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场大雪,把整座城市覆盖成一个银色的世界。高大的矸石堆冒着热气,运煤的火车冒着热气,矿区像个刚刚掀开屉盖的大蒸笼。
宁奇在通往后山坡的一条雪路上跋涉着,他很快发现,雪地上有一行清晰的脚印,直向坟地的方向走去。今天是老于的忌日,宁奇是来给老于烧纸的。三年来,老于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他敬佩他,他怀念他,每年清明他都要来给老于上坟,每年忌日他都要来给老于烧纸。
宁奇来到老于的坟前,这里已经早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头裹一条白色的拉毛围巾,把脸围得严严实实。她跪在老于的墓碑前,边烧纸边念叨:“于伯伯,侄女给你送钱来了,于伯伯,使钱来!于伯伯,使钱来!”
黑色的纸灰在白色的雪地上十分显眼,一阵阴风吹过,纸灰打着旋飞向天空,飘向很远的地方。烧完纸,那人并没有起身离去,她低声抽泣着,嘴里诉说着什么。忽然她大放悲声:“于伯伯呀于伯伯,你为什么不管管你这苦命的侄女呀?你明明说我们是天配地造的一双,可是我们为啥就走不到一起呢?于伯伯你说呀!你说呀!”她爬在雪地上,一把一把地抓着雪。
宁奇悄悄地立在她的身后,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走上前去拉一把那人:“晓雯,起来吧!”
高晓雯看是宁奇,猛地抱住他,哭得更加悲伤。
他们烧完纸,在坟前待了很久。他们坐在雪地上,谁也不说话。还是宁奇先开了口:“晓雯,今天正好有时间,你能陪我转转吗?”
高晓雯说:“去哪里?”
宁奇说:“就在市里,是我一个特别铁的哥们。”
高晓雯一听,很犹豫:“我又不认识人家,去了怕不方便。”
宁奇说:“这你放心,只要是我的朋友,他比我都热情。”
宁奇和高晓雯来到一所中学里,敲开了一个宿舍门。开门的人一看是他们俩,先是一阵惊奇:“怎么会是你们俩?”
宁奇笑了:“我们俩怎么了?就不能来你这里坐坐?”
“能坐,能坐。你们先坐,我出去买点罐头咱们喝酒。”说完,匆匆忙忙出了门。
宁奇问:“看样子你们认识?”
高晓雯说:“人家是我们的音乐老师,手风琴拉得特棒。”
这个人就是王占江。
当年王占江上大学的时候,因为在大队参加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音乐方面有一定基础,所以就进了音乐系。有了张怀德提供的这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他的学习十分刻苦。他觉得,当一个人走出婚姻的坟墓,步入音乐殿堂的时候,就是一种解脱,一种新生。在这个神圣的殿堂里,他要塑造一个崭新的自我。毕业以后,他被分配在市里一所中学教音乐课,出众的音乐才华很快让他成了小有名气的人。最近市文化馆组建了一个业余文艺宣传队,聘请王占江当音乐指导老师。高晓雯就在这个宣传队里。
高晓雯下乡的时候,王占江已经离开了家乡。高晓雯自从离开宁奇的三角茅屋,再也没有回宁家梁子。她对所有的人都隐瞒了那段屈辱的历史,王占江并不知道他们都曾经有过在宁家梁子生活过的一段经历。
今天的酒喝得很开心。席间,宁奇全力地调节着气氛,他要通过这杯中之物来消除王占江的师道尊严,来解除高晓雯的戒备与恭谦。果然,一瓶酒下肚之后,高晓雯的话多起来:“我说王老师,今天和宁大哥坐在一起,咱们就是哥们了,以后再不要给我端那老师的架子了。”
王占江说:“那当然了。宁奇和我从小长大,是铁得不能再铁得哥们,你和他那么铁,我们自然就是铁哥们。来,为了哥们相识相聚,干一个!”
三个人举杯,一饮而尽。
王占江问宁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宁奇略一迟顿,回答说:“噢,我们是中学的同学。”
王占江追问:“没听你说过市里有同学呀!”
