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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流亡(13)

船停住了,马马虎虎地被检查了一会,便下船雇艇凑上岸去。最先触着之菲的眼帘使他血沸换不过气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妇人裸着上体,全身的肉都像有一种弹性似地正在岸边浴着。她见人时也不脸红,也不羞涩,那美丽的面庞,灵活的眼睛,只表现着一种安静的,贞洁的,优雅的,女性所专有的高傲。

“美的暹罗!灵异的暹罗!像童话一样神秘的暹罗!”

他望着那妇人一眼,自己的脸倒羞红了,不禁这样赞美着。

“林先生,你觉得奇怪吗?这算什么!我们住在‘山巴’(即乡村),一天由早到黑都可以看见裸着上体的少女,少妇呢!在山巴!唉,林先生你知道吗?这里的风俗多么坏!但,年纪轻的人到这里来是不错的!林先生,你知道吗?像你这么年纪来这里讨个不用钱的老婆是很容易的,林先生,你知道吗?”老人带笑说,他戏谑起之菲来了。

“不行,我不行!我又不懂得暹罗话!恐怕靠不住的,还是你老人家啊!”之菲答,他不客气回他一下戏谑。

“少不得要承认,我少时也何尝不风流过。实在老了,这些事只好让给你们青年人干。哈!哈!哈!”老人笑着。

那位穿着破衣的工人和那位病客都滞留在后面;老人和之菲各坐着黄包车到得合兴客栈去。

二十四

这儿的政治环境,也和新加坡一样十分险恶。《莱新日报》的总编辑邓逸生,M党部的特派员林步青,陈子泰都在最近给当地政府拿去监禁。已经被逐出境的也很多。全暹罗国都在反动派的势力之下。他在旅馆住了两天,经过几位同志的劝告,便避到湄南河对岸“越阁梯头”一家他的乡人开办的商店名叫泰兴筏的,藏匿去了。

这筏是用木板钉成的,用木柱,红毛泥(水泥)柱支住在水面上,构造和其他的商店一样。潮水涨时从对岸望去,这座屋好像在河面游泳着一样。潮水退时,又恍惚像个褰裳涉水的怪物一样。湄南河对岸的筏一律如此,住筏上的人都有“Water!Water!Everywhere!(水,水,到处是水!)”的特异感觉。晚上有一种虫声于灯昏人寂时,不住地在叫着,克苦,克苦,克苦,其声凄绝,尤其是这水屋上特有的风味。

泰兴筏里的老板名叫沈松,是个三十岁前后的人。他从前曾在乡间教过几年书,后来弃学从商。现在肚皮渐渐凸起,面上渐渐生肉,态度渐渐狡猾,差不多把资本家的坏脾气都学到,虽然他倒还未尝成为资本家。他的颊上有指头一般大的疤痕,嘴唇厚而黑,眼狭隘而张翕有神。他对待之菲是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客气,一种讨厌到极点而故意保持着欢迎的神情。

筏的“廊主”名沈之厚,年纪三十四岁,眼皮上有个小小的疤痕,长身材,面庞有些瘦削,他是个质直,宽厚,恳挚,迟缓,懦弱的人。他很同情之菲,他对待之菲很好,但他比较上是没有钱的。

他们都是之菲的同乡人,之菲的父亲对他们都是有点恩惠的。故此之菲在这筏中住下去,被逐的危险是不至于会发生的。

之菲度过的童年完全是村野的,质朴的,嬉戏的。他的性格非常爱好天然的,原始的,简陋的,质朴的,幽静的生活。在这种象大禹未开凿河道以前洪水乏滥的上古时代似的木筏上居住,他觉得十分适意。

他的日常的功课是悼着一只独木舟在湄南河中荡着。他对他的功课是这般有恒。不管烈日的刺炙,猛雨的飘洒,狂浪的怒翻。或者是在朦胧的清晨,溟蒙的夜晚。他的臂晒赤了,他的脸炙黑了,他只是棹着,棹着,未尝告过一天假!

关于游泳的技能,他颇自信。故此在洪涛怒浪之中,他把着舵,身体居然不动,并没有一丝儿惊恐。在这样的练习中,心领意会,学到许多种和恶势力战斗的方法,他的结论,是冷静,镇定,不怕不惧,便可以镇平一切的祸乱!

