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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流亡(15)

“且稍安毋躁!”秋叶冷然地说。他依旧在干着他的翻译的工作,他面上并无丝毫激动着的感情。“革命是一种科学,并不是能够任情。我们先要研究,加进我们去,在这个溃败的大局中有没有挽救的力量?我敢说,这是没有的!现在工农群众的暴动,有许多幼稚,错误。我们能不能纠正这种幼稚和错误?我敢说,我们是不能够的!依照我们的特长说,与其说是政治的不如说是文学的。我想,现时还是安安静静地在这上海蛰居,从事文学创作吧!”

“对于你所说的话,我根本地加以否认!”之菲说。他这时对着秋叶的冷静的态度几乎有些愤恨。“革命是科学的,理性的,不能任情恣意,这是当然的。但照你这种蔑视自己的态度,人人象你一样便足令革命延缓几千年尚不能成功!革命运动之所以能够一日千里,全视各个细胞之能够尽量活动。个人的力量,不能左右一个局面,这也是当然的。但我们虽不能做一个左右局面的伟人,我们不能不尽我们的能力去做我们所应当做的事。工农运动的是否幼稚,错误,我们现在尚无批评的资格;因为我们所得到的各种消息都大半是造谣的,内容怎么样我们未尝切实知道。我辈的特长,即使是文学方面,难道在这个政治斗争的高潮中,我们不应该再学习些政治斗争的手腕吗?回去,我们一定回去才对!”

因为在上海摸索了一月,所受的苦楚,实在证实卖文这种生活的无聊;所以结局,秋叶用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笑应和他一同回到S埠去。

(第九节 )

二十九

八月将尽的时候,岭东的天气依然炎热。是中午了,由上海抵S埠的广生轮船的搭客,纷纷上岸。

“昨夜工农军全数逃走,白军现时未来,全埠店户闭门!”一个挑行李的工人说。他戴着破毡帽,穿着旧破衫,面上晒得十分赤黑。

这时有两个西装少年,态度非常沉郁,却极力表示镇定。两人中一个瘦长的向着这工人问道:“红白的军队现在都没有了么?好!好!军队真讨厌,没有便干净了!请问今天海关有没有盘查上船的搭客?”

“没有的!”工人咳了一声说。“今天好,今天没有盘查!前两天穿西装的,都要被他们拿去呢!”

这两位西装少年便雇着这个工人挑行李到天水街同亨号去。全埠上寂静得鸦雀无声,满布着一种恐怖的痕迹。海关前平时人物熙熙攘攘,这时也寥落得像个破神庙一般。商店全数闭门,门外悬着的招牌呆然不动,象征死一般的凄寂。全埠的手车工人因为怕扰乱治安的嫌疑,变皆逃避一空。铃铃之声,不闻于耳,大足令这些萧条的市街减色。

由这S埠至T县的火车已经没有开行,埠上几个小工厂的烟筒亦没有了袅袅如云的黑烟。街上因为清道夫没有到来洗扫,很是秽湿,苍蝇丛集。远远地望见一个破祠内,还有几个项上挂着红带的残废的兵卒,在那儿东倒西歪地坐卧着。祠门外隐隐间露出一面破旧的红旗,在微风里抖战着,此处,彼处时有一两家铺户开着一扇小门,里面的伙计们对这两位皇皇然穿着西装的少年都瞠着目在盯视着。

这两个西装少年,便是之菲和秋叶。一种强烈的失望,令他们只是哑然失笑。

“这才见出我们的伟大!两方面的军队都自动地退出,让我们俩‘文装’占据S埠全埠!”之菲向着秋叶说。

“莫太滑稽,快些预备逃走吧!”秋叶答。

天水街同亨号,离码头不远,片刻间已是到了,付了挑夫费,他们一直走入该店中。店老板姓刘名天泰,是之菲的父亲的老友。刘天泰的年纪约莫五十余,麻面,说话时,有些重舌,而且总是把每句话中的一两个字随便拉长口音地说。他这时赤着膊,腹上围着一个兜肚在坐着。他是一个发了财的人,但他并不见肥胖。之菲和秋叶迎上前去说一声:“天泰叔!”

