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壹觉
感觉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从婴孩发现这个世界开始，便不断丰富起来，它像貔貅一样，随着岁月的累积不断膨胀。当感觉第一次被建立时，它便为这个婴孩描绘了一个世界的大概轮廓。当这种基础被建立的时候，它便悄无声息地留在孩子的记忆里，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清远如今还记得的感觉是自己对绿茶的初次邂逅。那种奇怪的饮料曾经是清远脑海里最完美的存在，电视广告上的饮品总会用各种方式来吸引孩子们的注意。那沁人心脾的绿色、满足的表情深深地印在清远的脑子里，难以抹去。去市区的日子总是可遇不可得的，清远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机会，买上一瓶绿茶，尝尝它的味道，享受一下电视广告上的感觉。也许清远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乐于沉浸在自己的感觉中了。终于，清远等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瞬间，他满怀欣喜地随着妈妈挤上公交车，在拥挤的车厢里忍受着各种气味，数着车子里的人，听着公交车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他跟着妈妈转了好多地方，然而每当他想要提出买瓶绿茶解解渴时，他妈妈总会阻止他。他妈妈的理由是，绿茶不好喝，不像电视上那样。清远不相信，年轻人总是存着这番怀疑的精神来质疑大人的话。终究，家珍受不住孩子的坚持，给他买了一瓶，清远迫不及待地去拧瓶盖，但是他的小手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渗出了满满的汗水。清远拧不开，让妈妈帮忙，妈妈拧开后自己先喝了一口解解渴，清远因为这个动作差点心疼地哭出来---自己等了那么久，还是没有喝到第一口。“不过能喝到就是幸福的”清远怀着这样的希望，满心欢喜地凑到瓶口，给自己灌了一口。谁知道这味道并不是他脑海里的那种感觉。饮料的味道要甜不甜，要苦不苦，游离在这二者之间。这种瞬间的反差，是清远第一次体会到自己想象的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偏差。她妈妈早知道结果是这样子，她知道因为清远的这句话自己又浪费了几块钱。感到不值的不只是家珍，还有清远。他既尴尬又无奈。虽然后来他还是被这种电视上的广告骗过，比如方便面的广告，但是这种反差的感觉却再也没有来得如此无地自容的强烈。
后来清远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自己的感觉和这个世界的差别是怎么一回事，尽管解释的略过牵强，但是他毕竟从自己的解释中获得了答案，这种自己给予自己的答案是那样容易让自己相信，这样他便又一次被自己的感觉所欺骗。
清远骗了自己不说，他还骗了别人。这是让小时候的他顶愧疚的事。这顶愧疚的事情还要涉及到另一种感觉：离别和距离。
这两种感觉要说也是一回事，至少在小时候的清远看来是一回事。他记得一年秋天，秋风狂扫落叶，院子门口的石子都被风吹得冰凉冰凉。那天薄云几朵，空气清爽，清远穿着新缝制的毛裤，同妈妈在门口等爸爸回来。清远的毛裤是用绿色毛线编织的，轻便、保暖、透气。清远特别喜欢这种款式，它不像别的毛裤，臃肿、肥大。孩子年轻的时候是很喜欢活动的，他穿着这条毛裤，感觉到一种力量从双腿产生出来。于是，他就穿着棉拖鞋在石头上跳来跳去，逗着自家的小狗狗。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不懂母亲的担心。其实清远也有自己的担心，他希望爸爸回来的时候不是酩酊大醉，而是拎着玩具。哪怕他不拎着玩具，也要神志清醒地回来，他对远方即将回来的人抱着这样的想法，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喜欢距离，喜欢离别。离别能把他不喜欢的事情带到远远的地方，不在他的眼前晃悠，不让他感到烦心。正当他担心着即将要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家珍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朝着院子里走去。清远知道他爸爸良生今天不回来了。他不由得高兴起来，就他和妈妈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不，还有他的小狗。他喜欢这样的搭配，这道家常菜只有这几个味道，他就很满足了，而良生对他来说就像是个调味品，要么是苦，要么是甜。清远为了不苦，宁愿舍弃他带来的甜，因为玩具目前还算足够。那个时候，离别像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然而后来的离别，却极少能让清远开心起来了了。