我们可以想象到在烟雨笼罩着全江,风波发狠在吞噬着大舟小舟的时候,这流亡者,袒着胸,露着背,一桨一桨用尽全身的气力去和四周围的恶环境争斗,一阵一阵地把浪沫波头打退时,他的心中是怎样的安慰!

有一天,他刚吃完了午饭,正赤日当空,炎蒸万分,他戴着箬笠,袒着上身,穿着一条黑退绸裤,掉着小舟,顺流而下,在他眼前的总是一种青葱,娴静,富有引诱性的梦幻境。他一桨一桨追寻下去,浑忘这湄南河究是仙宫还是人间!

不一会,他把舟儿棹到河的对岸去。那时,那小舟距离泰兴筏已有两三里路之遥了,他开始从梦幻的境界醒回,觉得把舟掉回原处去,那并不是一回容易的事情!他只得暂时把舟系住在一个码头的红毛泥柱上,作十分钟的休息。河面的风浪本来已经是很大,每经一只汽船驶过时,细浪成沫,浪头咆哮,汹汹涌涌,大有吞噬一切,破坏一切的气势。但他不因此感到惧怯,反因此感到舒适!他出神地在领会他的灵感。他望望悠广的天,望望悠广的河面,觉得爽然,廓然,冥然,穆然,渊然,悠然。他合上眼,调匀着吸息,在舟上假睡一会。耳畔满着涛声,风声,舟子喧哗声,远远传来的市声;他觉得他暂时成了人间的零余者,世外的闲人。在这种如中酒一般朦胧,如发梦一般迷离的境界里,他不禁大声地歌唱起来。把平日喜欢诵读的诗句,在这儿恣性地拉长声儿唱着。

过了一会,他解缆用尽全身气力把船棹回对岸去,因为水流太急,待达到对岸时,那舟又给风浪流下一里路远了。

他发狠地掉着,掉着,过了十分钟,看看前进数十步的光景,可是略一休息,又被流到刚才的地位去了。他开始有点心慌。

“糟糕!糟糕!几时才能够棹回泰兴筏去呢?”他这样想着。

他不敢歇息,一路棹着,棹着,他把两臂的力用完了,继续用着他的身体的力。把身体的力用完了。继续用他的心神的力,生命里蕴藏着的力!他不计疲倦,不计筋骨酸痛,不计气喘汗出,只是棹着,咬着牙根的棹着,低着头的棹着。经过点余钟的苦斗,他终于安安稳稳地达到他的目的地去。

他到泰兴笺时已是下午四时余,一种过度的疲劳,令他头部有点发昏,心脏不停地狂跳。他只得走到房里躺下去,死一般地不能动弹。在那种境况中,他觉得满足,他觉得象死一般地舒适。

第二天,他又在骇涛惊浪中做他日常的工作了。

离泰兴筏不远,有一个十分娴静的“越”(佛寺)。那儿有茂密的树,有几只斑皮善吠的狗,有几个长年袒着肩挂着袈沙的和尚,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塔,有一片给人乘凉的旷地,也是之菲时常到的地方。

暹罗的风俗真奇怪!男人十分之八当和尚,其余的便都当兵和做官。做生意的和耕田的男人,正如凤毛麟角,遍国中寻不出几个来。和尚的地位极高,可以不耕而食,参禅而坐享大福。供给他们这种蛀虫的生活的,是全国的女人,从事生产的事业,对于僧侣有一种极端的迷信和崇奉的结果。

全国的基本教育,也操纵在这般僧人之手。僧人是国里的知识阶级和说教者,僧院内大都附设着启发儿童的知识的学校,由僧人主教。

之菲常到的这个佛寺,里面也附设着学校。当他在那里的长廊坐着看书时,时常看见许多跣足袖书前来上课的儿童。

当他在叶儿无声自落,斑皮狗停吠,日影轻轻掠过树隙,天云渺渺在飞着,院内寂静极,平和极,安定极,自在极,以至有些凄凉的境况中,他也参起禅来,(足加)趺坐着,身心俱寂。这时要是有一个外人在那边走过,定会误会他是个道法高广的和尚。

在过着这种生活的之菲,这时,好像变成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悲观主义者。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像一个赤色的革命家,而是个银灰色的诗人,黑褐色的佛教徒了。

(第八节 )