宁奇说:“先喝酒,那些事以后告诉你。”
这时候高晓雯开口了:“宁大哥你就告诉他吧,把我的那些事都告诉他吧。”她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宁奇说:“自家兄弟,说开了也好。”
他喝了一口茶,向王占江讲述了高晓雯下乡的悲惨遭遇。王占江听完,安慰高晓雯说:“其实晓雯你也不必过于沉重,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现在遇上了好时代,我们应该走出阴影,为自已创造美好的生活。”
高晓雯抬起泪眼,感激地看着他。
王占江又说:“罪恶虽然是人干的,但是我倒觉得应该归咎于那个年代。就说我们三个人,我是贫下中农子弟,你是革命干部子女,宁大哥是四类分子子女,咱们谁没有受过挫折,谁没有受过磨难?”
高晓雯轻声问:“难道王老师也不顺?”
王占江说:“顺不顺你让宁大哥说。”
他对宁奇说:“把我的事也向晓雯抖落抖落。”
一大早,宁奇和白兰芳便开始忙活起来。今天是大年三十,他们家要来很多客人。宁奇家遇上了一件大喜的事,他要请来他的亲朋好友好好地庆贺一番。前几天,他爹宁先生平反了,成了正儿八经的国家退休教师。他们全家人高兴,宁家梁子的人为他们高兴。宁奇一高兴,昨天专门跑了一趟市里,买回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成了宁家梁子独一无二的宝贝。他要好好地过这个年。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好好写一副对联贴在大门上。他决定淘汰那副写了十几年贴了十几年的“村材杨柳株株栋;寨荣柔桑条条亲”的陈联,换上一副极富时代特征的春联。经过再三的斟酌和推敲,他欣然命笔。上联是“地遍摇钱树钱摇遍地”;下联是“家满聚宝盆宝聚满家”;横批是“招财进宝”。对联写完之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面对这副对联他感慨万千,他感慨时事的变迁让他有欲望也有胆量直抒胸臆,来表达老百姓的一种美好的想往与企盼。
他想的更多的是他的贤妻白兰芳。她就是他们家的摇钱树,她就是他们家的聚宝盆。责任制以后,家里分了八亩多责任田,是白兰芳一个人春夏秋冬不避寒暑地辛勤劳作,每年都能获得一个好收成。白兰芳养猪有心劲而且极能吃苦,每年都喂养三四头大猪,留下一头吃肉,其余的全部卖掉。仅此一项,就是一笔十分可观的经济收入。
还有两件事让宁奇十分开心,让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解脱与轻松,让他感觉到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柔,阳光是那么灿烂,生活是那么美好。他想唱,他想笑,他想开怀畅饮,他想站在高高的黄龙渠上放开喉咙呐喊。
第一件是梁永昌和吴小兰的事。果然不出白兰芳之所料,自从那次他用美丽的谎言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后,两个人都有了勇气和信心向对方去表白,去敞开自己的心扉。吴小兰娇好的容貌和执着的进取精神让梁永昌爱慕,梁永昌出众的才华和忠厚的人品让吴小兰为之倾倒。他们交往日甚,感情日深,前几天梁永昌告诉他,他们准备结婚。
第二件事是王占江和高晓雯的事。自从那次三人相聚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开始发生变化,高晓雯不再那样拘束,王占江对高晓雯特别地关心起来。每天晚上排练完毕,他都要把她送回家去。
有一天晚上排练,高晓雯在做一个腾跃动作时把脚崴了。她的脚崴得很厉害,一动也动不了,坐在地上哭起来。王占江一看,背起她就往医院跑。经过检查,高晓雯没有骨折,只是拉伤了肌肉和韧带。高晓雯疼得一个劲地喊,医生给她输了液,不一会儿,她安静了下来,慢慢睡了过去。医生告诉王占江,病人需要热敷。
王占江打来热水,将烫热了的毛巾轻轻给她敷上。这一夜,王占江一刻也没有离开病房,他不断地用热毛巾给她敷着。他轻轻抚摸着她白皙而滑润的皮肤,抚摸着那只小巧玲珑的脚,他觉得有一股热血在体内奔涌,好像要冲破血管,喷射出来。他有些心猿意马,多年来泯灭了的男人的激情开始复苏。他努力地克制着,克制着……