那日子里，学校聚着四邻村子里的孩子们。有从青牛峪来的，他们可是要下一大段山坡的路。每当清远上学的时候，便能看见远处的坡上露出几个小身影，他们的背后就是冉冉升起的太阳，这就是从青牛峪来的孩子们。而马路的那边，从夹道的林子里晃晃悠悠出来的，就是南坎的人。清远原本是不喜欢南坎的人的，从清远记事起，他哥哥的劲敌就是南坎人。南坎的小伙子和他哥哥有来有往，所以清远打小是不喜欢南坎的同学的。在他眼里，南坎的人将来都是敌人，他对这些孩子们抱有不小的成见。
感觉一旦形成，如果想改变的话，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而对于孩子们，更准确的说是对清远来说，往往是一个人就会改变这种看法。他好像从小就有这样的特点，或者说，他是逆来顺受惯了。当然在孩子的眼里，认事情认得特别真，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直来直往。清远从小就是这么矛盾，在他的眼里，他很难接受他不认同的事情，这是小孩子对原则的坚持，也来自于他对自己父亲的叛逆，这个叛逆的种子悄悄种在他幼稚的内心里，扎根之深，深入骨髓。虽然他那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个种子将会膨胀为一头猛兽，随时准备吞噬他的希望和理智。此外，清远也很容易改变自己的看法。由于难以抒发自己的感情，清远总是将自己的梦幻和想法埋在心里，只有在做游戏的时候才会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游戏里，他是一个很好的编剧，他永远不缺乏新鲜的故事素材，这也是他身边的伙伴很乐意同他玩耍的原因。他们只需按照清远构建好的世界观里尽情表演，尽情展现自己的魅力就好。不过，在清远的眼里，他把这种游戏看成一种享受。他的游戏，相比那些过家家来说，内容更为丰富，情节更为曲折，情感更为真切；以至于清远有时候会把自己丢在自己的想象中，难以自拔。由此来看，清远自身从很小的时候就成了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他为自己产生了希望，他也为自己种下了吞噬希望的种子。一切都在开始时谱好了结局，清远现在回望起来，便觉得自己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为自己将来的路描绘了大概的色彩。
清远自从那次随地大便被查出来后，同学们就开始慢慢疏远他。清远等了大半年，才终于等到他证明自己，树立形象的时候。升入一年级，班里又来了许多新面孔。有一天，清远看见一群南坎的男生围在一个桌子旁边说说笑笑，被围着的是一个女生，那个女生看上去很难为情，双眉紧锁，闷闷不乐。清远看那个女生文静的，心生好奇，就问旁边的同学发生了什么。
“南坎的那帮小杂碎又在挑事儿吧。”回答他的是个青牛峪的小伙，面色黝黑，眼睛却很有神。
清远再定睛一看，其中有个小男生，是他哥哥之前教训过的。英雄救美的戏码，就这样展开了。清远上去解围，那个男的一看见清远就给旁边的男生使了个眼色，清远就凭着自家哥哥的威名，把那伙人驱散了。那女生只抬头瞧了清远一眼，就不再理他了。
清远自觉没趣，也悻悻走开了。
谁知道，没过多久，那个小男生就领来了一个高年级的小伙子。一时间气氛紧张起来了，清远站在班门口，知道来者不善，边冲着门口喊道：“我是清涛的兄弟，有啥事儿吗？”来人听了这句，也严肃了起来。
“我认得你哥，厉害的狠啊。以后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了。”说完这句，来人听见身后有人喊道:“老师来了”。听罢，他便急匆匆走了。
就在刚才的几分钟里，清远手心里已经渗出了汗，他生怕自己哥哥的名号镇不住那几个。他双股发抖，但还是尽量提高了嗓门。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哥哥究竟是多么厉害。邻村的小伙子，几乎都知道清涛的威名，而这名号，也是他哥哥用拳头和智慧赢来的。
去找老师的是那个青牛峪的孩子，清远回到座位上又多问了他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牛小高。”那个孩子回答道，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泛着粼粼的波光。
“我是马清远，你好，哥们儿。”
……