二十五

在这神异的,怪诞的,浪漫的暹罗国京城流浪着的之菲,日则弄舟湄南河,到佛寺静坐看书,夜则和几个友人到电戏院,伶戏院鬼混。时光溜得很快,恍惚间已是度过十几天了。在这十几天中,他也尝为这儿的女郎的特别袒露的乳部发过十次八次呆。也尝游过茂树阴森,细草柔茸的“皇家田”。也尝攀登“越色局”(泰国语“越”即寺庙,“色局”是寺庙的名称。“越色局”是曼谷一个有名的大佛寺)眺览暹京满着佛寺的全景。也尝到莱新报馆去和那儿的社长对谈,接受了许多劝他细心匿避的忠告。也尝到一个秘密场所去,听一个被逐的农民报告,说从潮州逃来的同志们,总数竟在万人以上:有的在挑着担卖猪肉,有的在走着街叫喊着卖报纸,有的饥寒交迫,辗转垂毙。

他受着他的良心的谴责,对于太安稳和太灰色的生活又有些忍耐不住!他的奔走呼号,为着革命牺牲的决心又把他全部的心灵占据着。他决意在一两天间别去这馨香迷醉的暹罗,回到革命空气十分紧张的故国W地去。

“到W地去,多么有意义!在那儿可以见到曙光一线,可以和工农群众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去,向一切恶势力进攻!在那儿我们可以向民众公开演讲,可以努力造成一队打倒帝国主义者和打倒军阀的劲旅。我的一生不应该在这种浪漫的,灰色的,悲观的,颓唐的,呻吟的生活里葬送!我应该再接再厉,不顾一切地向前跑!我应该为饥寒交迫,辗转垂毙的无产阶级作一员猛将,在枪林炮雨中,在腥风血泊里向敌人猛烈地进攻!把敌人不容情地扑灭!敌人虽强,这时候已是他们罪恶贯盈的时候。全世界被压迫的阶级和被压迫的民族都已渐渐觉悟,不愿再受他们的压迫,凌辱,强奸,蔑灭,糟蹋,渐渐地一齐向他们进攻了!故国这时反动的势力虽然厉害,但我们的势力日长,他们的势力日消,只要我们能够积极奋斗,他们最后终会成为我们的俘虏的。唉!即退一步说,与其为奴终古,宁可战败而死!去吧,去吧,只要死得有代价,死倒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家庭啊,故国啊,旧社会啊,一阵阵黑影,一堆堆残灰,去吧,去吧,你们都从此灭亡去吧!灭亡于你们是幸福的事!新的怒涛,新的生机,新的力量,新的光明,对于你们的灭亡有极大的愿望与助力!我对你们都有很深的眷恋,我最终赠给你们的辞别的礼物便是祝你们从速灭亡!”他这几天来,时常这样想着。

这次将和他一道到W地去的是一位青年,名叫王秋叶。他是之菲的第一个要好的老友,年纪约莫二十三四岁,矮身材,脸孔漂亮,许多女人曾为他醉心过。他和之菲是同县人,而且同学十年,感情最为融洽。他是个冷静,沉着,比较有理性的,强毅的人。他的思想也和之菲一样,由虚无转到政治斗争,由个人浪漫转到团体行动。他于去年十月便被M党部派来暹罗工作,现在也是在过着流亡的生活。他从初贝逃走出来,藏匿在暹京的华人学校。这时已间接受到校董的许多警告,有再事逃匿的必要;所以他决定和之菲一同回到W地去。

二十六

这是大飓风之夕。泊在H港和九龙的轮船都于几点钟前驶避H港内面,四围有山障蔽之处。天上起了极大的变化,一朵朵的红云像睁着眼,浴着血的战士,像拂着尾,吐着火的猛兽。镶在云隙的,是一种像震怒的印度巡捕一样的黑脸,像寻仇待发的一阵铁甲兵。满天上是郁气的表现,暴力的表现,不平的表现,对于人类有一种不能调解的怨恨的表现,对于大地有一种吞噬的决心的表现。

这时,之菲正和秋叶立在一只停泊着在这H港的邮船的三等舱甲板上的船栏边眺望。他这时依旧穿着黑暹绸衫裤,精神很是疲倦,面庞益加消瘦。秋叶穿的是一条短裤,一件白色的内衣,本来很秀润的脸上,也添着几分憔悴苍老。

甲板上的搭客,都避入舱里面去。舱里透气的小窗都罩紧了,舱面几片透气的板亦早已放下,紧紧地封闭,板面上,并且加上了遮雨的油布。全船的船舱里充满着一种臭气,充满着窒闷,郁抑,惶恐,憎恨,苦恼的怨声!