他满面堆着笑地说:

“呀!来——好!好!你们今早大约是未尝吃饭的,叫伙计买点心去。”他说后即刻叫伙计把他们的行李拿上楼来,并在兜肚里拿出两角钱来叫另外一个伙计去买两碗面来。

这店是前后楼,楼上楼下全座都是刘老板一姓的私物。他做出口货,以菜脯,麻为大宗。收入每年在一百几十万以上,赢利总有十万,八万元。他有个儿子,年约三十岁,一只目完全坏了,余一只目也不甚明亮。那儿子像很勤谨,很能干的样子。刘老板整天的工作,是费在向他发牢骚,余的时候便是打麻雀牌,谈闲天。他的家产便在这种状况中,一年一年地增加起来了。

楼上的布置,和普通的应接所一样。厅正中靠壁安放着一张炕床,床前安放着一只圆几。两旁排列着太师椅,茶几。

之菲和秋叶都把西装解除,各自穿着一件白色的内衣。洗了脸,食了面后,他们便和刘老板商议这一回的事应该怎样办。刘老板说:“三少爷——我,我想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干这些事体好——我,我们这,这个地方没有大风水,产生不出大伟人!现这些工农军坏——坏极了!这次入到这——S埠后,几天还没有——出榜安民!唉!唉!这——怎样对——对呢?”他很诚退地谆告着之菲,继续说:“这——次的军队没有抢——还算好!那些手车夫——可就该死了!什么放,放火——打劫,他们都干——现在统——跑避——一空了!唉!做事——不从艰难困苦中熬炼出来——这,这那里对呢!革——革命军,这——这一斤值几个钱?第一要——要安民不——扰民。王者之师,秋毫无犯!将来成大事的我——我想还要等到真——真主出来!这回么,你们两——位,算是上了——人家的大当,以还是做——做生意好。做生意——比较——总安稳些!我劝你们还是改变方——方向,不再干那些——才好!现在——红军白军俱走,你们逃走要乘这——这个机会逃走比较容易!我叫——叫伙计去替——替你们问问,今天有船到——到上海去没有。如若——有上海船时——最好还是即——即时搭船到——上海去!”他说罢,即叫一个伙计去探问船期,井问之菲和秋叶的意思怎样,他们当然赞成。

过了一忽,伙计回来报告说没没船。之菲便向天泰老板说:“在这S埠等候轮船,说不定要等三两天才有。在这三两天中,有许多危险!我想和秋叶兄暂时回到A地去躲避几天!这儿有船到上海时便请你通知小侄,以便即日赶到。这个办法好吗?”

“好——好的,你们先到乡中去躲——避几天也——也好!”刘老板说。

这店的露台上,一盆在艳阳下的荷花在舒笑;耳畔时闻一两声小鸟的清唱,点缀出人间无限闲静。便在这种情境中,之菲和秋叶把行李暂时寄存在这店里,各人仅穿着一件短衫,抱着烦乱,惊恐,忧闷的心绪和刘老板揖别。

三十

在一间简朴的农村住室里面,室内光线黑暗,白昼犹昏。地上没有铺砖,没有用灰砂涂面,只是铺着一种沉黑色的踏平着的土壤。楼上没有楼板,只用些零乱的木材纵横堆砌着;因此在屋瓦间坠下来的砂尘都堆积在地上的两只老大的旧榻上。这两只旧榻,各靠着一面墙相对地安置着,室中间因此仅剩着两尺来宽的地方做通路。

在这两榻相对的向后壁这一端,有一只积满尘埃的书桌。桌上除油垢,零乱的纸片,两枝旱烟筒外,便是一只光线十分微弱的火油灯燃亮着。

在这里居住着的是一个年纪七十余岁的老人,他的须发苍白,声音微弱。他的颓老的样子和这旧屋相对照,造成一种惨淡的,岑寂的局面。他是之菲的伯父。之菲的住家,和他这儿同在一条巷上,仅隔了几步远。之菲和秋叶这次一同由S埠逃回来,家中因为没有适当的地方安置秋叶,便让他在这旧屋里暂时住宿。

他回到A地来已是几天了。这时之菲正和秋叶在这室里对着黯淡的灯光,吸着旱烟筒在谈着。

“我真悲惨啊!”之菲眼里满包着眼泪说。“我的父亲无论如何总不能谅解我!他镇日向我发牢骚!他又不大喜欢骂我,他喜欢的是冷嘲热讽!我真觉得难受啊!”