自那件事情后，清远对那个姑娘越来越在意。孩童时期的喜欢是单纯的，也是原始的。可能不会过多考虑那个女孩的为人品行，清远对她的欢喜，是她那高冷的眼神，她的眸子里有一种故事，她的眼中装着一汪清池，漾着难解的心绪。于是，清远第一次感受到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可惜的是，他喜欢的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的眼睛让他产生了好多幻想。与其说是那个女孩让他心动，倒不如说是清远给自己编了一个绝好的意象，来让自己肆意徜徉。自那件事情之后，牛小高和马清远也成了好哥们儿。牛小高也认识一帮青牛峪的男生，他们经常在校园里一起玩耍。不过在这帮小伙子里，清远顶不喜欢一个人。他也是青牛峪的，在清远眼里，他是个大脑袋、大嘴巴的小白脸。不得不承认的是，清远对自己的待人接物都是凭感觉的。人和人之间充满了这样多的引力和斥力，这让人很难做到一视同仁。不管如何，清远就是看他不顺眼，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孩子被清远欺负得怪可怜的，但清远还就是不后悔，他觉得自己忠于自己的感觉，小时候的他敢爱敢恨，不问理由，不辨事实和虚妄，他坚持自己的原则，他用自己认真的态度审视着这个世界。
就这样，清远讨厌了本是青牛峪的人，喜欢上了那个南坎的姑娘---直到后来，清远才知道那个女生是南坎的人。清远还是没有找那个女生表明自己的心迹，具体的缘由，清远已经忘记了。清远的妈妈也只保留着一点点的记忆，她记得有个女孩经常来家门口来叫清远出来玩儿，在她的眼里，儿子从小都是特别受欢迎的中心，是那个班里的灵魂人物，因此有一群同学经常来找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也没有多想。清远多么希望自己的妈妈能够多多注意那个女生，因为等到清远大一点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关于那个女孩的记忆是一个空白，这让他懊恼不已。他难以回忆起那段记忆，那感觉就如同醉酒断片后的惶恐。另外，清远的妈妈关于清远的地位看法不假，但是，他身边又有多少人是真心要和他一起玩耍呢？清远年少，并不知道人心各异，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意识以及处理这复杂的状况。
总会有人忘了他，就如同许多伟人被滚滚洪流带走，而他们的名声也在身后被议论纷纷。清远也免不了这样的“身后事”---家珍终于决定要将清远送往市区读书了。
然而他们一家人各有各的小算盘:良生是不同意的，家珍则坚持要把孩子带到市区，接受更好的教育，同时也想看住良生，怕他着了外面的花花世界的道。良生这个时候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回村的时候，经常会和队里的几个伙计一起打篮球，那身影和气魄很难令人想象出来他是一个六岁孩子的父亲；他也是顶知道享受生活的人，他在外面有了闲钱，就置办了一套家庭影院，浩浩荡荡地拉回村子里，他买了时兴明星的碟片，把声音开到最大，震得整个村子都在随着旋律晃动。这样一个从村子里走出去，混出人样来的小伙子正享受着自己辛苦努力得到的一切。过早的成家，让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应该怎样去处理家里的事情。他隐隐对自己的家庭产生了一种排斥，家珍的唠叨、清远的调皮都是束缚他手脚的羁绊。他正想好好大显身手一番，怎么能把自己的家眷带到身边呢？那音响的音量仿佛代表了良生内心深处的不满。清远记得，自己在某个大爷的院子里玩耍时是多么尴尬:夕阳西垂，炊烟袅袅，整个村子里都响着同样的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弥漫着生火热饭的香味，就在这个温馨安详的夜晚即将来临的时候，突然就从自己家里的方向传来了郭峰、刘德华的歌曲。良生是挺为这事情骄傲的，而清远则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的父亲行事太过张扬粗犷。这父子俩的性格注定是格格不入的，清远很少激情，自然也难以懂得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那份青春之力。清远是不喜欢他父亲的行事风格的，但却不讨厌他父亲钟情的物件。至于家珍，当她看到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后的改变时，她不禁隐隐担心起来。在家珍的眼里，她总是以这个家庭的发展为中心，任何能够扰动这个家庭稳定的因素总会让她难以安心。成了家的女人总是会很快进入角色，可这不代表成了家的男人会进入自己的角色。虽说良生比家珍大几岁，但是良生终究还只是个半大小子。他还不算成熟，不算稳重。所以家珍嫁入这个家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多多操心的准备了。如今，有了下一代，她决定不能全部指望那个风风火火、春风得意的小子，她开始为未来做打算，而清远，俨然已经成了培养的对象。