过了一会,天色渐晚,船身渐渐震动了,象千军万马在呼喊着的风声,一阵一阵地接踵而至。天上星月都藏匿着,黑暗弥漫着大海。在这种极愁枪的黑暗中,彼处此处尚有些朦胧的灯光在作着他们最后的奋斗。

这种情形继续下去,每分钟,每分钟风势更加猛烈。象神灵震怒,象鬼怪叫号。一阵阵号陶,惨叫,叱骂,呼啸,凄切的声音,令人肠断,魂消,魄散!

“哎哟!站不稳了!真有些不妙,快走到舱里去!老王!”之菲向着秋叶说。

“舱中闷死人!在这里再站一会儿倒不致有碍卫生。”秋叶答。他的头发已被猛烈的风吹乱,他的脸被闪电的青色的光照着,有些青白。

一阵猛烈倾斜的雨,骤然扫进来,他俩的衣衫都被沾湿。

“糟糕!糟糕!没有办法了,只好走到舱里面去!”秋叶说。

“再顽皮,把你刮入大海里去!哼!”之菲说,他拉着秋叶,收拾着他们的行李走入舱里面去。

舱里面,男女杂沓横陈。他们因为没有地方去,只得在很不洁的行人路的地板上马马虎虎地把席铺上。一阵阵臭秽之气,令他们心恶欲吐。在他们左右前后的搭客,因为忍不住这种强烈的臭味和过度的颠簸在掬肝洗肠地吐着的,更占十分之五六以上。之菲抱住头,堵着鼻,不敢动。秋叶索性把脸部藏在两只手掌里,靠着船板睡着。

“‘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难!’是的,忠厚的黄大厚夹着眼泪说的话真是不错!”之菲忽然想起黄大厚说着的话和在由S埠到新加坡的轮船上的情形来。

在距离他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在吊榻上睡着的几个女人,在灯光下,非常显现地露出他们的无忌惮的,挣扎着的,几个苦脸。她们的头发都很散乱,乳峰都很袒露。她们虽然并不美丽,但,实在可以令全舱的搭客都把视线集中在她们身上。

“唉!唉!假使我的曼曼在我的身边——”他忽然又想起久别信息不通的曼曼,心头觉得一阵凄伤,连气都透不过来。“唉!唉!我是这样地受苦,我受苦的结果是家庭不容,社会不容,连我的情人都被剥夺去!她现在是生呢,是死呢?我那儿知道!唉!唉!亲爱的曼,曼,曼!亲爱的!亲爱的!”在这种风声惨厉,船身震簸的三等舱,臭气难闻的舱板上,他幽幽地念着他的爱人的名字,借以减少他的痛苦。

决定回国之后,之菲便和秋叶再乘货船到新加坡——暹罗没有轮船到上海——在新加坡等了几天船,便搭着这只船预备一直到上海,由上海再到W地去。恰好这只船来到H港便遇飓风,因此在这儿停泊。

“吁!吁!哗哗!啦啦!硼硼!砰砰!”船舱外满着震慑灵魂的风声,海水激荡声,笨重的铁窗与船板撞击着的没有节奏的声音。

“老王!我们谈谈话,消遣一下吧!我真寂寞得可怜!”他向着秋叶呼唤着。

“Hnorhnor!hnorhnor!hnorhnor!……”只有鼾声是他的答语。

“这是多么可怕的现象呀,我不怕艰难险阻,我不怕一切讥笑怒骂,我最怕的是这个心的寂寞啊!”他呻吟着,勉强坐起来,从他的藤筐中抽出一技自来水笔和一本练习簿,欹斜地躺下去写着:亲爱的曼妹:

在S埠和你揖别,至今倏已三月。流亡所遍的足迹逾万里。在甲板上过活逾三十天。前后寄给你信十余封,谅已收到。但萍飘不定的我,因为没有一定的住址,以致不能收到你的复信,实在觉得非常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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