案,可是他对找到摩托车不报任何期望。良生恨得牙根痒痒,那天上午,他没有去工地,下午,他徒步走向了工地,又开始处理眼前的糟心事。那个离奇的早上,那个让人惊吓的梦,就这样成为了良生城市梦想的转折。
5年后,清远又看到了那辆摩托车。
当时他正蹲在一个破旧的公共厕所里,里面味道大得很,墙也是破的。清远正忍着那股恶臭,内急的他只能暂时屈居于此。清远对厕所的记忆都是不堪回首的,农村的公共厕所和出租房周围的厕所,各自呈现出了自己的特色,总结起来倒是很相似:脏、臭、污。
他家乡的厕所后面总是有一个深深的大坑,里面自然进行着自己的化学反应。大坑连着斜坡,成了排便的地方。而出租屋外面的厕所,则连着一个开放式的垃圾场,那个小厕所,简直是用小土块垒砌起来的,老旧的木头则叠成了它的顶。因为时间长了,厕所的横梁和角落全都结满了蜘蛛网,夏天的时候,会有蛆虫爬出坑来,到门口的下水道里羽化成蝇。房东曾经把那间小屋子改造了一下,变成了厕所和浴室,大家都在里面洗过澡。每当清远去的时候,他总是战战兢兢,生怕里面的蜘蛛和虫子对他不利。
清远这次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那只正在结网的蜘蛛身上,它正小心翼翼地滑向自己的猎物,那只小蚂蚁被命运网住,不停地挣扎、翻滚。清远很是喜欢这样的猎杀环节,他甚至能听见那只蜘蛛的螯牙刺入那只蚂蚁身体的声音,正当他专心致志于这场规模微小的猎杀时,清远远远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还是那么有劲儿但略显沙哑。清远明明白白地透过那个砖头的缝隙,发现了那辆摩托车的身影。虽说只是短短几秒,但是清远却分明看到了那辆摩托的车牌,听出了那独独属于父亲的带速。他急忙提起裤子,追了出去。那辆车的速度不减当年,清远渐渐追不上了,只得恨恨作罢。
清远回去后把这件事告诉了良生,良生只是不太关心地说道:“那就算了吧。可能你也看错了。”自那天凌晨后,那辆摩托已经离开了他们5年。良生也换了个新车,可在良生嘴里时常念叨的还是那辆如同骏马一般的雅马哈。他的青春活力仿佛随着那辆车的失踪而消失了,他同那丢了车子的祥子一般,开始面对生活给出的更多难题,失去那辆车,如名将离开了宝马。良将不再是良将,宝马也不再是宝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