清远知道自己要走了，这件事由不得他。清远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天他正走在路上放学回家的路上，日头还很高，忽然，他听到背后传来发动机的声音。一声“嗡”过后，一个身影从他身旁的土坡直溜窜到了隔壁大爷家门口的核桃树下。核桃树下是下棋的老大爷和围观的众人，他们也听到了这声富有活力、冲劲儿的发动机的轰鸣，来不及他们反应过来，那摩托车就已经停在他们眼前了。骑车的正是良生，那是他刚买的雅马哈，那车银光闪闪，有劲儿得像年轻的小伙子，迸发出生命的激情。清远定睛看到爸爸，立马跑过去，他喜欢自己父亲新买的这个物件，他也喜欢那种快速的感官刺激。众人都在对这辆车上下打量，评头论足，唯有清远爬到核桃树上，以便于更清楚地观赏这件艺术品。而他身后，是正在收拾东西的妈妈以及落到树尖上的斜阳。在告诉他要离开之前，家珍特意带着清远在城里散了一下午的步。在清远的记忆里，他和妈妈一起走在一条开阔的马路上，身后是夕阳的余晖，在开阔的马路旁有一幢白色的教学楼，教学楼的玻璃被映得闪闪发亮。清远在刹那间产生了一种向往，他把自己将要去的地方同眼前的景色对比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像现在这样，会开始很美丽的故事，会认识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同学。他和妈妈一起走啊走，一直走到了晚上。良生骑着摩托载着母子俩，清远窝在摩托的油箱上，迎着凉爽的河风，看到两岸的路灯向他抛出轻盈的光。那光一直随着他，到了他的梦里。于是，这件事从由不得他，到他恨不得了。
不知怎么地，清远要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班，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清远成为了这个村子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学生，为了让清远走得开心，班主任开了一个班会，专门送送清远。清远也差不多忘记了班主任的话，只记得自己拿了一大堆的练习册，被同学们簇拥着出门。牛小高直接把清远送到了家里。两个人面对面哭了起来，拥抱作别。家珍看到孩子哭花了脸，就赶紧给他洗洗，那是清远认为洗得最干净的一次脸。
就这样，清远和妈妈拿着并不算重的行李，挤上了进城的公交车。车后，是跟出来的几个挥着手的小伙伴。
就这样完了吗？清远想了好大一阵子，觉得并没有。他的记忆里少了太多的东西。首先，他努力想回想起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明明隐隐约约存在于他的记忆中，可是突然就消失了。事实上，清远在到了城里后便把那个女孩忘记了，直到整理东西的时候，他翻到自己小时候看的成语故事书的最后一页，才发现一行年少时歪歪扭扭的字：“我爱你，刘鸽。”他惊讶于自己竟然会在那么小的时候萌发出这种情愫，他也惊讶于时间竟把这段记忆抛弃得无影无踪。时间确实抛弃了过去，从清远上车开始，就已经把过去几年的记忆打包，重重地摔到了站口。清远答应过那些朋友，要一直记得他们，不会忘了他们。从清远流泪开始，他就已经食言了。他开始体会到离别的另一种感受，体会到距离的另一种可怕。清远对于自己生存的地方还没有宏观的视角，他只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坐公交车要3个多小时才能到的地方。那辆车转来转去，让他晕头转向。他觉得自己很难凭自己的力量回去，情况也确实是这样。直到清远十几岁的时候，他才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回到家乡，回到那个村子。孩子的记忆力惊人，忘性也惊人。半年后，当清远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大部分的人，只记得牛小高。他没有见到小高，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放假，这让他顶惭愧。他最引以为自由的日子，最引以为日复一日的快乐日子也被时间抛弃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这孩子便开始重视起自己身边的离别和距离。因为，自那以后，离别和距离都是让他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遭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