“你的家庭黑暗的程度可算是第一的了!你的父亲糟蹋你的程度,也可算是第一的了!前晚你在你自己的房里读诗时,他在这儿向我说,‘这时候,谋生之术半点学不到,还在读诗,真是开心呀!读诗?难道读诗可以读出什么本事来么?哼!’我那时候不能答一词,心里很替你难过!”秋叶答,他很替他抱着不平的样子。

“我承认我是个弱者。我见到父亲,我便想极力和他妥协。譬如他说我写的字笔划写得太瘦,没有福气,我便竭力写肥一点以求他的欢心。他说我读书时声音太悲哀,我便竭力读欢乐些以求他的欢心。他说我生得太瘦削,短命相,我便弄尽方法求肥胖,以求他的欢心。但,我的努力总归无效,我所能得到的终是他的憎恶!别人憎恶我,我不觉得难过。只是我的父亲憎恶我,我才觉得有彻心之痛!唉!此生何术能够得回我的父亲的欢心呢!”之菲说,他满腔的热泪已是忍不住地迸出来了。

“之菲!之菲!”这是他的父亲在巷上呼唤他的声音。他心中一震,拭干着眼泪走上前去见他。

他的父亲这时穿着蓝布长衫,紧蹙的双眉,表示出恨而且怒。之菲立在他眼前如待审判的样子,头也不敢抬起来。

“你终日唉声叹气,这是什么道理!”他的父亲叱着。

“我不尝唉声叹气。”之菲嗫嚅着说。

“你还敢辩,你刚才不是在叹气吗?”他的父亲声音愈加严厉地叱着。

“孩儿一时想起一事无成,心中觉得很苦!”之菲一字一泪地说。

“很苦?你很苦吗?哼!哼!你怎样敢觉得苦起来?你的牛马般的父亲,拼命培植你读书,读大学,为你讨老婆!你还觉得不满足吗?你还觉得苦吗?你苦!你觉得很苦吗!唉!唉!你看这种风水衰不衰,生了一个孩子,这样地培植他,他还说他苦!哼!哼!”

“我并不是不知父亲很苦,但孩儿也委实有孩儿的苦处!”之菲分辩着说。

这句话愈加激动他父亲的恼怒,他咆哮着。他气急败坏地说:“你!你想和我作对吗?你想气死父亲吗?你!负心贼!猪狗禽兽!你!可恶!可恨!”他说完拿着一杆扫帚的柄向他掷去!

“父亲!不要生气!这都是孩儿不是!孩儿不敢忤逆你呢!”之菲哭诉着,走入房里去。

他的父亲在门外叫骂了一会,恰好他的母亲在外面回来把他劝了一会,这个风潮才渐归平息。

之菲不敢出声地在他的卧房内抽咽着。他觉得心如刀剐!由足心至脑顶,统觉得耻辱,凄凉,受屈,含冤。他咬着唇,嚼着舌,把头埋在被窝里。过去的一切悲苦的往事,都溢上他的心头来。他诅咒着他的生命。他觉得死是十分甜蜜的。他痛恨这一两年来,参加革命运动,真是殊可不必。

“唉!人生根本是值不得顾惜!为父亲的都要向他的儿子践踏!父亲以外的人更难望其有几分真心了!”他这样想着,越发觉得无味。

过了几点钟以后,他胡乱的吃过晚餐,便又走回到自己的房里去胡思乱想一回。这时,他的妻含笑地走入房里来,把一封从T县转来的信交给他说:“你的爱人写信来给你了!信面署着黄曼曼女士的名字呢。”

纤英在家本来是不识字的。嫁后之菲用几个月的工夫教她,她居然能够认识一些粗浅的字。上次他回家时,曼曼从T县给之菲的十几封信,她封封都看过。看不懂的字,便硬要之菲教她。信中所含的意义,她虽然不大明白,但在她的想象里,一个女人写信给一个男人,除了钟情以外,必无别话可说。因此她便断定曼曼是之菲的情人。

“是朋友,不是情人!”之菲也笑着,接过那封软红色的信封一看。上面写着S埠T县××街××店沈尊圣先生收转沈之菲哥哥亲启,妹,曼曼托。他情不自禁地把那浅红色的信封拿到唇边,吻了几吻,心儿只是在跳着。他轻轻地用剪刀把信封珍重地剪开,含笑地在灯光下读着。那封信是这样写着:菲哥,亲爱的菲哥:

我的又是不得不爱,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唉!唉!在秋雨淋泠的夜晚,在素月照着无眠的深宵,在孤灯不明,卷帷欲绝的梦醒时节,我是不得不想念着你。想念着你,又是不得不流着眼泪,又是不得不心痛啊!唉!唉!别久离远的菲哥啊!别久离远的菲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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